一
张老太爷一声接一声咳嗽,仿佛要把阻止他呼吸的沉重的肺咳出去,才能轻松呼吸。他咳出了一声,接着又咳出一声,那个沉重的肺完全不听使唤,依然生出难缠的气。好似肺里有无穷精灵在作祟,需要张老太爷继续用力咳,连续咳。那些小精灵在肺里不停地跳动,产生出无穷无尽的冲动。咳完一阵,小精灵停顿了,张老太爷开始喘气,他要把刚刚咳出的气息吸回来,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全身细胞养分的需要。
这样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天。张老太爷费力咳嗽,让杨奶奶心生烦乱:“你咋这几天老咳嗽,又没有感冒。”
“就是气短。”张老太爷答非所问,又一阵猛咳。
“给文打个电话吧,去医院看看。”杨奶奶提高了嗓门。
“啊?你说啥?”张老太爷耳朵背。
“叫你去医院看看。”杨奶奶又加大了嗓门。
“没事,不要紧,我刚吃了消炎药,大概气管炎又犯了。”没等说完,又一轮咳嗽袭击而来。
杨奶奶生气地看了一眼老头。拨通了儿子电话:“文,你爸这几天咳嗽厉害,你回来一趟,带他去医院看看,到底咋回事。”
扫完一码通,预检护士在他们手腕上用体温枪扫了一下。附近小医院门诊就医病人不多,CT当天就出了结果,肺部感染。
“先吃点药吧。”医生说。
没等医生说完,张老太爷又一阵猛咳。儿子文帮父亲拍了拍背,拿完药就回家了。张老太爷还是一阵接一阵咳嗽、喘气,药物并没有有效止住咳嗽。
下午,二女儿赶过来,听父亲一声接一声咳嗽,女儿的心一阵一阵紧:“住院打几天针吧,吃药不行。”
“不用住院,不要紧,药都吃了,住院又要花钱。”张老太爷低沉的嗓音里夹杂了痰音。
二女儿没有理会,赶紧给在三甲医院的大姐打电话。不容耽搁,赶紧住院。姐弟俩又把老爷子送到医院。小医院就医比大医院方便,不用排队,床位也不紧张。抽血完,新冠核酸检测要到第二天出结果,他们又将老爷子转运回家。
张老太爷咳嗽比上午更严重了,病情向着恶劣的状况发展。姐弟俩又跟大姐沟通,不能等核酸结果,先在急救室输液吧。姐弟俩又将老太爷转运到急救室。一瓶消炎药下去,张老太爷咳嗽慢了,肺部感觉也轻松了。自从三年前住院,张老太爷的肺功能减少了一半,现在越来越差了。
二
那次也危险,如果不是大女儿在医院关系熟,张老太爷恐怕三年都过了。张老太爷得了病毒性肺炎。始起以为感冒,服用了感冒药,人还在院子到处走动。到了第二天,整个人就头晕,乏力,不能行走。在女儿催促下,张老太爷被儿子送到医院,一下子病情加重,连病危通知都下了。呼吸困难,并发心房纤颤。张老太爷生命危在旦夕。
这下完了,估计活不成了。张老太爷第一次感觉到威胁。尽管护士不断地加大氧气流量,张老太爷还是喘不上来气。
“大医院的医疗水平就是高,呼吸科那个女主任真厉害。”出院后张老太爷逢人便说。
老年人病毒性肺炎会要命。张老太爷虽然活过来了,却只剩下左侧一个肺,右侧整个肺被病毒侵占了,像所有病毒性肺炎患者一样,张老太爷也遗留了肺部纤维化的后遗症。从此,张老太爷经常气短。
张老太爷是个惜命的老人,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已经被岁月彻底清洗了。那时候,他是化工厂的车间主任,车间毒气泄漏,他第一个冲上去,毒气差点要了他的命。本来就有气管炎的毛病,从此,更加严重。
张老太爷活过来了。病情刚刚稳定,就惦记他孙女。他孙女刚十岁,小学还没毕业,他不能就此离世,他要看着他孙女出人头地。少说他也得再活三、五年,现在城里人差不多都活过八十岁。前两天,可把他吓坏了,以为从此就要走了。他还没活够呢,丢不下他孙女,丢不下他儿子。
住院第五日,张老太爷明显感觉气长了。他长篇大论发表了肺腑之言:“人老了,得有钱,别人才能尊重你,重视你。”到了第六日:“今天感觉完全好了,至少可以再活十年。等我孙女考了大学,去美国留学,她两个姑妈资助学费,我的人生就了无牵挂了。”这是他的梦想,他期待等到这一天。等两个外孙来看他时,他已经可以高高兴兴地说笑了。
三
张老太爷有三个孩子,他对他的孩子很满意,他的三个孩子都很孝顺。张老太爷退休早,三千多的工资除了吃喝,落下的都要留给孙女,包括他和老伴居住的房产。张老太爷和许多退休老人一样,梦想发横财。自从不工作,他就把发财梦寄托在彩票。一来二去,买了二十多年,五块十块也中过,最多一次中了五十元。太难了。张老太爷也被人说动,把钱存给投资公司,和众多案例一样,后来投资公司老板跑路,张老太爷和老伴心疼了好几个月。这事,他不敢告诉儿女,尤其是大女儿,听了就是一顿责备,他有些怕她。张老太爷心疼那些钱,五万多呢,那都是他的血汗钱。张老太爷能想明白,院子里那么多人,被骗的又不是他一个,再说,别人被骗了五十万呢。
说到住院,张老太爷特别满意,大女儿在医院工作,医生护士们对他格外关照,二女儿、儿子又轮流照顾。邻床那两位就没有他福气。十七床病人看起来有六十岁,家里都没来人,可怜自己管自己,听说是肺癌。十六床保姆不是个东西,还打老头。那老头也是,活成那个样子,还不听话,子女们都不孝顺。不像他,张老太爷想到这里,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刚笑了半截,又把笑容收回去。他对着正在倒水的二女儿伤感地说:“唉!我这生病,有你们几个轮流陪着,文就一个女儿,将来病了,可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张老太爷脸上显出担心的愁容。
二女儿正发低烧,她支撑着病体,强忍住全身疼痛。大姐早上送来退烧药,她刚服下。弟弟加班不能过来,她得撑在这儿。父亲的病情虽然已经平稳,近八十岁了,她不放心他一个人。等弟弟下班,她就可以回去休息,再坚持半天。靠着药力,她好受了些。父亲的话越说越不像样,根本就当她不存在。她越听越气,放在往常,她是不会跟父亲计较,今天她格外难受。父亲心疼弟弟,她又何尝不是。家里最小,她和大姐也心疼弟弟。
在老父亲的心里,儿子和孙女才是他的根。父亲只希望她姐妹付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没说,父亲这样做了。这些年来,她和大姐已经习惯。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委屈哭出声来,全身疼痛像散开了骨架,变成委屈涌向心头,汇集成眼泪。
她想离开,可那份孝心把她固定在这个位置。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她的心是贴在父亲胸口的。可他贴的是一块冰凉的胸。眼看父亲病情缓解,她松了大大一口气。不管他是八十,九十,甚或一百,她都希望,他一次一次从病中恢复。那个死亡线,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出现,永远不要出现。她如此,她姐也如此。看到父亲一日好似一日,虽然生气,却也无比高兴,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张老太爷度过了危险,顺利出院了。出院以后,张老太爷决定戒烟,不再爬高站低,张老太爷消停了,变成了一个听话的老头。
四
张老太爷只听话了八个多月,又恢复了习性。他依然不听规劝,洗澡时不垫脚垫,摔成肋骨骨折。躺在床上取东西,掉到床下,扭伤了腰。出外走路不走平地,站在树坑边缘,摔倒躺在地下。幸亏旁边小伙不记危情,赶紧扶起,只擦伤了脸。儿女们给他的寿星牌后贴上电话,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老年人骨折的危险性。对他来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几年下来,摔了不下五次。每次都让大家操心,牵挂。杨奶奶劝说过,他怪杨奶奶小题大做,他又不是老得不能动。
张老太爷年轻时打篮球,体格瘦,个子高,腿脚利索。前多年跟随儿女爬山,也挺厉害,上下楼梯健步如飞。人一过了七十,一下就老了。脑子不听使唤,腿脚也不灵光了。张老太爷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老。许多事,看别人干活,他心里着急,他得亲力亲为,这样他心里才能使上劲。他习惯自己动手。老伴说他,儿女们劝他,全不管用。又摔了几次后,张老太爷也学乖了。有时候等不及儿女来,他又自己动手,在他心里,觉得自己还敏捷、灵活,许多时候都是他们大惊小怪。
张老太爷照样站凳子,他觉得摔跤只是偶然的事,注意些就行了。前几天,天冷了,他又站在凳子上,到吊柜取棉衣。他的那件棉衣被老伴的棉衣压住了,他一使劲,一个踉跄,人就摔下来,胸部碰在椅子背。杨奶奶赶紧过来搀扶,张老太爷的胸部淤青了一大片。
杨奶奶责怪道:“叫你不要站高,不要站高,不听,等儿子回来再拿不行。”
张老太爷疼得直叫:“哎呀!哎呀!真是老了,刚才明明站稳着呢,咋就掉下来了。”张老太爷在杨奶奶的搀扶下躺到床上:“不要紧,你拿云南白药喷雾剂来,给我喷几下。”
到了晚上,张老太爷疼痛难忍,连翻身都困难。张老太爷摔伤的事,老两口对儿女只字不提。
熬了一个星期,疼痛终于减轻了。这几天,张老太爷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重。杨奶奶看事态严重了,才叫来儿子、女儿。张老太爷住在附近的小医院。诊断很清楚,肺部感染。儿女们轮流陪护,听医生问诊,才知道老父亲摔下了凳子。医生责怪他们:“这么大年龄了,不敢再摔跤。肺部感染是因为胸部受伤,躺久了局部淤积继发的感染。”
儿女们既心疼又生气。张老太爷又疼痛又气短。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