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已经是第三次住院了,看他的情形不是很好。他的积满腹水的肚子,看起来像是历经十月怀胎将要临产的孕妇。他行动迟缓,步履蹒跚,每挪动一次脚都很费力,在老伴的搀扶下,他正向病房走来。他眉头紧锁,两眼露出痛苦的求救的目光。他满怀希望地望着医生护士,脸色蜡黄灰暗,表情异常痛苦,脸浮肿得像是一夜间吃胖了似的。
半年前,张伯被诊断为肝癌,上月底又一次经过治疗好转出院。因为独生儿子不在身边,老伴又年迈体弱,一向凡事做主的他,在自己的疾病上倒没了主意。癌症患者一般极少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张伯知道。他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不想让老伴担心。他告诉医生,他没事,别把实情告诉老伴,女人家没文化,扛不住事,别吓着她。他似乎表现得很从容,而心里的从容掩盖不住他躯体的痛苦。他的眉头是从眉底皱上去的。
他不怕死。面对死亡,他想表现得平静些,坦然些,再平静些,再坦然些。每当疾病发作的时候,他尽力控制,但还是掩盖不住痛苦。尽管如此,他仍然坚定地活着,为了他的老伴,他得活着,他不想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撒手人寰。无论如何,他得坚持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他得好好陪着老伴。多陪一天是一天,他实在不放心她。
半年前,医生宣布他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现在,他已经活过了180天。癌细胞并没有因为他的坚强而收敛。它们仍然快速繁殖,长大,一寸一寸占领着张伯的身体。张伯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得不断养活不断长大的肿瘤。张伯痛苦地坚持着,他生命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他很累很累。他感觉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经过两三天的治疗,放腹水、输蛋白、吸氧气、营养支持,张伯似乎又精神了许多。
一天下午,阳光明媚,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病房,病房里暖洋洋的。张伯躺在病床上,光芒正好照过来,他感觉一阵愉悦,忽然来了精神。扶我出去走走吧。
老伴知道什么事都拗不过他,一辈子了,她太了解他了,就过来扶他下床。
张伯一直坚持每天下床走动,即便病情非常严重,也不间断。他知道,一旦躺下就永远躺下了,再也起不来了。他不想现在就走,他还想再活下去。他不想知道想活多久,随便,多久都行,只要不是现在就行。
他想证明什么,似乎又不是为了证明,他就是想活下去。哪怕很短。
像他这情形,在别人早已经是躺卧着不动了,也动不了了,奄奄一息,只等着走了。他很清楚,只要不坚持起来,就此躺下,他就永远再也起不来了。再也不能走到户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外面世界里的一切,再也没有机会欣赏大自然的美了。一个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谈何大自然,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可是,他就是喜欢与大自然在一起。那样他的心情会好很多。
屋外阳光灿烂,秋阳高高地悬挂在蓝蓝的天空。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他的心豁然开朗,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明媚。张伯来了精神,往那边走走吧。
秋阳妩媚地照耀着整个露台,张伯慢慢地移动脚步,老伴双手搀扶着他。
阳光很温暖。照射着张伯,照射着张伯的老伴,又照射着露台边上盛开着的十几盆鲜花。有一盆花开着许多灿烂的小花。红色的小花在绿叶的点缀下耀眼夺目。花盆中还有许多含苞待放的花苞等待开放。
张伯挪动脚步走到花前,一盆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映入他的眼帘。海棠花在秋阳下显得无比灿烂,绚丽夺目。镶着红边的翠绿的椭圆形叶片,在阳光下放着异样的光彩,无数待开的花苞密密麻麻埋藏在鲜翠的叶片里,如雨后春笋般生机盎然,无比赏心悦目。
张伯慢慢地俯下身,仔细观赏那盆海棠,表情像极了想了很久终于得到糖果的孩童。
护士小娟微笑着走了过来,看到张伯久病中少见的喜悦,那是一种对生命灿烂的向往。张伯,喜欢那盆海棠,就送给你吧,那是我养的。上个星期才买的,你看那镶嵌着红边的绿色小圆叶,多么像小姑娘镶着花边的小裙,那待开的花苞鲜嫩欲滴,好看极了。等到全部开放的时候会更加鲜艳,更加好看呢。小娟说着,蹲下去忘情地望着那盆海棠,欣赏来欣赏去,把花盆擦了擦,又把叶片理了理。张伯感激小娟的善良,小娟的淳朴。
这里的住院病人都喜欢小娟,喜欢她不笑不说话的样子,喜欢她平易近人,温和善良,和蔼可亲。一双眼睛明亮清澈,透着爱的光芒。听着小娟银铃般爽朗的笑声,张伯渴望鲜花的心情收敛了一些,他不想夺取小娟的心爱。看她多喜欢那盆海棠,说起海棠来眉飞色舞。鲜花应该盛开在可爱美丽的姑娘心里。张伯实在也喜欢阳光下含苞待放的海棠,他从来没有这样向往过一盆花。他家以前也养花,开得都挺好。自从他生病,无人打理,花一个一个就凋萎了。跟他一样,花的生命也渐渐枯萎,即将消失。看到小娟的花,张伯的心突然活了,他真想也养一盆海棠。这海棠他养过,又叫长寿花。也许是某种寓意,现在他就想要一盆长寿花。
小娟,你能给我折一枝花枝让我养着,放在床头,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鲜艳的花。只是好端端的花,少了枝叶多不好,还是算了吧。张伯拖着微弱的声音虚弱地说。
我明天帮你买个花盆,折两枝花枝养起来。海棠花好养,插了花枝就能活。我的花以后也有了亲戚。
当真?你不后悔。
这后悔啥,我明天就给拿病房去。
不用了,就养在酸奶盒里,一枝就行。张伯说着就叫老伴去拿酸奶。张伯把酸奶递给小娟,你喝了这酸奶,我好养花。小娟不喝,他让老伴硬把酸奶给了小娟。
小娟知道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就把酸奶喝了,又把酸奶盒洗干净,培上土。
张伯拖着脆弱的病体亲自栽培这盒海棠,认真得像做着一件特别的事情。他想,每天早上起来,看着自己亲手栽培的花在床前盛开,那感觉肯定很好。这样想着,他的力量就大了许多,他把花种进盒里,培育好,又浇了水。就这样,他把海棠养了起来。那神情别提多高兴了,住医院这么久,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开心过。
早上浇完水,把海棠拿出房间接受阳光照耀,下午再把沐浴了一天光辉,含苞的海棠从阳光下拿回房间,这每天成了张伯生活里的重要内容。他每天盼望着那含苞的海棠花开放,每天生出无数的希望。这个花苞已经长大了,那个最大的花苞快要开了。张伯每天仔细清点着海棠的花苞,在期待里愉快地过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癌瘤细胞并没有因为张伯热爱生命而退缩,而是在张伯的身体里异常疯狂地生长。他的肝脏已经被癌细胞吞噬了,癌细胞不断进军扩展,已经使得癌瘤家族占据了张伯体内的其他器官。他终于不能再从那白色的床上爬起,张伯生命垂危。
那盒海棠并没有因为张伯的垂危而枯萎,老伴代替他做着海棠的一切料理工作。那海棠在酸奶盒中,开始还精神,随着时间地流逝,渐渐地也似乎露出枯萎的征象。
张伯的生命危在旦夕,已经难得在白天能长时间睁开双眼,他几乎在沉睡,只有每天早上他要看到他的那盒海棠花。
张伯的儿子回来了,从几千公里之外回来了,回来守护他父亲最后的日子。老人生命垂危,他每天仍不忘那盒他亲自培栽的海棠。虽然他睁眼的时间并不多,他仍吃力地朝窗户边张望。老伴赶紧将海棠拿过来,海棠依旧生命力旺盛,有几朵已经快开了。张伯微微闭上眼睛,他放心了,海棠还在有力地生长。多好啊!
终于有一天早上,一抹朝阳从窗外隔着玻璃透进房来,照在老人奄奄一息的脸上。他微微眯缝双眼,他的眼睛突然异样地亮了起来,他招呼老伴扶他坐起来,用微弱的声音俯在老伴的耳边,你看,那盒海棠开了,竟然开了。
那盒海棠确实开了,异样的鲜艳,红色小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的灿烂,绚丽。张伯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示意老伴把海棠拿过来。他要好好地欣赏,这是他亲自栽培的鲜花,它竟然开了,还开得那么鲜艳。他的双手无力地捧着那盒盛开着的海棠,脸上洋溢着幸福,表情祥和、怡然。
就这样,在开满鲜艳的海棠花里,张伯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临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只是用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台,望着阳光里那盒盛开的海棠。脸上分明露出幸福的希望。
张伯走了,在海棠的陪伴下了,走了。
原来,张伯的海棠早就枯萎了,张伯窗台上盛开的海棠,是小娟一次一次从她那盆海棠上剪下盛开的花枝,又培植在酸奶盒里。一次一次悄悄地更换着张伯窗台上的海棠。
走向阳台,小娟的那盆海棠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朵花。这朵花开得很艳很艳,仿佛要把整个花盆的鲜艳都开在花里,又仿佛这花是小娟的笑脸。
二〇〇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