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光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不妥,群众就是群众的觉悟,他不是群众,他不能莽撞行事。隔着窗户,周光明又向对面的宿舍楼望了一眼。这是一栋两层的宿舍楼,楼里住着四五十户住家,除了两户军人家属,其余都是单位的双职工夫妻。这几年单位扩大,进了许多年轻人,年轻人要结婚,单位就得想办法,给他们分房子。单身职工住宿舍,双职工就不能再让他们住宿舍了,这些年进了那么多人,又没有盖房,单位就在原宿舍楼之间加盖了这栋两层的简易宿舍楼,解决双职工夫妻的住房。
周光明是单位的保卫处长,保卫处在行政办公楼一楼把头的位置,门朝外开,正对着宿舍楼。周光明坐在办公室,陷入了沉思。周光明又盯着那栋宿舍楼。这是一栋两层楼,楼里的结构很简单,楼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间连着一间的两排房间,所有房间都是十四平方米,房间与房间相连,房间与房间对门。在走廊的靠东一些位置是连着的两个卫生间带水房,卫生间旁边是出入的门洞和上二楼的楼梯。除了门洞,二楼的布局同一楼一样,这是所有宿舍楼的基本布局。
楼里的住户都是单位的职工,大部分都有了孩子。这是一批紧急解决的住户,他们的孩子大多都在四五六七八岁,上幼儿园或小学。供一家三口人居住,房间面积太小,所有的家庭都将厨房设在走廊。每家门口走廊上都放着碗柜,蜂窝煤炉子,炉子的旁边堆着一堆蜂窝煤。不做饭的时候,炉子上永远放着一个装满水的水壶,这是贮备的热水,也是节省蜂窝煤的绝招,等炉子打开,稍加开火,水就烧开了。
锅碗盆,切菜的案板刀具都放在碗柜,洗衣盆立在蜂窝煤堆旁边,笤帚簸箕靠墙而立,有的家甚至买来的菜都放在外面。都是单位同事,谁也不会动别人的东西。总之,他们把能放在外面的东西都想办法放在外面,房间里实在太拥挤了。十四平方米,房间门对着的里墙有一扇通风的木窗,窗户下是单位集体安装的暖气,单位有锅炉,冬天的暖气很好,不至于冻着。床只好挨着窗户靠着暖气,窗帘落在床上。大衣柜放在靠着床尾一边墙的位置,冰箱在一进门的墙角,冰箱上面和旁边是一些家庭生活必需品,米、面、油等。没有地方放写字台,吃饭的桌子和椅子平时都是折叠起来的,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需要写东西时,再把饭桌撑在房子中间。房间没有沙发,只有一台彩色电视,都是那次单位集体团购的,是每个家庭的灵魂,精神享受品,是每个家庭最贵重的家用电器。这里的住户每家的摆设基本相似,都领单位的工资,每家的经济也基本相同。
李伟王英夫妇住在一楼西头第三户,和往常一样,王英一下班就直接回家准备晚饭,李伟去接李楠。李楠是他们的女儿,四岁,上幼儿园大班。住在这里的许多家庭,生活节奏基本一致。他们分工明确,一个人接孩子,一个人回家做饭。两个人互相搭手,洗菜,做饭,管孩子,虽然物资匮乏,精神倒也富裕,大家都过着幸福简单的生活。有时候,也会为一些柴米油盐小事拌嘴,因为周围都是同事,彼此也能克制,吵架的次数倒也不多,矛盾也少。大家似乎过着半集体半家庭的生活,这是一群快乐而简单幸福生活的年轻人。
下午,他们多半吃稀饭馒头,再炒两个菜。馒头是单位灶上买的。和许多单位一样,他们的单位和家属院在一个院子,职工们上班下班非常方便,不用挤公交车,不用骑自行车,节省了许多额外的时间。
王英一边切菜一边和隔壁的韩红霞聊天。不一会李伟接了李楠就回来了,离老远李楠就喊:“妈妈,我回来了。”李楠说着扑上去抱住王英:“我给你说了,不用让爸爸来接我,我自己能回来。”
王英抱了抱李楠:“好,你长大了,能行了,爸爸也是想早点看到你呀,那明天不接了,你自己回来。”
说是那么说,明天,李伟还会一样去接李楠。
“那倒也是。”李楠小大人样说着,回屋喝了口水又跑去楼外玩。
“去玩一会,饭马上就好。”王英说着用饭勺搅了搅稀饭,继续切菜。和韩红霞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忙着:“你看这孩子,还把她能行的,自己回来,小人精一个。”
“你们家李楠可不就是个小人精,不像我家张凯。男孩子到底还是木讷一些,将来你们家李楠进门,我们家张凯可有得被欺负了。”
“谁说要嫁给你们了。”王英说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就看上你们家李楠,将来能给我做儿媳妇,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做你的美梦吧。”
两人说着笑着。工作一天的疲惫在这聊天中释放着。
王英盛了一勺饭尝了尝,她把稀饭端进屋子,放在已经撑起的餐桌上。转身对李伟说:“把稀饭盛好凉上,准备吃饭,我去炒菜。”
王英从碗柜下面柜子取出炒菜的铁锅放在炉子上,开大了火门,火焰顿时冒出了蓝焰,直往上蹿。铁锅开始发热,冒出了热气,王英倒了一些油在锅里。菜很简单,白菜豆腐炖粉条,昨天的骨头汤还有一些,正好吃炖菜。入冬吃炖菜又舒坦又有营养。
这时候的走廊最热闹。所有回到家的人都活动在走廊,男的洗菜,女的切菜,熬稀饭,每家每户的门口都能听到咚咚咚的切菜声,接着是菜入油锅的呲啦呲啦声。洗菜的人得穿过整个走廊,身体侧着寻找空隙走,切菜的时不时要收身前倾让一让身后。不用招呼,不用道歉,不用谢谢,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每天下午,这个走廊都是这样热闹非凡,每家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到下班时间,走廊就是大家集体的活动室。大人们洗菜、洗衣、做饭、聊天,孩子们唱歌,在走廊来回打闹玩耍。这是一群快乐的人们,走廊是他们集体生活的天地,是孩子们一起玩耍的乐园。谁家做了好吃的,也会送一些给关系好的,走廊比大学生宿舍更热闹。
走廊是公用的,厕所是公用的,水房是公用的,连孩子们都是公用的。他们经常串门到其他家,有时也会留下来吃饭。孩子们进谁家从来不用敲门,门都是半掩着,孩子们互相自由出入,仿佛每个门里都是自己家的许多卧室一样,孩子们属于这个大家庭。
都是单位同事,这样的半集体生活更增加了他们的感情,给上班外的生活添了许多乐趣。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大家卸下伪装的面具,卸掉职位的高低,一起平等地过日子。在这里,不分科长、处长、职员,孩子们更是不分彼此,快乐玩耍。虽然都是独生子女,这些孩子们并没有觉得孤单,他们一起上单位的幼儿园,又一起被爸爸妈妈接回来,一起在走廊玩,在彼此的家里玩。躲猫猫,所有的家都是他们的藏匿场所。只有夜里、上班、吃饭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自己家里,看电视,吃饭。走廊瞬间安静下来,仿佛人突然间蒸发了一样,走廊陷入一片安宁之中。
就是这样幸福和谐的集体生活,却在一小时前被打乱了。事情确实有些蹊跷。
二、
王英炒完菜,对着走廊喊了一声:“李楠,吃饭了。”
李楠正在门洞口和几个小朋友玩得热闹,听到妈妈呼喊,李楠答应着,转身对小朋友说:“我妈叫我吃饭呢,一会再来玩。”说完穿过走廊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李楠在幼儿园已经吃过晚饭。孩子们嘴馋,饿得快,一般下午回家,都还要陪大人们再吃一顿,有时吃得还挺多。也许想着家里有饭,孩子们下午在幼儿园的饭都是囫囵吃的,毕竟家里的饭菜要比幼儿园的好吃,小人们长心眼了。
“快来洗手。”李伟已经摆好饭菜,王英拉着李楠到脸盆架旁,说着就把小手伸进盆里,打上肥皂,小手搓出许多的泡沫:“看这小手脏的。”
王英给李楠盛了小碗菜,把馍泡在菜里。
北方人冬天喜欢吃白菜豆腐炖粉条,有菜有汤,把馍掰成小块泡在菜汤里。李伟和王英都喜欢这样吃,这是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菜,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吃可以天天吃。
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这是每天的保留节目。生活仿佛在这时候才显得更有气氛,更有节奏,更接地气。这是一家人最和谐幸福的时刻,也是许多家庭最和谐幸福的时候。就着新闻联播,他们吃着幸福的晚餐,关注不关注地操心着国家大事。一天的辛苦和疲累都在这一刻里消化溶解了。
家是幸福的港湾,是人撕掉面具,真实生活的场所。自从有了孩子,李伟王英不再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孩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长大,除了工作,他们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女儿的养育上,再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更感兴趣的事了,他们很少吵架。他们没有更多的物质追求,所有的追求就是工作、家庭和孩子。
饭吃到半截,李楠因为刚才回来得急,没有上厕所,就要去上厕所。“快去快回,饭都快凉了。”王英操心地说。
冬日的天黑得早,虽然走廊里刚才还热闹非凡,片刻间一下子清静了,只剩下空寂和安宁。李楠快乐地蹦跳着去了厕所。李伟的家在西头,厕所在偏东一些位置,李楠穿过长长的走廊,从记事起,她就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虽然走廊灯光昏暗,李楠并没有感到害怕。
十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女儿回来,王英就站在门口向厕所的方向喊:“李楠,你掉茅坑了,还不回来,饭菜都凉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不见李楠回应。王英又叫了一声,还是不见李楠回应,王英进门转身对李伟说:“我去看看,又跑谁家去玩了。”
王英边说边走出门,对着走廊又喊了一声:“李楠快回来吃饭,吃完饭再去玩。”
走廊里静悄悄的,全不见做饭时热闹的景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
王英喊着还不见李楠回应,就对李伟说:“跑谁家了,也不答应,看我回来不收拾她。”
“肯定跑张芳家了,我去叫。”李伟说着就向张芳家走,一边走一边又开始叫,还是不见李楠回应。
李伟和王英分头去了张芳家,又去了康文家,还去了李楠经常玩的几个小朋友家,都没有。李伟和王英就有些着急,一边叫着,一边又挨门挨户地找。
听见李伟和王英喊声着急,吃饭的人们纷纷从各家房门里探出身,“怎么啦?”
“我家李楠去上厕所,不知道跑谁家了,找了半天不见人影。”
“别着急,孩子贪玩。”说着大家放下正吃着的饭纷纷出来帮忙找。
各家各户的门都虚掩着,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张芳家没有。
韩凯家没有。
康文家没有。
大家纷纷帮忙敲开楼里每个虚掩的门,都没有。
上二楼看看,会不会跑二楼谁家了。于是他们又上到二楼,敲开二楼每家的门,也没有。
李伟和王英又对着楼梯走廊,急急地喊起来,声音都颤抖了。还是不见李楠的踪影。
李伟和王英急得都要哭了。同事们也纷纷帮忙喊起来,李楠,李楠,李楠。李楠仿佛故意和大家逗着玩,就是不回应。
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李楠的踪影。
王英心里贼起来,就对李伟说,你去楼门外看看。
楼外也没有。
难不成会跑一号楼,李伟又跑去一号楼外和走廊喊。
王英也跑去二号楼外和走廊喊。同事们也纷纷投入来帮忙寻找李楠。还是不见李楠的影子。
他们又回到走廊,拼命地喊,又在走廊每家的碗柜,蜂窝煤旁仔细寻找。还是不见李楠的影子。
一时间,人们慌了,帮忙到处找,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还跑到院子里,跑到中心花园。院子里到处是呼唤李楠的声音,就是不见李楠的踪影。人们开始慌急,始起,人们并没有想到危险,只想着孩子肯定跑出去玩了,大家又分头跑出楼到周围又找了一遍,也许孩子贪玩,跑谁家里了。这一找就是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人们甚至把院子翻了底朝天,院子里但凡孩子能玩的地方都找了,李楠仿佛在跟他们捉迷藏,就是不答应,不见踪影。
情况有些不妙。
有人建议,赶紧去保卫处报案吧。
不会吧,再找找,兴许孩子贪玩,哪能说丢就丢了,院里就这么大地方。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家陆续又回到楼里,还是不见孩子的影子。这时候,人们才感到危机真的来了,人们纷纷感到害怕,赶紧回到家里看看自家孩子安全才放下心来。报案吧,刻不容缓。李伟和王英在人群的拥围下急急地来到保卫处。
一听报案,人们更紧张了。
自从上学分来单位工作,人们从来没想过这里会有危险,而且危险离自己那么近。有人说,别紧张,不可能发生什么,孩子不会丢的,也许真的去谁家玩了。我们派几个人跟李伟王英去报案,其余人分头再到各个角落仔仔细细地再找一遍。于是大家分头行动,住在这里的所有人、所有家庭、所有同事把院里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又找了一遍,厕所,走廊,花园,甚至下班后寂静的行政办公楼嘎叽角落都找了,还是不见李楠的影子。
这时有人机警地说:“走廊最东头那个房间住的那个小伙是谁,平常很少跟人打招呼,看着有些鬼鬼祟祟的。”
“那是后勤处刘处长的儿子,一直待业,去年年前刚来三产上班,这间宿舍是院里照顾刘处长中午午休的,自从他儿子来三产上班,就隔三差五住在这里。”
“这栋楼除了他家,其他地方都翻遍了,我们也去他家里找找吧。”
“孩子怎么可能去他家玩,再说我们跟人不熟,怎么说。”
“我刚才还看见他也在走廊站着。”
“我看他有些可疑。”
“不可能吧。”
“那孩子能去哪里呢,找找总没错吧。”
“我们找保卫处,让保卫处的人去他家里找。”
“这样不合适吧,怎么说。”
“怎么不合适,我们就让保卫处的人到所有家里再找寻一遍,这样总行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看行,孩子不见了,找找也不见怪。”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就结伴来到保卫处办公室。
周光明听了大家的叙述,觉得事情确实蹊跷,沉吟了片刻,心想他们怀疑刘处长的儿子,还让他亲自带人去他家搜查。就觉得他们幼稚,周光明沉吟片刻,问:“你们有证据吗?”
“我们觉得他可疑。”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答。
“怎么可能?这是你们的猜疑,他跟你们住在一起,不是有人说,他也在找孩子的人群里吗?”周光明有自己的处事经验。
周光明不光不信,还觉得大家这样猜测是无稽之谈。他跟刘处长是老关系了,他儿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觉得不可能。他们的所有猜测都是因为跟他不熟。都是单位的同事,刘处长的儿子是临时工,不比他们在职工作地位优越,那也不能怀疑人家藏孩子。
“还是赶紧找孩子吧,孩子丢了,大家着急,这心情我能理解,可要让保卫处去人家里搜查,这不合法,不合理,也不合情。”
“你就带人去看看,把我们所有家里也都重新搜查一遍,这样总行吧。”
“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周光明不光觉得不可能,都是单位同事,没凭没据的事,他可不想得罪这个人。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能由着他们胡来。他不能跟群众一样没有觉悟。
大家也是病急乱投医,这他能理解,而为了毫无根据的猜测就去得罪刘处长,这种蠢事他可不做。不说刘处长他得罪不起,他也不想得罪,多少年来的保卫处经验,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这些年在官场上混,他颇有自己的一套经验。工作上的事,也就是和稀泥。世上就没有清楚的事,哪件事情不是含含糊糊,公安局的破案率也就那么百分之几,世上有多少无头案。也许是孩子贪玩自己掉到什么危险的地方了。刘处长的儿子,打死他都不信,他为什么要伤害孩子,周光明想不明白,他不能贸然行动,给自己给刘处长带来有伤体面的行为。
可孩子确实不见了,大家来报案,他也得有所行动。周光明毕竟是周光明,事情发生已经两个多小时,九点多的冬天黑得完完全全,伸手不见五指,孩子藏在哪里冻都冻坏了,得赶紧帮忙找人。周光明紧急叫来保卫处的所有成员,拿着手电,在孩子住家的一楼、二楼、走廊,楼的外围,包括附近两栋宿舍楼里里外外,以及院里工作区域,家属院其他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都搜寻了一遍,几乎把院里翻了底朝天,甚至楼附近的井盖下。他们又到院里的公共区域,花园,旧楼,库房,他们还找到了幼儿园,锅炉房,电工班,院里能翻的地方都翻了,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
“也许有坏人把孩子抱走了,早就离开院里了。”有人机警地猜测。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孩子仍然没有踪影。李楠确实失踪了。
一九九二年冬日的这个夜注定是不安宁的。一时间人们惶恐、紧张,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家长拢在身边不敢离开半步,唯恐一离开孩子马上就失踪了。人们手足无措。夜貌似很安宁,而在安宁的表象下却潜藏着巨大的凶险,这凶险正张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吞噬着孩子的生命。
这时候,人们才确信,孩子确实失踪了,孩子不可能贪玩到如此程度,更不可能是躲猫猫那么简单了。孩子失踪了,和平时一样安静的夜,今天却使所有人感觉恐惧,害怕,整个院里显得危机四伏。
赶紧向公安局报案吧。
保卫处已经打过电话了,公安局那边不到二十四小时不立案。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孩子有可能被人偷走了,改革开放初期,信息交通还不很发达,更没有网络的超速传递,甚至大多数人家里都没有电话,人们还生活在简单的关系中。
孩子失踪,孩子遇害,人们越想越怕。凶手,光听到这个词就叫单纯的人们害怕得不知所以。凶手可能是谁呢。没有人能想象到事情的真相,没有人能想象到这事是真的,人们恍惚还沉浸在虚幻里,一时间所有人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个太平的社会突然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人们贫乏的想象不出事情的真正轨迹。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这一夜注定不平静,而这一夜又貌似非常平静。小时候被大人们经常说的麻袋装娃的故事听腻了,而这时候仿佛麻袋装娃就在眼前,阿毛的故事就在眼前。
这一夜李伟崩溃了,王英崩溃了,陪着李伟王英崩溃的还有许多人。人们忙碌到夜里十二点多,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他们忙碌了,剩下的只有崩溃和李伟王英夫妇撕心裂肺地哀哭。他们哀嚎般的哭声时断时续,向寂静的夜发出更多悲剧的信号。
三、
公安人员在第二天上班后的九点多赶来了。随着公安人员的到来,事情进一步发酵,全院职工上班后的第一件事,都在谈论昨天晚上丢孩子。住在院外的职工又赶紧通过单位电话向家里人传递信息,再三叮嘱家人管好孩子,我们院昨晚丢孩子了。
李楠是真的失踪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公安局立即立案,并详细对案发现场进行了侦查,又对所有昨晚上住在楼里的人员进行突击询问。大家的回答千篇一律,那个点上,我们都正在家里吃晚饭,看新闻,没有人出门,没有人看到李楠。事情的过程变得扑朔迷离,没有任何线索,案件一时陷入了迷幻之中,难不成李楠人间蒸发了。这显然不可能。公安人员又对案发现场进行了仔细侦查,对所有居住户进行二次突击询问。
仍然没有任何线索,公安人员再次把楼梯口、厕所、走廊,包括每家每户的碗柜煤堆都进行了仔细地侦查,挨家挨户,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公安办案人员又对这栋住着四十多户人家的宿舍楼进行了彻底搜查,包括所有家里,所有物体和能藏匿一个孩子的地方,床底下,衣柜里,写字台下,甚至窗帘后,能搜查的地方都搜查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寻不到一丝破案线索,案件一时陷入了迷茫之中,寻不到任何突破口。
也许凶手抱了孩子,早就出了院子。听说有一种麻药可以瞬间致人昏迷,使人毫无反抗之力。那么凶手的目的是什么,人贩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词。公安人员又对院里进行了大范围地仔细侦查。从对大门门房的问询中,公安人员了解到,他们没有看到孩子出过大门,也没有看到可疑人出过大门。院里就两千多员工,大门口的门卫,几乎认识住在院里的所有员工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应该还没有出院子,于是公安人员加大搜查力度。也许孩子已经遇难了,被藏匿在什么地方。案件一时间陷入了困难之中,毫无头绪。
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多个小时,失踪孩子家属精神处于崩溃之中,群众的情绪也不稳定,办案压力越来越大。公安人员准备挖地三尺对院里再次进行一次无死角地毯式搜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先从院里所有的下水井入手。
就在人们束手无策,准备破釜沉舟再次搜寻孩子时,案件出现了意外的线索。李伟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绑匪打来的,李楠被绑架了。绑匪向李伟索要五万元赎金,在二十四小时内准备好,否则他们的女儿将会没命。
李楠还活着,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李楠还活着。
李伟家和单位其他同事一样,都是装了院里的分机电话,公用院里的总机,装机费用便宜一半,分机之间打电话不收费,弊端是没有来电显示。对于一个一般的职工,来电显示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李伟和王英两个老老实实的职工,一个月工资每人也就一百多,加起来,几年也挣不到绑匪要的这个数,王英哭得又昏了过去。
时间就是生命,得赶紧准备五万元现金,绑匪给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一时间大家都忙碌起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西京城某研究院家属院孩子被绑架,成了这个冬季里最爆炸性的新闻。市长惊动了,省长惊动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绑匪,全力营救孩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现实社会里,现在就发生在人们身边。人们想都没有想到过,然而这却是铁的事实。李伟的女儿李楠确实失踪了,李伟确实接到了绑匪的电话,绑匪还扬言要是报警他就撕票。
五万元,从哪里弄去?李伟两口子又哭得不成人形,陷入了崩溃和绝望中。如果没有了女儿,他们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当前最主要的,是怎么在短时间内筹措这五万元,大家谁也没有想到电影会演到自己的现实生活里。
同事们不能眼看着孩子遇险,纷纷拿出自己家的钱,凑来凑去也只凑了两万多。院里领导最后决定其余的钱先从院里借,救孩子要紧。
公安人员自然没有闲着,虽然绑匪一再强调要是报警孩子就会没命。李伟两口子紧张万分,公安人员布下天罗地网,在院里各个出入口都布了便衣岗哨。钱怎么给绑匪,只有等绑匪电话。一切准备就绪,时间却陷入了慢牛拉车,只听见秒针发出滴答的紧张声音,而时针如沉稳的泰山半天移动不了一格,人们焦急地等待,等着绑匪打进电话。
时针终于落在了九上,时间已经是星期六的晚上,离李楠失踪已经整整过去近五十个小时,而对于处在事件中心的人们,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等在电话机旁的人紧张万分,盯着电话。
“叮铃铃铃。”电话铃终于响了,李伟急忙拿起话筒,只听绑匪在那边传来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不守规矩,你们报警了,让警察尽快离开,否则你的女儿就会没命,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我们没有报警,求求你了,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李伟王英对着话筒又是一阵崩溃的哭喊。
绑匪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事件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没有人知道绑匪的真实意图,李伟王英又悲痛欲绝地哭了一场。
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了,还是绑匪打来的,李伟王英哭得不成样子,张敏就接了电话。这次绑匪没有再威胁,而是问钱凑齐了没,张敏说凑齐了,我们把钱送到哪里,你要保证不伤害孩子。
绑匪回答,孩子好着呢,给你们十分钟时间,现在把钱装在一个牛皮纸袋子,等我电话,我会通知你们把钱送到哪里。
说完绑匪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张敏陷入了沉思,突然醒悟。
“电话是从院内分机打来的,绑匪在院里。”
“你确定?”
“确定,接了二十多年电话,外线内线还是分得清楚的。”张敏是院电话室总机的接线员。
院内电话的声音跟院外来电有明显的区别。
绑匪是院里人,或者说绑匪目前还在院里,电话是从院内分机打来的。
一听这话,人们顿时又陷入了恐惧之中。
绑匪就在我们身边,绑匪会是谁呢。
张敏赶紧给总机挂了电话,通知值班人员,再有打进李伟家电话的号码请锁定。同时又将电话打到保卫处,将这一消息报告给公安人员。为了安全,对外联络电话都在隔壁韩红霞家打。李伟家的电话专门留着接绑匪电话。
绑匪就在附近,凶手可能一直就在身边,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从现在起,这里的一切都要保密,看来凶手知道我们的任何行动。
电话锁定在院内的分机号码,公安人员立即紧急行动,秘密封锁所有院里的出入口,封锁消息。绑匪可能就在身边,他甚至知道我们的一切行动,为了稳住绑匪,以免造成孩子受伤害,公安人员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守在保卫处,一分一秒等待着时间,随时准备抓捕行动。
夜里两点多,绑匪终于再次打来电话。要求送钱只能一个人去,准备好自行车,过几分钟,他会通知去哪里交钱交人,一旦发现有公安人员跟踪,立即撕票。
电话室毫不费力地查到了打进李伟家的电话号码,是院内电话,是从后勤一个办公室打来的。绑匪还在院里,毫无疑问。总机传来消息,这是后勤刘处长办公室的号码。事不宜迟,为了防止绑匪逃跑,公安人员立即行动,迅速奔赴后勤处。当公安人员破门而入时,绑匪正准备打最后一个电话,听到门口有动静,绑匪欲跳窗而逃。守在窗户外面的公安人员立即对其实施了抓捕。
打电话的正是后勤处刘处长的儿子刘钢,这个二十四岁的三产临时工表现得很镇静。他知道他们没有证据,他们只是猜测,而猜测是不能作为证据的,二十四小时后,他将像电影里那样被释放,虽然拿不到钱了,他一样可以逍遥法外。这几年他看过好多国内外的绑架电影,这些套路他已经非常熟悉。
四、
审讯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凶手就招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院内的电话号码会在电话室被查到。从他的供词里,公安人员在楼附近的下水井里找到了遇害孩子的遗体。经法医鉴定,孩子在当天夜里一点时已经遇害了。
审讯室里灯光很刺眼,刘钢双手被铐着,当公安人员审问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兴奋,我就是从电影里学到的,觉得我也可以绑架个孩子,就不用伸手再向父母要钱了,在院里当临时工不是我的理想。
公安人员问他为什么要撕票,杀了孩子。
他也回答得很快,我没想杀了她,我只想弄点钱。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事。这天是周四,下班后我又不想回家,最近我经常不想回家。我在外面逛了一会,觉得没意思。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回家我父亲都拉个脸,我嫌他脸难看,索性不回去了,就一直住在他的宿舍。这样倒方便,有自己的空间,我租了好多录像带,晚上没事就看港片。
我父亲的宿舍在一楼最东头,刚进楼,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走过来上厕所。我就叫她过来,孩子们跟我虽然不熟悉,也都见过。孩子就过来,问我,叔叔什么事。我把孩子叫到房间,给孩子糖吃。我准备用准备好的饮料给孩子喝,里面放了安眠药。我想用安眠药把孩子安眠了,先藏起来,晚上再转运出去。还没来得及喝,就听见走廊有人叫她,孩子就急着要出去,我一听急了,怕孩子说出去,急忙用毛巾捂住她的嘴,孩子就开始反抗哭,我就把毛巾塞进孩子嘴里,又用胶带封住。孩子乱踢乱打,我又用胶带把孩子的脚和手也绑住了。我怕事情败露,赶紧把孩子塞进衣柜,锁上衣柜,孩子在衣柜里使劲反抗弄出很大的动静,我怕有人进来听见,打开衣柜,又用被子压在她身上。赶紧又锁上大衣柜。这时我听到走廊都是人,大家都帮忙找孩子。我慌了,听听衣柜里孩子再没有踢的声音,我也锁上门跑出去,混在人群里,查看情况。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我悄悄地打开衣柜,想把孩子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以前留意过,后勤部有一个放家具的仓库,经常没人,那里有许多旧柜子,藏一个大人都没有问题。等明天白天安排好一切,再打电话索要赎金。可等我打开衣柜时,发现孩子已经没有气了,慌乱中,我担心尸体会被发现,偷偷开门趁走廊没人,就将孩子抱出去扔在楼附近的下水井里。我盖好井盖,返回屋内,整理好屋内一切。我紧张得很,等到一切办完,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我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听听走廊没有动静,我就安稳地睡了。
接下来,我也混在人群里,假装帮忙找孩子,察看动静。
公安来了,侦查了几遍都没有找到线索,我很庆幸。但我不放心,毕竟孩子还在下水井里,她就像一颗炸弹,随时引我关注公安的行动。我听说公安要在附近的水井里找孩子,我怕事情败露,再说,我计划了几个月,总得弄点赎金吧,我就给家属打电话,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有想伤害孩子,孩子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窒息的。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看着警察,仿佛在讲述他的英雄事迹。
孩子找到了,孩子遇害了,凶手竟然就在身边,而且是院里某处长的儿子,研究院里顿时炸开了锅。不,是整个西京城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悲愤,惶恐,害怕,以至于一时间人人自危,原本太平的社会居然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人们不敢让孩子独自出门,天不黑就到处找孩子,不敢让孩子一个人去上学,仿佛孩子一离开大人,就会遇难,接下来的整个冬天,人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接下来就是公安机关和法院的事了。凶手虽被抓捕,而孩子却永远离开了人世,人们群情激昂,义愤填膺,民间纷纷发起了呼吁,要求严惩凶手。案件的审理得有一个过程,走司法程序,人们知道法律的繁琐与严谨。凶手杀害了孩子,必将得到应有的处决,人们等待着对凶手正义的审判。
五、
作案细节一经传出,院里就吵翻天了。
有人想起整个事件的经过,如果那天晚上能及时在楼里每家每户搜查,是可以阻止事件的进一步发展,换句话说,是可以及时挽救李楠的生命的,改变整个事件的结局。这件事情,保卫处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周光明必须同时受到应有的处罚。大家联名向院里写了材料,要求严肃处理保卫处长周光明。
案件侦破的当日,周光明就知道了结果,他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这超出了他的想象。对于案件的结果,他一万遍地问自己,又一万遍地回答,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去搜查,他没有权利搜查。
院里就此事开会讨论,周光明为自己辩护,我是按照法律程序走的,没有搜查令,我去搜查是违法的,院里不能给我处分。
院办公会上争吵得很厉害。有孩子的年轻干部倾向于严肃处理周光明,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年纪大的,尤其是受过周光明关照的,有的不发言,有的明着替周光明说话。其中院长的意见最为典型,周光明只是单位保卫处处长,不是派出所所长,更不是公安局的刑侦人员,他没有权利私自搜查居民住所。事件发生后,周光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带领保卫处人员积极侦查,院里没有理由处分周光明。
周光明心里有底,院长会为他说话的,院长欠着他一个大人情。
他刚从部队转业到研究院保卫处时,院里出现了一件怪事,有一个性暴露癖的男子经常夜里在花园闹鬼,碰到年轻女性就露出阴部进行性骚扰。院里上山下下人心惶惶,年轻女子一到晚上八点就不敢出门,保卫处经过几天夜里的突击摸排抓到了两个嫌疑人。其中一个是现任院长的儿子徐勇,院长那时候还不是院长,只是研究院一个处的处长,而另一个是新分来的研究员刘文辉。刘文辉解释,他是临时路过花园尿急小便。徐勇也说自己是路过花园小便。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认识徐勇,知道徐勇是徐处长的儿子,就放了徐勇。而对刘文辉的解释,他们认为不可信。毕竟刘文辉才来研究院半年,几乎很少人认识他。
这件事在院里影响极坏,院里上上下下近来谈论的都是这件事。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研究院,出了这种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院里要求保卫处在三天内缉拿嫌犯,还研究院和谐太平。保卫处长领命,保证三天抓到鬼。刘文辉几乎是自己撞上来的,没有人知道事件的本末原委,刘文辉的辩解无疑杯水车薪。保卫处要立功,保卫处需要一个被抓住的罪犯,不能就放了刘文辉。
保卫处抓住了花园性暴露者,刘文辉被戴上性暴露癖、变态的帽子,保卫处立了大功。
刘文辉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割腕自杀了。保卫处的结论是刘文辉性暴露癖被发现,畏罪自杀。
当时现场抓捕的人就是周光明,周光明隐瞒了事实真相。徐勇的声誉保全了,徐处长的声誉保全了。后来徐处长升了院长,周光明也被破格提拔为保卫处长。
周光明心想,这次遇到这样的事,徐院长一定也会帮他的。
那个自杀了的研究员,刚刚研究生毕业,其母亲不堪忍受非议,向有关部门告了几回,无门,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下一个妹妹据说去了外地,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
事关重大,有关人命,院里不能给他扣上失职的帽子,扣上这个帽子,他周光明从此就别在人世间立足了。
院办公会的结果没有如多数人所愿,此事与周光明无关,都是凶手太凶残,一定要严惩凶手。
周光明被保全下来,民众义愤填膺有什么用,官字头下两张口,大家只好作罢。大家又重新把愤怒泄向罪犯。
周光明保全了刘处长,徐院长保全了周光明。李伟王英失去了女儿,从此过着痛不欲生的生活。人们失去了安宁安全的生活,整个冬天都生活在惶恐和不安里。
六、
罪犯已经绳之以法,案件进入法庭审理阶段,人们对结果失去了耐心,渐渐地,人们开始淡化了对这件事件的关注。人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其他,茶余饭后,人们讨论的话题也渐渐变了。这件事情仿佛在一段时间里暂时平息了。
除了那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仍然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悲痛中,没有人能够深切地体会他们的痛。丧子之痛,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痛彻心扉。他们没有办法剔除痛苦,他们只有把自己浸泡在时间的长河里,让河水透析,清洗他们的痛苦,让悲痛减一些少一些。虽然凶手已被抓捕,正走法律流程,等着将凶手处决。凶手即便已经处决,他们的女儿再也不能还回,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至亲骨肉。他们再也见不到自己亲生的女儿。他们的痛苦没有人能代替,没有人能理解。
案件审理进行得很顺利,凶手的作案过程和作案证据一切都清晰明了,没有什么可疑问的。
就在人们等待着法院判决的时间里,案件却在私底下发生着变化。善良单纯的人们想象不到一个杀害孩子的凶手,还有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理由是他们找的。
那段时间,西京城流传出一些话。杀害李楠的凶手刘钢患有严重的精神病,需要对刘钢做精神鉴定,如果刘钢真患有精神病,对于杀害李楠,刘钢将不承担法律责任。也就是说,如果刘钢被诊断了精神病,刘钢将不会被处决。
消息一经传出,人群再一次被激怒了。
死者家属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人们也是刚刚从愤怒和恐慌里渐渐恢复了平静。这爆炸性的新闻无异于一计重型炸弹,不光是院里的年轻父母,社会上的年轻父母也纷纷声援,人们将谴责声讨要求严惩罪犯的信寄给市长,寄给省长,报纸媒体也纷纷声援。一时间,严惩杀害孩子凶手的口号响彻了整个西京城。
对于此类案件,法院的审理相当慎重谨慎,省长作了明确批示,此案件情节恶劣,影响深远,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大,必须严惩凶手,绝不能姑息。
在时间的慢慢流逝里,司法程序终于走完,凶手一审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剥夺上诉权。在孩子遇害的次年立秋日,凶手终于被处决。人心大快。
此事告一个段落。
凶手被处决后,民愤大平,人们又开始一头钻进日子里,似乎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过这样的事。孩子们依然快乐地成长,大人们也放松了警惕,任由孩子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只有那一对孩子父母,仍然默默地承受着苦难,不分白天黑夜,思念着他们永远回不来的孩子。他们经历着人生里最艰难的中年丧子之痛。
七、
法内的凶手惩办了,法外的凶手依然逍遥。时而有人会提起此事,如果当时立即进行全楼仔细搜查,结果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凶手固然死有余辜,而孩子是无辜的。唉!人情,面子,怎么就那么重要,重要的超过了生命。说归说,怨归怨,事情还是事情,过去的再也追不回来了。
人间的事,有的是人为处理,人为处理不了的,天就作为。凶手被处决的那年冬天,一开冬就下了一场大雪,一夜间,人间变成了天堂,雪足有一尺厚。在西京这个往往干燥一个冬天也不下雪的城市,突然迎来了这样一场大雪,有人说这雪是为李楠下的。
李楠遇害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虽然院里人都说周光明该对此事负责任,而周光明并没有感到过内疚。他认为自己依法办事,没有对不起李伟和王英,没有对不起李楠。身为保卫处处长,他得对全院人负责,不光只对个别人负责。虽然大家谴责他,周光明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是行伍出身,他的内心强大不是一般,他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他周光明是做大事的人。虽然刘处长最后还是失去了儿子,而周光明并不后悔那天的事。刘钢犯法应该被公安局绳之以法,而不是他,周光明。
鹅毛大雪飘了一夜,早上突然就停了,周光明往窗外看了看,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刚刚四十五岁的他,明年有可能被提拔,下一步他也可以进入院领导班子。他像往常一样下楼上班,住在单位家属院,从家到办公室也就几分钟的距离,周光明今天却走了一辈子。
周光明身材高大,一米八五,年轻时瘦,精神,不显得。这几年条件好,发了福,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周光明的体重也越来越大,足有一百八十斤。
周光明今天心情特别好,他望着满世界的雪,对妻子说了一声:“我去上班了。”
刚一出楼,周光明一脚踩进雪里,一个冰溜子在脚下一滑,周光明没撑住,雪没承受住,周光明的另一只脚刚要伸出去平衡,谁知雪下一个砖块也结了冰溜子,周光明摇晃不定,随后跌倒,摔了下去。
周光明摔成了骨折,大腿股骨颈骨折,不光是这,周光明还被摔成腰椎骨折。幸亏雪是软的,周光明后脑勺着地,虽然摔晕了,脑子却没事。大夫说要是没雪,肯定是脑出血了,这可是脑干的位置,生命中枢。周光明没有生命危险,而周光明从此彻底地躺在了床上,即便打了石膏,周光明再也没有能站起来。
下雪了,周光明摔骨折了,研究院里的人逢人边说,相互打趣,兴高采烈,仿佛这是一件盼望已久多么愉快的事。人们买了一串十万头的鞭炮,从保卫处门口一直放到周光明住的家属楼下,鞭炮声整整响了一个多小时。
周光明躺在床上,万念俱灰,鞭炮声从窗外噼里啪啦传进他的耳朵里,传到他的心里,
周光明老婆明白地关上窗户,而鞭炮的响彻声依然噼里啪啦响彻云霄,缠绕在周光明的周围,纠缠在周光明的心里。
周光明从此再没出过家门,据说周光明不是死于骨折,也不是死于瘫痪,周光明是被自己闷死的。周光明光明了一辈子,栽在自己手里。有人说周光明死于面子,死于人情。也许吧,也许是那一串鞭炮敲响了周光明生命的丧钟,足足叫周光明灵魂丧失。周光明没有做完自己的梦就死了,死在春节前除夕的夜晚。
周光明死后的一个月,他儿子驾车外出,意外车祸身亡。车上其余人无不幸免,唯有周光明儿子因个子高,头顶碰到车顶引发颅内出血身亡。周光明死了,没有留下什么,他家里只剩下他老婆一米五身高身材瘦小依然活着扭曲变形了的那张小脸。
二〇二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