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明天就是父亲的七七祭。我很想他,很想很想很想他。
发现父亲生病的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医生用了震惊两个字,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不能忘记。痛楚,我痛楚得不知道说什么,什么也说不了。直到现在,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种痛楚的感觉。
身为医者,抛开情感,我替父亲决定他生前最后的事情,料理他的后事。在父亲的治疗方案上,我们姐弟产生了分歧。在生命与痛苦交集上,生命固然可贵,可延长生命就等于延长和扩大痛苦,我很清楚。或者说,我对生命的理解和生命本身告诉我,人的归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结。
父亲从生病到离开人世,没有受多少痛苦。短短的一个月,他走完了自己人生最后的阶段。母亲说,你父亲没有痛苦,我问过他几次,他说不疼,只是腹胀和头晕。是你们替你父亲受了罪,你父亲很欣慰,他的儿女都很孝顺。直到去世的前一天早上,父亲还喝了一小碗油茶。他没有被化疗和靶向击打,他和C细胞共处了一个月,终于让它们吞噬了生命。弟后来也释怀,我们没有让父亲的身体变成靶向与C细胞战斗的场所。
父亲走得很安详,只在床上躺了一天,见了所有他想见的人。他的身体甚至没有消瘦多少,腿上依然保持着肌肉,我能感觉到它生前的温度。我们为他整理好衣装和行囊。这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旅行,永无回头的旅行。我奇怪我的感觉,奇怪弟和妹的感觉。我们没有像医院里去世的病人家属一样,突然就失去理智地哀嚎,什么也做不了,无助地号啕。我们理智地认真地替父亲做着人生最后的事。就像迎接婴儿出生时一样,为他洗身、擦脸、穿衣,然后入殓,整理好他衣服的每个衣角。父亲躺在床上,像睡熟了一样,老干部装穿在他身上很趁身份。我和拙夫、弟、妹夫以及弟的朋友为父亲送行,送父亲去他到下一世的出发地,殡仪馆。妹和弟妹留下来整理屋子,准备灵堂。
办理好一切父亲出发的手续,我和弟最后去看了父亲一眼。化了淡妆的父亲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爱,不像是一个离了世的人。我们放心地离开他,赶回家时天才刚刚放亮。父亲的灵堂已经摆设齐整,照片上的父亲年轻了许多岁,大概只有七十多岁。父亲的魂灵应该还在家里。按照习俗,我们为父亲烧了送行纸,意为开路的费用。这时的我才缓过神来,父亲走了,真的走了,永远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弟和妹也缓过神来,我们的父亲走了,永远从这个世界走了,去他那个世界了。我们从此将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相见了。我们被悲痛掩埋,痛彻心扉,我们不顾一切地哭向照片里的父亲,哭向昨日还躺在床上,前日还行走的父亲。
一次痛哭并不能释放所有的情感,但我们不能沉浸在痛哭里不能自拔,我们还得处理事情。父亲身后的事,还需要我们清醒的头脑和理智的情感。治丧,我们得通知所有亲戚朋友。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没有了嗓音。我把祖父对我的疼爱都哭在祖父的葬礼上。
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哭,哭她老人家在世时所受的苦难。我记得很清楚,外祖母生前一直端坐在床上,一年时间不能躺平。我们回老家看她时,她一遍又一遍地抬头,向着所有侍奉她的人说,怎么还没有死。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情景,她在经受着怎么样的痛苦。她的大腿因为曾经骨折而变形,加上气短,她躺不下,端端地坐在床上。她的尾骨被压得露在外面,周围的肉已经腐烂,形成了褥疮。我替她敷上药,垫了垫圈,只能稍稍缓解症状。她的腿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母亲让我看外婆的腿,我逃避地躲开了。无能为力,我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外婆走后的情景我至今不能忘怀,她的嘴唇上樱桃粉的红是她生前咬破的,人走后,反而成了一种可爱的颜色。她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我为她生前的痛苦而痛哭。
三舅的去世,那是痛彻心扉的哭。不到六十岁的他因劳累突然离开了人世,他的死是一切死里最无准备的。他把我们所有人的悲痛都带走了。
今天轮到父亲的葬礼,悲痛之中,我更多地感觉到的是责任。痛哭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我的脑子得时刻保持清醒,我想到的全是父亲葬礼的各种细节问题。口铃、红线、扣子、整理衣服、花,一切有关父亲出行的准备,都搅扰在我的脑际,片刻不能放松。尤其重要的是,父亲走了,保护母亲成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事,这大概就是责任二字最现实最沉重的诠释。
父亲的葬礼刚好在节假日,所有孝子都赶来为他送葬,一个高龄老人的葬礼就该是这样的,上百个孝子没有人缺席。
悲痛欲绝。父亲的葬礼上,我们痛彻心扉地哭,失了形态,不管不顾,我们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今生今世,是你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再也不能侍奉床前。所有相处的情节都在痛哭里再现,父亲,不只是一个伟大的词,更是一个伟大的职业。
以前,有朋友说过,我是最幸福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孙儿。我尚且不能全部理解,父亲的葬礼过后,我理解了其中的一切。我是家里的老大,直到年近花甲,也还在父母的护翼下健康地生活。父母在,有堵墙,父母不在,你就是这个世界离那个世界最近的人。父母的离世,也就是这个世界上子女最重要的一次成熟。一直以来,我以为我早已经成熟。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婴儿,一直处在父母的保护伞下。
同学聚会上,我与李同学同室。她是家里的老小,和我同样年纪,而在她三十多岁时就相继失去了双亲。接着又失去了哥姐,她自己又出过车祸,去年又失去了一个能干的侄子。而我却一直生活在幸福里,我现在理解了她眉间的川字纹了,也理解了她对待事情之所以坚强有韧成熟的行为。老大的成熟与老小的成熟有着天壤的差别。老大的成熟在具体的作事上,老小的成熟更多在人事上,老小更多更早地理解了人性。老小更容易成大事,也在于其早熟。老大恋家,这也是根源,对家庭的眷顾影响着老大一生的决定。
父亲走后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是在和父亲相处的各种情境里度过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以安眠药入睡,朦朦胧胧,昏昏沉沉,醒来后心口常常纠在一起,堵成一座山。我想父亲,一种无法释怀的想。他在世时,想了,我可以随时去看他。看看就好,甚至不必多说一句话,就只看看就好。而现在,这种情感,只能埋藏在心底,永远无法释怀的埋藏在心底。
父亲病得很蹊跷。去年是父亲八十四岁大关,按照习俗,我们假装看不见父亲的年龄,不给他过生日,不让阎王爷看到他。而事实是,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某种神秘的路径进行。先是我被车撞了,多处骨折住院,又是弟撞到机器上肋骨断了两根。一个冬天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去看父母。我告诉他们我很忙。我们隐瞒着父母,不让他们担心。直到我出院那天,父亲因为吃饭不好住了院,就发现了他体内久已生长的C细胞,并且已全面发展。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也是上天的旨意,不让他额外经受痛苦的旨意。我们只能这样,别无选择。父亲曾两次感染新冠,我们竭尽全力抢救,使他安然度过了疫情开放的季节。而这次,只过了四个月,他就被C细胞袭击,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父亲的事情,也算一种圆满,也是他修成的正果。他没有受疼,疼在我们身上,我们替他受了疼。民间有些解释毫无道理,又似乎很有道理。也只有这样解释,所有事情才有了一个条理清晰的路径。在父亲住院后,妹也几次奇怪地生病,母亲说,那也是她替父亲在受罪。
人世间的许多事无法解释,而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人的生命就是从生到死。想明白了这一点,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释怀。生命本身并没有意义,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周围人和你之间的情感,你的生命圈就是生命活着的全部意义。
明天是清明节,恰逢父亲的七七祭日,我准备了一车的心事去看他。七个七天,我们分别得太久太久了,想了,必定父亲也是想我们了。穿上孝衫,准备上父亲爱吃的点心、水果,七七来看你,祭奠你,我亲爱的父亲。
爱有多种,理智的爱恐怕是世界上最难以让人理解的爱,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境界最高的爱。《天道》里,丁元英给医生说,怎么可以让我父亲死。这句听起来无情的话蕴藏着巨大的感情。元英是个明白人。现在想来,人生在世,有多少人才能活到明白的境界。父亲走的前一天晚上,临睡前,母亲趴在父亲的床前,她不是一个多言的人,甚至有些寡言。母亲说,你难受你就走吧。母亲说了这话,父亲似乎平静了,他吃了药,是母亲亲自喂给他水,然后就安稳地睡了。两三个小时后,父亲就走了,他是睡走了的。父亲走后,母亲看了父亲最后一眼,她的情绪很稳定。我想她是完全理解了生命的。虽然母亲没有文化,可母亲是真的理解了人生在世的全部秘密。我们劝她不要去殡仪馆,怕她受不了,她理解地听了我们的话。母亲全程表现得理智,有时候想起来,她的理智近乎无情。我理解母亲,她知道她是下一个要走的。
后来和朋友聊起此事。她父亲也是八十四岁上走的,她母亲也是同样的表现。我们也许只看到了母亲表面的平静,并没有完全理解母亲情感里最真实的东西。生活了六十多年,她怎么能舍下呢。只是,年近百岁,她知道自己生命已经走到了边缘,他们都做好了去奔赴那场约会的准备。谁先谁后都无所畏惧。对于他们,对人世的流连是肯定的。然而,流连之余,他们更多的是选择接受。母亲的冷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好事,让我们放下了一条心。父亲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他也可以安息了。让母亲代替父亲再多活一些岁数吧,替父亲再多看看这个世界,替父亲再陪陪他的儿女,让他的儿女在一堵保护墙下继续安全地生活,健康快乐地生活。
二〇二四年四月三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