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祭父

眼见到了父亲的百天忌日，事情一旦有了日子，就快得什么似的。我原以为，父亲带着那么大的痛苦离世，我会释怀，甚至欣慰。他是真的脱离了人生的苦海，虽不割舍，我也总不至于太过难受。父亲生前最后的样子一直搁在我的心头，他病得扭曲的样子失了人形，毫无尊严可言。我庆幸他离了世，没有让痛苦继续蔓延，吞噬他的身体，吞噬他的灵魂。事实上，并不像预期，我一样心痛，一样难过，有时候难过得心和眼都是泪。

尤其每见到母亲，我的难过就到了极处。父亲先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总显得形只影单。母亲仿佛总立在我的伤感处，看到母亲，我的心就痛楚得不能自已。泪如泉涌，父亲走后，我的泪多用在了母亲身上，我简直不能直视母亲。我对生命的理解仿佛又多了一层。

在病房时，见过许多老来伴。他们大多是，老伴病了，老伴来陪。你搀扶着我，我搀扶着你。他们佝偻着身躯，做着在我们看来很困难的许多事，而他们的表情是从容的，淡定的，甚至幸福的。因为他们生命的互相依靠还在，他们活在这个世上还有意义，他们互相支撑着对方生命的继续。

有一种情形特别让我感动。一个人病了，很重，一直在轮椅上，或者就是植物人，另一个不离不弃地陪护。只要这个生命还在，另一个就不是一个人，他们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伙伴，失去一个对另一个来说，就留下了永远的孤独。我似乎理解了生命最后的价值，即便痛苦地活着，对对方来说也是一种心上的安慰。他（她）还在，她（他）还有伴，她（他）不是一个孤独的人。躺在床上，坐在轮椅的那个，原来不光是植物，他（她）还是一个灵魂的载体，是另一个能释放自己灵魂能量的具体。

由此，我对安乐死产生了怀疑。死和活究竟不同，死就是了。而活，不管什么样的形式，活就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灵魂，就可以调动周围的生活气息。这一团水就是一团活水，这一团情感就是一团活动的情感。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东西，不就是人们相互牵扯的情感。个体的生命对于偌大的世界，意义实在不大，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只在于调动自己生命圈、亲情圈里的情感联系。悲痛地哭，高兴地笑，都是自己生命圈范围的事。别人的生命圈同样如此。人们时常说，我们活着，为我们的家人，这就是生命的基本意义。生命的最高意义当然是为国家，这不是这里谈话的主题。

现在父亲走了，他把我们的情感圈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失去了重心。父母两两的家没有了，稳定的日子不见了，母亲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天。她被子女们的护翼保护，在子女的保护伞下，子女们给她的关爱只是关爱，只能是关爱，这种关爱始终进不到她灵魂的深处，她总显得那么可怜。楚楚可怜，那是形容年轻女子。而母亲老去的面容和身影，只显得孤单、可怜，我想用我的心把她保护起来。她失去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即便她现在拥有皇宫，对她来说，她的内心也因贫穷而可怜，她失去了这辈子最珍爱的东西。我仿佛也理解了许多老年人会再找个伴。因为人的灵魂是不能没有滋养的，儿女给他们的营养跟灵魂无关，只跟生命有关。母亲一辈子就靠了父亲，她的心被父亲填得满满的，对她来说，这一辈子，除了继续活她的生命，她将她全部的思念都留给了父亲。这辈子她只思念父亲。

我父母是老式婚姻，有媒妁之言。他们的婚姻是他们一辈子的契约，他们在婚姻里找到了他们的爱情。父亲是文化人，他用他的心撑着他和母亲的天，他爱他的子女，爱他的妻子。我想母亲应该不是父亲的灵魂伴侣。小时候我见过父亲的同事，那些阿姨跟父亲的关系很好，她们带我上街，给我梳头，带我去澡堂洗澡，她们是城里的工作人，和我母亲完全不同。我父亲是个正人君子，因家境贫寒娶了我母亲，我母亲是我父亲这辈子最爱的妻子。他的心里装着他的家，老式的那一辈人都这样。母亲用她的贤惠孝顺打动了所有人，母亲是我们村方圆几十里人所共知的孝顺媳妇。孝顺儿子，父亲也因此享此殊荣。

我们家族很大，除去祖母和外祖母夭折的孩子，父亲八兄妹，母亲七姐弟，他们的感情都很好。这些人里，我父亲母亲一直最受敬仰。我父亲爱着我的母亲，从没对母亲有过遗弃之心。母亲踏实地跟着父亲过日子，直至父亲生命的最后。

见的事多了，我有时会心底替父亲不值。我父亲曾经有过他自己的辉煌，他是他校长的得意门生，他曾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他曾是小学校长，他也曾是车间主任，他为了车间的事差点丢了性命。我母亲只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这并不影响我父亲对母亲的爱。贤内助，古人总结得最好，我母亲就是我父亲人生里最称职的贤内助。上敬老人，下育子女，弟弟妹妹包括弟妹的孝顺都是父母潜移默化的结果。我父亲走得很不满足，到人生的终结，父亲将钱看得很重。他认为，人老了得有钱，有钱，才能引起重视，才能不至于老来受可怜。其实，他不知道，对于他和我母亲，他们的行为和规范已经够我们学习了，我们不需要用金钱来代替爱。没有金钱，我们一样会付出对父母全部的爱和孝顺。他们是我们人生路上的标兵和楷模。我们是看着他们的行为模范榜样学习做人的。

父母的孝直接影响了弟，弟也是现在孝的楷模。也许我母亲很幸福，她并没有，也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因为爱，我看到了母亲的可怜，因为爱，我想用我的生命保护她，让她幸福终老。

父亲在天有灵，该当心安，他的子女不会为钱大动干戈，弟和妹亦如此。父亲走后，我们的任务，就是让母亲安享没有他的晚年。希望母亲能从父亲的庇护下走出来，让她的心田融进我们的爱，让我们的爱代替父亲的爱，延续母亲的生命，让母亲过幸福日子。

父亲走好，我们也该放下沉重的包袱，去继续下一代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月更替，人生继续。过几天就是父亲的生日，母亲说，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过生日，明年以后就不用过了，祝我的父亲生日快乐。对了，去世时的忌日该是他在那个世界的生日。到了那个世界，他又不知道是谁人的父亲了。愿父亲的灵魂安息，保佑子孙后代，世代更迭，健康永安！明年的忌日，我们再来看你。一万个不忍与不舍，这是人生的必须，断舍离。从今以后，我们的情感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梦里的蝴蝶，梦里的风，梦里的雨，梦里的花，都可以是你来看我们的机会，我期待梦里的一切。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我父永安！

2024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