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了九点殡仪馆集合,妹和弟,我们分别准备着贡品、纸钱、鲜花和酒饮。像生前许多次一样,我心盛地选择水果的品样和点心的品质。侄女总说,姑妈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我想吃那个了。我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侄女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贪婪喜欢地吃着我买的水果。都是当季最新鲜、品相最好、又最贵的头道水果。父母的厨房也有水果,从小受穷长大,老年人就喜欢市场里别人挑拣剩下的便宜水果。说过他们多少次,能吃多少,蔬菜水果拣好的买。他们答应着,下次,依旧挤在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挑拣打折的廉价水果蔬菜。
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子女,自己永远吃和用最差的。母亲就经常吃上一顿的剩饭,饭不够时,她都尽着子女,自己端着剩下的半碗面,还要说,我喜欢吃面时就几口馍。他们经历过饥荒,总怕孩子们吃不饱。我每次回家买了东西,父亲总说,买这么多,贵得跟啥一样,花那冤枉钱。嘴上说着,父亲的心里也欢喜,像侄女一样,他也幸福喜欢地吃着,到了下一次,他一样说。给他买了衣服,他也总说,有衣服穿,花那钱干啥,然后穿了衣服,逢人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他知道,他和母亲值钱的衣物都是我买的。
父亲生前穿的那件羽绒服,在柜子里躺了几年,去年冬天冷,妹从柜子里翻出来。那是一件户外的冲锋衣内胆,白鹅绒心,深咖颜色,很耐看。父亲把它套在大衣里边,轻便又暖和。我在医院见他时,他都难受成那样,还心热地指着衣服向我炫说。这是你买的那件冲锋衣内胆,穿着可暖和了,轻得很,我在屋里就穿这,出门套上大衣。父亲从发现生病到去世,一个月时间,这件衣服一直穿在他的身上,他喜欢这件衣服,更欢喜这件衣服是我买的。后来父亲走了,我说这件衣服留着做个念想。母亲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物,给他带走吧。那件羽绒服我们烧给了他,那是父亲出发走向那个世界时带走的最心爱的东西。我想在那个世界里,他也会睹物思人,想念我。
我的心在滴血。我躺在病床上,两个多月没见,父亲就得了病,没有任何治疗时机的病,这难道真是命运。父亲到了本命年的坎,这个门槛是阎王爷专为高龄老人设的,父亲的生命被阎王爷卡到了终点。
百日祭是父亲走后的最后一个忌日,过了百日,下次再见就是一年后了。父亲真的安息了,从此安稳地待在那边,或与祖父母和他的兄妹团聚,或托生他的下一个人生。放下,该放下了,我几次三番告诉自己。日子得向前,我们该放开他,为活着的母亲,为成长中的子女继续忙碌、生活。我劝慰自己释怀,人生就是这样。
然而,感情的事几乎不受人控制,越想放下,越想该开始新生活,我的心越不安。父亲已经安息,到一年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他,开开心心地向他报告母亲的平安,报告孩子们的喜悦,报告我们兄弟姐妹的健康。我的心总被什么东西牵着,割舍,抽刀断水,我的情感不受控制。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泪不由自主地涌向我的心田,涌向我的眼眸,涌向我的喉咙。我曾以为我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感性一些,做一些错事,好让自己放松。理智总让我时常端着,端得久了,人会活得很累,感性些,再感性些,我渴望轻松愉快的心灵世界。
百日祭是人去世后的最后一个重要的忌日。妹夫、外甥、弟妹、儿子,除侄女考试,直系亲的我们几乎倾巢而出。隆重的仪式同样说明,该放下了,事情该有个阶段性的了结。穿上孝衣,我们郑重其事地请出父亲的灵位和五谷,大家分头擦祭台、摆鲜花、上贡品、敬香火,烧纸钱,洒酒水。祭台上的父亲,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如我们想念他一样,一百天来,他也同样想念我们。
敬香,敬酒,磕头,烧纸,按照城里的文明仪式,弟、妹及大家的嘴里念叨着和父亲别离后的一切。母亲安好,孩子们健康,家事顺利,而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默默地与父亲话着离别,百日祭奠,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下一次再见就是一年后了。不忍,不舍,泪在我的心底打转,涌动。我真想放声痛哭,把对父亲的思念,与不忍割舍的情感和委屈哭出来,告诉他。而理智告诉我,不能,周围各家的祭台上都在默默地进行着文明祭奠。我也是个文明人,我更是一个文化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失态、忘形。
农村的祭奠方式真好,在那个遍地是黄土的坟地,祭奠的仪式就是号啕痛哭。只有哭出声来,才能叫醒沉睡在地下的祖宗父亲,出来接受孝子贤孙孝敬的纸钱和香火。丑孝子因此闻名。从心理学上讲,这种古老的祭奠方式更加人性。此时此刻,我就渴望这样的痛哭,让我把心中的思念和委屈和盘托出,敬献给我的父亲。从此以后,我把对你的感情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尘封珍藏,直至我生命终结。
哭真是一种祭奠的好形式,中国传统文化里有许多好东西,哭也是一种理解和释放情绪的方式。在当下的城市,哭会被看成怪异。在农村,不管有没有委屈,都得哭出声来,这样才能达到真正的祭奠效果。我需要一场哭的形式。千言万语汇成一条河,我的泪在身体里涌动。我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一张一张地向父亲的灵位送着纸钱、冥币。而我不能哭,不能诉说,我得把我的情感压下去。我不能出声说点什么,因为只要想说点什么,我的泪就从眼里流出,它是我内心全部语言的涌动。
儿子说奶奶瘦了,母亲比我上次见时又瘦了两斤。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已经瘦了十斤,这十斤里有多少是为思念父亲而瘦下去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瘦过我。母亲被晒得黑黢黢的脸消瘦可怜,毫无光彩。父亲走了,我们各自忙自己的生活,母亲总一个人站在桥下,那是弟所住小区附近的十三号桥,也是母亲每天名曰走路锻炼的路程。桥很大,母亲很小,每次说到这句,我总能想起母亲站在桥下的情形。十斤肉里,母亲是怎样一天一天思念父亲的。一百天,一天就是一两,一天一两的思念,是母亲对去世父亲的全部情感。我忽然想起奈何桥,站在桥下,母亲大概也能看到父亲的背影。十三号桥,该当也是母亲的望夫桥。
看着母亲越来越瘦小的身躯,泪又涌在我的心底。吃饭的时候,心情沉重,我几乎没有多说一句话,我看着妹关照着母亲吃喝。我低头吃着饭菜。他们说这家叫很下饭,意思菜很可口,很下饭。可我真的没有吃出什么很下饭,我只是下意识地吃,吃着为父亲最后一个忌日吃的团圆饭,父亲也该正坐在饭桌的主位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祭奠完父亲,雨就开始落,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侄女到来的时候,鞋和袜都被雨水打湿了。弟把我送到地铁口,我得赶去航天城,参加朋友的新书分享会。也好,顺便换换心情,人不能沉浸在一种情感里太久,这样会伤身体,我对自己说,实际上,我已经陷得太深。
周末的地铁人很多,我只能挤在人群中站着。人在车里,我的心却被什么东西一直牵着,泪不停地从我的眼里涌出。我越是想忍,泪越是涌动得厉害,仿佛我的心泉被什么东西打开了,能量就聚集在泉底。我听到父亲在我耳边说,你咋走呢,带伞了没,雨这么大就别去了,穿的凉鞋,脚冷不冷。我戴上口罩,戴上墨镜,企图遮挡我心灵里最脆弱的东西。墨镜和口罩倒成了我的障眼物,我索性不去压抑,任泪水流呀流,流向我心田的任何地方,就像外面的倾盆大雨,直至把我的心田淹没,被父亲的爱吞噬。
到了航天城,我蹚在雨水里,任雨水将自己抚摸、洗刷。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流泪,人生最想放下的东西,都是最难放下的。割舍,是因为割不断,舍不下。放下,是因为放不了,下不去。感情,这个永远让人无法解释的东西,操纵着人生存的一切。情感,就是最让人动情,又最让人经受折磨的东西。今天我把泪流完,从此,我将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让它酝酿出更加美好的东西。
爱,是人世间最值得珍藏的老酒。原来,说一句放下,是人生最难办到的一件事。
2024年5月29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