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伶伶俐俐地落下,浇灭了盛夏的火焰,庄稼地里的人们终于暂时撇下农具,离开黄土,躲开太阳,住进静默的时光。闲下来的男人蒙着头,天不黑就上床,直睡到他女人喊一声吃饭才起床洗脸。
母亲早早做好饭,侍候祖母和我们吃完,刷了锅,喂了猪。雨里的时光总是很缓慢,仿佛被雨水挡着,被薄雾阻隔,太阳发不出光,时间只能从雨的缝隙缓慢流出。饭毕,祖母又昏昏地睡了。
做饭时,母亲就打好了糨糊。她将饭桌端上炕,将早已洗好晒干的一堆旧布放在桌边,又将满满的一盆糨糊放在桌上。旧布有蓝花、红花、格子,是我和妹穿破了的旧衣服,颜色深的是母亲的衣服。也有白粗布、黑粗布,是祖母和祖父的衣服,也有弟的衣服。母亲将旧布一块一块裁剪,整理成方形、长方形,又按颜色大小分开放置。
母亲将一大块黑色旧布展开,在上面抹上糨糊,将黑布贴在饭桌一个角,又去拿另一块蓝布,也在上面抹了糨糊,贴在饭桌的另一个角,四个角就这样都被整齐地贴了。母亲将桌面一块一块贴满,大块布贴在边上,小块布贴在中间,饭桌顿时变成了一幅水墨画。母亲又在旧布堆里翻找,裁剪,整理,抹糨糊。她将抹了糨糊的布另起一层,一块一块盖在完成了的水墨画上。一会工夫,饭桌又变成了另一幅画,这次是油画。一层一层,母亲就这样叠加着作画,一会儿是五颜六色,一会儿又是白天黑地,饭桌上的画面来回变换。
庭院中央,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虽是盛夏,屋子里却透着阴冷潮湿,房间昏暗,时光凝住了。母亲用篮子里的布擦了擦手,将窗户打开。光透进来,时光流动了,伴随着的是一股凉意。母亲嘱咐我给弟妹加了衣服。我们围拢在母亲身边,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困倦,就看着母亲作画。这时候的我们很安静,不再互相吵闹,甚至都不作声,就盯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像一个伟大的画家的手,五颜六色的布在母亲手下变成了一幅一幅画卷。画卷不再是画卷了,变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变成了一层一层的梯田。母亲通常是刚弄好一层,还没等我们看够就又将作好的画布遮住了。另一种颜色的布又被母亲制成另一幅画。
母亲的手被糨糊黏着,她将黏了糨糊的布一张一张撕开,叠加在另一张黏着的布上。透过黏黏的糨糊,母亲手上皮肤的纹路仍然很深很清晰。母亲的手很黑,像刚成熟的小麦的颜色,这双手并没有因为糨糊而变白。我拉过母亲的手,她拿过铁锨,拿过铁锄,拿过镰刀,而现在她在作画。她的手比父亲的手更粗糙,摸着母亲的手像触摸一块粗糙的砂石。我的老师的手就很滑腻,我送作业本的时候拉过她的手,可我还是喜欢拉母亲的手。
母亲曾经也是巧手女子,还没有生我们的时候,她是队里的劳动能手,队长让母亲记公分。那时候母亲的手一定也像许多姑娘的手一样细腻柔软。我仿佛伸进时光里已经抚摸到母亲的那双年轻的手,它真的好柔好软。屋子里昏暗阴冷,我们缩在母亲身边,穿着单衣的母亲脸上渗着细细的汗。母亲被一种光环笼罩,她的身体像一个小的太阳放射着光芒,我心里暖暖的。
太阳又回来了,火焰又开始烧烤大地。母亲早早起床,将雨天做好的画卷端至太阳底下,又拿着锄头一头钻进玉米地里。炙热的太阳烧烤着大地,烧烤着母亲,烧烤着母亲制作的画布。几天工夫,画布变成了真正的水彩画,硬邦邦的。
等下一场雨来,母亲拿出许多鞋样,将这些绘制好的地图剪成每个人脚的样子,祖父,祖母,父亲,我们和母亲。一场一场的雨,一个一个的夜,鞋样逐渐变成了我们脚上的鞋。
我穿着母亲为我做的鞋,踩着脚下的土地,走出母亲绘制的地图,走进山川大地,走进真正的世界地图。我经常看着我的鞋发呆。我穿着它成长,穿着它来回在学校与家之间奔走,穿着它跟着父亲行走。后来我穿着母亲为我做的鞋,带着母亲手的余温走向了远方。
如今,我不用再穿母亲做的鞋,不用母亲再为我的鞋而辛苦,而母亲坐在桌前做布景的影像像一幅画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这些年来,不管走到哪里,我每踩下的脚印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手。我带着母亲手的余温,踩着脚下的土地,走着远方,走着远方的远方。
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