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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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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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咥面

一说起陕西,你肯定会想到那几句俗语:“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咥一碗黏面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嘟嘟囔囔。”

陕西人爱吃面,天下闻名。我是陕西人,自然嗜面如命。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陕西人,你请他吃饭,一试便知。你问他:“伙,我请你吃饭,你说吃啥?”如果他豪不犹豫,脱口而出:“咥面!”那十有八九就是个陕西楞娃。就是你请他去海鲜城吃大餐,酒足饭饱之后,他还喊服务员过来问:“女子,你这有面吗?”那毫无疑问必定是个老陕。

你去陕西关中农村游玩,常会看到一老者或者少年端一个比脑袋还大的海碗,蹲在门前一大石凳子上,挑起宽如裤带、长有几米的油泼扯面,双眼瞪得溜圆,额头青筋暴起,狼吞虎咽,吃得热汗如雨。你问之:“乡党,早上吃啥饭?”对方必定回你一句:“咥面!”“午饭呢?”“还咥面!”“晚饭呢?”“还咥面!”

陕西人对面的热爱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陕西关中平原盛产小麦和玉米。现在人们生活条件好了,不缺粮食。玉米多用于工业生产,不再是人们餐桌上的主食。倒是小麦粉做成的面食,越吃越爱、咋吃都不腻。

我自幼喜食面食,但那时候家穷粮少,白面粉非常精贵。大多时候,家人一日三餐食用玉米粉做成的窝头和搅团、鱼鱼饭,吃得人胃发酸,常吐酸水,又不耐饱,刚吃饱饭一会儿又饥肠辘辘,浑身乏力。只有在招待客人时,家里人才能吃上一顿雪白的面条。从把那长长的面条放进嘴巴里咀嚼,到咽到肚子里,那种醉人的麦香味始终在身体里荡漾,真的是回味无穷。我做梦都在想,啥时候能顿顿把雪白的面条吃个饱,那肯定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

直到我读初中,家里都一直缺粮。每年过春节前,庄户人家都要准备磨好过年用的面粉。父亲把金黄色的玉米和土灰色的小麦拌在一起,磨成浅黄色的混合面粉,把它叫做“幸福粉”。母亲用这种面粉蒸出来的馒头是浅黄色的,擀出来的面条也是浅黄色的,吃进嘴里,粗糙松散没有嚼劲,麦香味淡了很多,不好下咽。吃着“幸福粉”,我享受着新年的幸福。

在那个困难年月,但凡农家婚丧嫁娶,不论贫穷富裕,主家摆宴招待客人,均千遍一律的是汤汤面。老家人也把它叫哈水(口水)面,类似于乾县的臊子面。厨师摊好鸡蛋薄饼,切成菱形,把韭菜或者大葱切成碎末,红萝卜切成细丝,拌上泡好的黄花菜和黑木耳,再熬制一大锅汤,多倒入菜油,将切好的各样菜倒入汤内,放进红烧肉片,调上辣椒盐醋。这一大锅臊子汤就做好了,汤讲究“煎稀汪”。面条可以是机器压制的,也可以是手擀细长面条,讲究“薄筋光”。面条煮熟,捞一筷头进碗,多浇臊子汤,面少汤多,味道讲究“酸辣香”。 食者只吃面,不喝汤。成年人一顿吃个二三十碗,还意犹未尽。外地客人不知晓此种吃法,端起瓷碗,吃面喝汤,两碗就撑得腹胀难受。

这种面之所以被叫做哈水(口水)面,是因为客人吃面后碗里剩下的口水汤并不废弃,而是倒入大汤锅,熬煮后,反复多次利用。吃面后的脏碗也不洗,继续捞面浇汤,端上桌子,供客人食用。你用我刚吃过面的碗,我喝你刚吃剩的汤。这种饮食习惯源于旧时吃食贫乏,庄户人觉得将剩汤废弃太过浪费。但终究是极不卫生,容易传染疾病。

时至今日,农民富裕了,待客也吃炒菜,但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依旧是这一碗汤汤面。尽管现在粮油最是便宜,但家乡父老的饮食卫生观念还未改进,仍旧要用回锅汤。外地客人吃这哈水(口水)面极香,问及做法,我是坚决不说此乃众人的回锅汤,只怕人家恶心。

记得我读高中时,家里日子就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比一年好过了,常年都是粮仓满谷,再也不缺粮食吃了。白馒头、白面条扯开肚皮管饱吃。母亲会做各种各样的面条,有宽面、细面、柳叶面,有扯面、棍棍面、biangbiang面,有苞谷臻面、南瓜面、扁豆面。就是每天吃一样面,连吃两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天天吃面,我依然乐此不疲。

我的高中学校距离家里不算太远。我每天早上骑自行车上学,大概需要骑行三四十分钟,方到达学校。我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放学后,我再骑自行车回家,行至村口,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望着村口我回家的方向,翘首企盼。看见我回来了,母亲慌忙去煮早已擀好的面条。几乎每天下午都是同样的面条。我总要美美地吃两大碗黏面才能饱。天天如此,数年不变,我竟从未感到过厌烦。

我考大学那个年代,大学生的身份有两种。一种是国家统招统分生,也就是公费生;另一种是自费生。两种不同身份的大学生等级分明,学费和待遇有天壤之别。公费生学费很少,军校、公安和师范院校学费都是全免的,每月还可以享受到国家补贴,毕业后一般都包分配。自费生学费昂贵,没有公费生那样的待遇,心理上也会觉得矮了公费生很多。记得那一年我参加高考,距离公费生的分数线仅差一分。在那个三伏天里,我去学校查看高考成绩后,垂头丧气地回家。当时,身材瘦弱的母亲正背着巨大的喷雾器,给鸡舍喷药消毒。母亲热得满头大汗,上衣几乎被汗水浸透。她努力挺起被沉重的喷雾器压弯的腰,问我考上了没有。我摇摇头说:“公费大学差了一分,我不上自费。”母亲一脸沮丧。我能看出来她的失望。母亲沉默了片刻,放下喷雾器说:“明年再来,咱坚决不能当农民。你下不了那苦。我给你擀面。”至今想起母亲当时那失落的眼神,我就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楚,觉得很对不起她。

第二年,我发奋读书,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西北大学新闻系,是统招统分的公费生。那时候,公费大学生录取率很低,考上很难。方圆十里八乡,一年也出不了几个大学生。考大学是我这样的农家孩子跳出农门唯一的出路。母亲不想让我跟她一样,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知晓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刻,母亲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难以掩饰心中的自豪与骄傲,对我说:“我儿终于把事情弄成了。我给你擀面。”

上四年大学期间,每年寒暑假,我都回农村老家度假。我始终不喜欢吃炒菜,更厌恶吃米饭。母亲每日里换着花样,给我做面条吃。那时候,我常对母亲说:“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再也不吃面了,顿顿要吃鸡鸭鱼肉。”母亲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工作了,想吃啥都行。”

大学毕业后,我幸运地分配到陕西电视台当记者,有了一点经济能力,可以吃好一些的饭菜,不用顿顿吃面。我吃过鸡鸭鱼肉,也吃过鱿鱼海参,但最终还是厌烦了,总觉得不如端起大海碗,咥一碗面条舒坦。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我非得吃一碗母亲的手擀面方觉倭也。

我爱吃面的饮食喜好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经久不变。有时候去外地出差,我两三天不吃面,便觉食之无味、人生无趣。妻子总说我不会享受生活,进城二十余年,仍旧是个农民,一辈子就知道吃面。我自嘲道:“我对面条情有独钟、痴心不改。这体现了一种真诚执着的精神。这是做人做事的优秀品质。”

十多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我把母亲接到西安一起生活,但母亲一直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说单元房就是牢笼,城里人没有人情味,邻里间互不相识、互不来往,埋怨生活就是蹲监狱。每次来西安住一段时间,母亲就要嚷着回农村老家,说那才是人过的日子,自由自在的。担心母亲回农村一人生活不便,我就坚持不让她回老家。母亲思念故土心切,身体总会生出各种不适,有时候几日水米不进、彻夜不眠。我带母亲去医院检查,除了血压高和心脏有点老毛病之外,再无大恙,只得送母亲回老家。说来也奇怪,一回到老家宅子,母亲饭量也大了,晚上躺在自己家的土炕上,睡眠异常香甜。

我已过不惑之年,饭量明显不如从前,最怕晚饭吃多了,撑得难受,夜不能寐。但始终没有改变的,就是我对面食的喜爱,甚至是愈发强烈,几日不吃面,便浑身难受。宁吃一碗面,给个县长也不换。每当嘴馋想吃面时,我还是觉得天下美食,最香比不过家乡的面食,比不过母亲手擀的那一碗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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