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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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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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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布机

近来,母亲住在乡下的大姐家。

前不久,我去大姐家看望母亲,正巧碰见大姐在家里织布。大姐坐在织布机上,双脚轮流踏下踏板,两个缯便分出高下,均匀穿过缯眼的经线便被分成两层。大姐左手将线梭子从两层经线中扔过,雪白的纬线便从左至右交错穿过五颜六色的经线。随后,大姐右手 “哐当”一声,用力拉动机杼,将经线和纬线压紧。这样的动作来回反复,一匹五彩的带着各种图案的粗布就逐渐呈现在眼前。但见大姐双脚上下踩踏踏板,双手轮换操作梭子和机杼,动作轻盈美妙,如同弹琴。

母亲年龄大了,再也无力操作这台织布机了。她坐在一旁,痴迷地看着大姐织布。

“这是咱家的那台织布机吗?”我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笑着说:“就是的,它比你年龄还要大,用了六十多年了!”

我很惊讶地问大姐:“用了这么多年,这台织布机还能用吗?”

大姐满意地说:“可以的,很好用。”

当年,爷爷奶奶、大伯家和我家还在一起生活。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穿衣服费布料。因为伯父母两人都是教师,伯母无暇做手工,所以一家人穿衣全靠奶奶和母亲婆媳俩纺线织布,手工缝制。每次织布,母亲都得向村里乡亲借织布机。那时候,庄户人家少有织布机,想顺利及时地借到织布机也不容易,往往需要提前一两个月预约。为了解决织布机的难题,爷爷想到让当木工的小姑父给家里做一台织布机。于是,爷爷砍倒了门前那棵一人都搂不住的洋槐树。那棵大槐树长了多少年,爷爷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小时候常爬上那棵大槐树摘槐花,做槐花麦饭吃。

就这样,小姑父用那棵大槐树做成了这台织布机。这是一台全手动、纯木料制作的织布机器。织布机形似木床,高约一米七,总长一米八,宽度有九十公分,主要由主体、梭子、挡板、踏板、绳索、滚筒等组成,木料厚实耐用,笨拙中显现古朴。人坐在织布机一头,脚踩踏板,手穿梭子,手脚配合巧妙,将经纬线紧密挤压在一起,一丝一缕地织出各色布匹。

后来分家时,在母亲的要求下,爷爷将这台织布机分给了我家。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母亲纺线织布,感觉那很神奇,总想看个明白,经过压花、弹花、纺线、染线、经线、刷线、做缯穿线、吊机、再经过栓布、织布等十几道工序后,那一大包袱洁白如雪团的棉花,是如何变成了一匹匹或白或灰或黑等各色布料。

在那个年月,冬天农闲时,母亲便会纺线织布。晚饭后,母亲点起煤油灯,把纺线车放在炕头上,将弹好的棉花用手搓成如麻花一般粗细的长条,整齐地摆放在一个小小的箩筐里。母亲右手摇动纺线车把手,纺线车便会飞快地旋转起来,左手拿起棉花条,轻轻地捻出一丝线头,在转动的轴头伸出的杆上一绕,然后慢慢往后拉线条,一条细细的棉线便缠绕在滚筒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纺线车发出嘤嘤嗡嗡的声响,如同催眠曲一般。听着这声音,我和姐姐们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一会儿便恹恹欲睡了。有时候,我半夜爬起来,看到母亲仍在不知疲倦地纺线。

经过了好几个月的辛苦劳作,母亲终于织出了花花绿绿的布匹。那时候,家里没有缝纫机。母亲手很巧,将织好的粗布手工缝制成全家人的衣物。母亲织的布匹,家人穿衣是用不完的。父亲便把这些布匹拿到集市上出售,买回来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

有一年夏收,全家人在地里收割麦子。母亲的上衣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已经有几处裂开了口子,裤子屁股和膝盖处也有补丁,颜色不一。我看着非常别扭,便问道:“妈呀!这些衣裤有那么多的补丁,真难看。咱家有那么多你织好的白布、黑布、蓝布。你咋不做身新衣服穿呢?”

母亲笑着说:“夏天热,旧衣服穿着凉快。”

我不悦地说:“衣服补丁太多,羞死人了。纺线织布不穿新衣服,留着新布干啥,能生崽子吗?”

母亲又笑了,说:“布不能生崽子,却能生钱。你和四个姐下学期的学费、家里的花销都指望它呢。”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时候,农民的负担还是很沉重的,不但要把夏秋两料庄稼打的好粮食上缴给国家,还要交纳乡、村两级提留,所剩下的粮食也就勉强够全家人的口粮,平日里的花销自然是捉襟见肘。

我愤愤不平地说:“你啥时候能穿上好点的衣服呢?”母亲寒酸的穿着让我感到很羞愧。

母亲满怀希望地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学成了,当个公家人,把头钻进洋面袋子,能挣钱了。妈就再不穿这破烂衣服了。”

努力读书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从此,这个观念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扎下了根。这也许是我日后将读书作为一生追求的最原始动力。

织布就必须得纺线。纺线就得有棉花。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父亲每年都要种几亩棉花。种棉花是很费气力的农活。棉花害虫很多,生命力都极顽强。棉珠从小苗到开花,一直都有地老虎、金龟子、棉铃虫等在祸害,需要隔几天就要喷洒一遍农药。那些年雨季多。棉株耐旱不耐涝,都长得又粗又高,但开花很少。棉花产量很低。父亲听说棉杆皮能卖钱,就等绵杆老后拔下来,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家。在棉杆未干之前,全家人要将棉杆皮剥下来。剥棉杆皮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要先从根部折断,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皮扯下来。三四亩棉杆,全家人齐上阵,废寝忘食地剥了四五天,才能剥完皮。棉皮装了满满一架子车,如小山包一般。卖棉皮当天,为了能够在一天里赶回家,父母亲和姐姐们一大清早就拉车出门。父亲拉车。大姐在架子车前绑一条长绳,用肩头拉着绳子的另一头。母亲和二姐、三姐在后面推着车。他们五个人一起去县城的造纸厂卖棉皮,一路上舍不得花钱买饭吃,就带着干硬如石块的冷窝头,走将近十公里路程,才能到达县城。等卖了棉皮回到家里,天也就快要黑了。一车棉皮能卖二三百元钱。这对于当时我那个整日为钱发愁的家庭来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在很大程度上,能暂时缓解一下家里的饥荒。

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天天好转。我们不再穿母亲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都买漂亮的的确良、涤卡成衣穿了,但母亲还是要坚持纺线织布,尽管这时候,家里已经不再需要靠母亲卖布补贴家用了。

等到在城里工作后,我依然喜欢在床上铺母亲织的粗布床单。它透气吸汗,睡在上面很舒服。见我喜欢,母亲有时候也会纺线织布做床单,让我带到城里,说:“你用不完,可以送给同事或者朋友,别看城里人啥都不缺,但稀罕咱农村这物件。”纺线织布工序复杂繁琐,全靠手工,特别累人。母亲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不适合再从事这项繁重的体力劳动,况且在城里集市上很容易能买到粗布床单,也不贵的。我不忍心母亲受那份劳累、遭那份罪,就劝她别再纺线织布了。可是母亲一直在坚持纺线织布,说:“现在棉花贵了,卖的粗布床单很少有纯棉的,还是自己纺线织布的好。”

后来,母亲老得再无力纺线织布了,就让大姐把织布机搬到十里外的她家里去。这样,大姐就继承了母亲的手艺,在空闲时纺线织布。

这次,我看到大姐织布技术娴熟,再看看白发稀疏、满脸皱纹如沟壑般,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母亲,百感交集。我抚摸着这台经历了一个甲子沧桑、边边角角都被磨得又光又亮、为家中做出很大贡献的织布机,思绪万千。母亲一生为儿女们辛苦操劳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母亲纺线织布时,纺线车发出的“嘤嘤嗡嗡”、织布机发出的“框里哐啷”的声音犹响彻耳畔。

看到大姐织布,我想起了外甥女静静,问大姐道:“静静会纺线织布吗?等你老了,何不把这织布机留给静静?”

大姐笑着说:“她不会纺线织布,也懒得学。现在年轻人谁还学这古董玩意儿。我织好的粗布床单,人家都嫌难看,没人要。”

我心中不免生出些许苦涩的失落感。是呀!农村现在会纺线织布的妇女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等大姐老了,不能再纺线织布时,我家的这台织布机就真的该退休了。这件见证了母亲一生辛劳的家具总有一天会被冷落,甚至会被遗忘,但是母亲对家庭的无私付出,会永远牢记在儿女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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