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哭的老张

老张不像个爷们，因为他爱喝酒，喝醉了爱哭，动不动哭得像个娘们一样。

老张和我关系好，因为我常请他喝酒。他酒量小，一喝就醉，就是喜欢喝酒。每当喝醉酒了，他就向我哭诉自己的悲惨人生，拦也拦不住。我也喜欢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张原来是一家电子设备厂的普通工人，单位效益不好，二十多年前，应聘到发射台来当值班员的。老张人随和，喜欢和同事开玩笑。哪怕是年轻人和他开过分点的玩笑，他也不会生气。老张喜欢钻研电子设备维修。不论是电视机，还是洗衣机坏了，他都能想办法给你修好，还花钱最少。不管是公家的设备，还是同事家里的电器，只要叫他维修，他从来不含糊，都会给你修理得完好如初，还常常不收取费用。因为他技术高人又热心，所以在单位人缘好，赢得了大家一致的尊重。

老张结婚早，22岁就娶了媳妇。妻子是西安市东郊一家纺织厂的女工。老张说之前他滴酒不沾，但是在新婚之夜，他喝醉了，送入洞房的滋味是个啥，他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抱着枕头哭了半宿。

我疑惑地问他喝醉的原因：“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 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四大喜事。新婚之夜是喜中之最。你不好好欢度良宵，哭得啥劲？”

“因为不爱，所以喝醉。”老张说他当时结婚并不是因为爱这个纺织女工，而是因为刚失恋，情绪低落被迫接受家人安排结婚的。他妈对这个纺织女工很满意，说她虽然不漂亮，但是人本份老实，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他一直苦苦追求车间里的厂花，多次被拒绝后才赌气闪电结婚的。

老张说后来他慢慢接受了这个妻子。两人相濡以沫过了金婚。

老张弟兄三个。他排行老大。由于没有姐妹，他特别想生个女儿。但他总是不能如愿。

“生个女儿咋这么难?”结婚六年，老张爱人的肚子很争气，一口气接连生了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降生后，老张都会失望地喝醉酒大哭一场。

他先后哭了三次。

同事们在一起喝酒时，都会羡慕地劝说老张:“多子多福，你就等着孩子长大后孝顺你吧。”

老张摇摇头说:“没敢想享福，只要老了不哭就行。”

等三个儿子都长大成家立业后，老张背也驼了、头也秃了。三个儿子都有自己的房子。老张夫妻俩不想拖累儿子们，就住在原单位的家属院里。

十多年前，老张光荣退休了。在部门为他准备的退休宴上，老张很开心地喝高了，又一次哇哇哭得跟个女人似的。

“你以后不用上班，还能领工资，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多好的。还哭啥呢？”同事们不明白老张心里的憋屈。

老张哭着说：“我还没死呢，三个狼娃子整天要我写遗书，都想抢我的房子。”

老张酒喝得脸红脖子粗，话也多了。

老张夫妻俩住的房子是原单位分给他的的房改房，三室一厅，有近九十个平方，房产证前些年办了下来，是全产权，产权所有人是老张。自从房产证办下来后，三个儿子闹得更起劲了，都要求老子把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常为争夺房产闹得父子不和、兄弟相煎。老张便为这烦心事常常喝酒大哭。

前几年，老张的爱人因病去世。老张大哭一场后就一直独身。有人劝老张再找个老伴，有个伴儿陪着不孤单。老张本来也有此意。但三个儿子得知后，都坚决反对老子找老伴，说女方肯定没安好心，必有所图，不是图钱，就是打房子的歪主意。老张喝酒哭过几次，便死心了，从此彻底断绝了这方面的心思。

前几天，我家微波炉坏了，想让老张看看能否维修。和他电话联系后，得知老张生病住院了。我赶紧去西安结核病院看望他。见到他，吓了我一跳。他原本挺胖的，半年多不见，如今黑瘦黑瘦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啥病把你折磨得失了人形？”

老张身体虚弱，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高喉咙大嗓门。他说自己得了结核性腹膜炎，刚发病那会儿，腹腔积液严重，一夜便会腹胀如鼓，却是少尿，所幸的是不痛不痒，倒是没有遭多大的罪。他已经住院了两个多月，现在病情好多了，腹腔基本没有积液。医生说过几天全面检查后，没啥问题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谁护理你？”见老张身边没有陪护，我想起了他的三个儿子。

“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张很伤感。他说刚住院那会儿，三个儿子偶尔还来医院看看他。后来，老大不来医院了，老二老三学样子，都不来了，电话也不打了。人不来也罢，从来没有谁问过一句有没有钱交住院费的话。弟兄三人一个比一个贼，都怕自己出钱出力吃亏，一起装聋作哑，权当老子没住院一样。

我听了很气愤：“没见过你三个儿子这么不是东西的。你在医院受罪，他们在家能心安理得，晚上能睡着觉吗？”

老张难过得摇摇头说：“两个儿媳妇都养狗呢，给狗喝牛奶、吃香肠，隔几天还要给狗洗个澡，对狗都比对我好。我真不如一条狗。”

今天老张没喝酒，但是他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忍不住陪他掉了一会儿眼泪。

“你那三个儿子现在还打你房子主意吗？”我关切地问道。

“他们弟兄仨闹过多少回了，有几次差点把我房子砸了。我还报过警。”老张说，现如今西安房价上涨厉害，他那家属院房子随随便便能卖个上百万。三个儿子盯他的房子更紧了，就像饿狼盯着肥肉，哪个都不肯松口。

“那你想把房子给谁，没过户吧？”

“都是些良心被狗吃了的白眼狼。我需要人照顾时，他们拉都拉不到跟前，唯恐避之不及；抢夺个财产，弟兄三个跑得比谁都快。我绝不能把房子过户给他们谁。房子没过户，他们心里还有个想头，对我多少还会有所收敛。一旦过户了，没准立马把我赶出家门，那我可就真成了丧家犬。养儿防老一场空，家门不幸呀！”

“你应该找个人护理你，住院打吊瓶没人护理不行呀，上厕所吃饭都是难题。”我很同情老张的遭遇。

老张看看我，摇摇头，悲伤而又无奈地说：“逆子呀！”

原来，今年春节后，老张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农村老家远房一个侄子是个农民，在老家也没有啥事，就来照顾他。因为是亲戚，侄子一直拒绝老张给他付工资。两个人倒聊得来。老张也乐得家里人多热闹，生活自然多了些乐趣。他这次住院后，多亏了这个侄子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可后来，这个侄子被老张的大儿子给赶走了。

“为啥？你侄子照顾你，这是在替你几个儿子在分担照顾义务，他们咋还不愿意？” 我不明白。

老张气愤地说：“还不是起了坏心思。”自从这个远房侄子来到老张家后，他的三个儿子心里就不痛快。尤其是这个侄子伺候老张不要工钱，更让他们心神不宁。一次，老张的大儿子来医院看望他，当着堂哥的面，对老张说，他认识一位大师，会神机妙算，说老张之所以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是因为半年前，家里来了一只白虎，比老张小一轮，老张属虎，一屋不容二虎，两只老虎互相争斗，小老虎是个克星。老张那侄子就属虎，年龄刚好比老张小12岁。听了这话，第二天，老张的侄子说老家有急事，需要回家处理，回去后打电话说他再不来老张家了。

“这都啥年代了，咋还信这封建迷信思想？愚昧无知呀！”我听了非常气愤。

“狗屁大师！脑子进水的人才信有啥大师说这话。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一套。”老张狠狠地骂起了儿子：“没准就是老大那狗日的编的瞎话。还不是怕人家图我的钱或者房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霎那间，我恍然大悟了，摇着头说：“如果把这心思用在孝敬你身上，那该多好呀！”

说了几句安慰老张的话，我离开病房回家了，一路上心情很沉重。“养儿防老”这是千年以来的古训。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句话还靠得住吗？我曾经多么羡慕老张多子多福，看到如今老张的境遇，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儿子。

我有两个女儿，不知道她们长大后会怎样对我。当下，我似乎没有必要考虑得那么长远，只要求自己用生命去爱护照顾她们。女儿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和成就，至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