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两木金的头像

两木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17
分享

退婚

                                         


                                                       一  



小霞又和她爹吵架了。

“这婚坚决不能退!”

王能老汉脸色紫红,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睛,大张着嘴巴,好像要吃了女儿。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鼻孔一张一翕,唾沫星子如雨剑一般,劈头盖脸地喷向小霞。因为异常愤怒,所以王能老汉的五官都偏离了原本的位置,面目狰狞,好似凶神恶煞,着实吓人。

对于暴怒的父亲,小霞毫不畏惧。她杏眼圆睁,也扯起嗓门喊到:“谁不退婚,谁就去和人家成刚结婚!”

“你告诉我,你嫌人家成刚咋了?你三番五次地要退婚!”王能依旧怒不可遏。

“不咋,就是要退婚!”小霞小嘴撅得老高,粉嘟嘟的小脸生起气来,也是那么可爱,令人心疼。高耸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由于激动,鹰勾鼻尖和饱满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白毛汗。她上身穿着一件黄色毛衣。紧身的蓝色牛仔裤裹着滚圆的屁股。小霞挺直腰杆,前凸后翘,诱人的S型身段不知道馋死了多少小伙子,让多少大姑娘羡慕嫉妒恨。难怪小霞在厂里,被称为“厂花”;回到村里,又被称作“村花”。

父女俩的争吵声几乎要把房子震塌。小霞妈慧芳心疼地劝说女儿:“霞呀,你跟妈说说,为啥要退婚?你和成刚这门亲事,咱十年前都订婚了。你看那成刚,人长得也排场,也精灵得跟啥一样。人家娃和他爸经营着那么大的养猪场。就人家那经济条件,在咱方圆这一带,也是数得着的。这么好的婆家到哪里找去?”

见女儿不做声,慧芳接着劝道:“你常年在外打工,老不在家。人家成刚常来咱家,又是送钱又是送肉的,农忙时还帮你爹干活。我和你爹都喜欢这娃,早在心里面,都把他当女婿看待。你爹和成刚他爸是同学,两人这些年来,都以‘亲家’相称,那关系好得没啥说的。咱两家人这都是多年的交情了,一直都处得好好的。你现在说要退婚,叫你爹咋给人家张口呢?这丢人事传出去,你叫我和你爹这老脸给哪儿放,还不叫人指脊梁杆子,以后还咋在村里活人?好娃呢,你好好想想。”

小霞看了妈一眼,又看看爹,一声不吭,扭头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

“唉……”王能老汉伤心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把小凳子,坐在小院里,点着一根香烟,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愁眉苦脸地抽着烟,满腹的心事无处诉说。

时节已过霜降,晚上十点多了,凉气袭人。小院葡萄藤上还有些许未落尽的叶子。微风吹过,葡萄叶子“刷啦啦”地响着。王能老汉禁不住打了几个哆嗦,忙把上衣裹紧了几下。现在,他不光是感到身体寒冷,心里面也是冰凉冰凉的。墙缝里的蟋蟀难耐这寒夜的寂寞,“唧唧唧……唧唧唧”地唱起了《晚秋之歌》。王能瞥了一眼女儿的房屋,里面的灯光还亮着。他知道女儿此刻一定是辗转难眠。王能有一肚子的气,但不知道该怎么去发泄。今晚要不是他强压心中怒火,在心里面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女儿是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再生气也得忍着,忍着,再忍着”,他真想给女儿几个大耳光子。

小霞是王能老汉的独生女,今年已经26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是愁人的老姑娘。王能两口子常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十年前,小霞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回家帮爹在地里干农活,帮妈在家里洗衣做饭。在武功县农村,至今仍保留着给孩子趁小找对象的习俗。不论男孩,还是女孩,父母若不给孩子打小就寻上一门亲事,等孩子长大了,可就不好找对象了。那模样俊的、家境好的,可不早就被人占了去。剩下的,岂不都是些歪瓜裂枣,没啥可挑拣的?这当老的就没有尽到责任。这一年,小霞十六岁,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王能和慧芳商量着,得赶紧给女儿找个好婆家。

王能老汉家住在小村镇上王村。向北走三公里,就是仁成村。仁成村首富成公社是王能的初中同学。两人时不时地在一起聚会聊天,交情深厚。成公社脑子活泛,家底厚实,早年间承包了村里五十亩荒坡地,建了一个养猪场。那日子过得真叫滋润,富裕得直流大油。村里人给成公社起了个外号叫“成百万”。成公社也乐于接受这个外号。

一次,王能和“成百万”吃饭时,两人聊到了各自的孩子。那时候,“成百万”的独子成刚三年前初中毕业,也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帮他爸经管养猪场。王能和“成百万”觉得两个孩子年龄和文化程度都相当,话赶话,就想把两个孩子撮合在一起。

后来,两个孩子见了面。成刚长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小霞那时候才16岁,懵懵懂懂的少女啥也不懂。面对找对象这么至关重要的人生抉择,小霞也说不出个好歹,一时拿不定主意,凡事都听爹的。那时候,小霞虽然模样和身段还没有长开,但正是豆蔻年华,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成刚看着小霞的俏模样,高兴得合不拢嘴,自然是万分满意。后来,按照当地风俗,两家人举行了订婚仪式。成公社给王能家送来了丰厚的聘礼,有衣物、布料、金银首饰,还送了五万元现金。“成百万”在家大宴宾朋,好吃好喝,抽的烟是“好猫”,喝的酒是“六年西凤”。在订婚宴席上,王能和成公社当众互相交换了喜帖。如此以来,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逢年过节时,成刚都会拿着丰厚礼品,上小霞家拜亲。但凡王能家里有个大事小情,不论是农忙干活时人手不够,还是家里谁生病住院,成刚闻讯后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忙,该出力就出力,该出钱就出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成刚对王能夫妻俩非常尊敬孝顺,如同对待自己的父母一般。

接触的时间久了,王能夫妻俩对成刚这个未来女婿越来越满意。可是小霞那边呢,似乎对成刚并不上心。虽然两人时常交往,也用手机进行QQ聊天,但小霞一直对成刚热乎不起来。

在农村待了几年后,小霞感觉到整日在庄稼地里修理地球不光是又苦又累,而且枯燥烦闷,生活实在是无聊透顶,就给父母说,想去外面打工,看看城里人是怎么生活的。王能夫妻俩本不想让女儿出门打工,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觉得心里才安稳。外面世道是个什么样子,夫妻俩都说不清楚,总觉得女儿一人在外,太让人操心,怕遇到坏人,或者是蛮缠的事,但最终拗不过女儿,还是勉强同意了。

在那一年春节后,小霞跟随本村的女同学王丽,来到西安南郊郭杜镇一家笔记本电脑生产企业打工。西安距离武功县不过70多公里,小霞回家也方便。工厂里还有好几个同村的孩子。王能和慧芳两口子心里踏实了很多。

最初上班时,每逢假日,小霞都会回家看望父母,每次都会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工资交给慧芳。看到女儿很懂事,生活也很节俭,王能夫妻俩感到很欣慰。

后来,王能发现女儿慢慢地变了,变得让他越来越看不惯了。小霞给家里交的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很少给家里拿钱了,自己花钱倒是越来越大手大脚了。有句话形容农村孩子进城后的变化,叫做“一年土,两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小霞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后,就逐渐丢弃了农村姑娘特有的朴素气质,每次回家都穿着奇装异服,打扮花里胡哨的,不是上衣太短,露着肚脐眼,就是裤腰太短,连屁股都捂不严实。最让王能看不顺眼的是,小霞今天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明天又变换着各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发型。小霞上次回家,染着一头黄发,披头散发的,像个活鬼,等下次回家,又染了一头白发,看着就让人生气。

三年前,成公社就一直催促王能说,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要早点把两个娃的婚事给办了。王能觉得这话在理,“女大不中留,再留是冤家。”可是他每次一和女儿说这事,小霞就推三阻四的,说人家城里人过了三十岁还不结婚都很正常,过几年再说。

“张口闭口城里人城里人,你这才进城打工几年,就忘本了?别忘了,咱是庄户人。他城里人爱咋样就咋样,跟咱有啥关系?咱是啥人,能学人家城里人的样子吗?”王能最烦女儿说这样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

“谁爱结谁结去。反正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在爹面前,小霞从小就这么拗。

“哎!女大不由娘呀,更别说爹了。”对于这个从小就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来说,王能老汉感到真是拿她毫无办法,打又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只能是自己生闷气。

女儿不同意和成刚办喜事,那谁也没有办法。婚事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春节回家时,小霞突然提出来要退婚,说是和成刚不合适。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王能老汉的头上,搞得老汉手足无措。王能真的是很喜欢成刚这小伙子,对他的家庭经济状况也很满意,坚决不同意女儿退婚。为了这件事,今年这都闹了好几次了,父女俩吵了多少回,闹得跟仇人似的,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简直是乱成一团麻了。




                                                  二



这次女儿休五天年假,一进家门,又提说要跟成刚退婚的事,你说这气人不气人。一想起这件烦心事,王能的心简直就像猫抓、火烤一样难受。

这时候,慧芳走到王能老汉身边,轻声说道:“他爹呀,院子冷,回屋里吧,暖和。”

“真不该让她去西安打工。这才出门了几年,你看她变成啥样子了,穿衣服也没个正经,不是露腰,就是露屁股,一天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哪里还有个农村姑娘的样子,都不嫌丢人!”一提起女儿,王能老汉就气得肚子疼。

王能回屋躺在暖和的火炕上,身上的寒意很快就消散了。晚饭后,慧芳给炕洞里塞了不少大蒜杆,把火炕烧得热烘烘的。看到老伴的脸气得铁青,一丝悲哀涌上慧芳的心头。

陕西关中农民的日子都清苦。王能夫妇俩都是下过苦力的人,没少在庄稼地里出力流汗,因而面相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王能今年56岁,已经头发花白、腰弯背驮,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深似沟壑,记录了他一生的辛劳和艰难。慧芳今年53岁,虽然没有白发,但是额头、眼角、嘴角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对于那些没吃过苦、没出过力的城里人来说,五十多岁的男人可能身体还很硬朗,头发还是又黑又旺的;五十岁的女人可能天天跳广场舞,没准腰身还灵活得像风摆杨柳一样。

农村苦、农活累,农民辛苦一年,地里打的粮食可能还不够人家的一顿饭钱。农民出着黄牛一般大的力气,挣来的钱却喝不起牛奶。农民工头顶烈日、面迎冰雪,在大城市里盖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却没有一间房子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在农村,因病致贫、因为孩子上大学而致贫的家庭不在少数。千万农民的苦难,有谁能体会的到呢?

王能身子靠着炕墙半躺着。被窝里太热了,他把两条腿放在被窝外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随即从鼻孔里急速喷出烟雾,呆呆地看着烟雾袅袅地飘向屋顶。这是一间土木结构的大瓦房,密封得并不严实,屋门和窗户上面的缝隙很大,因此,烟雾很快就飘散出去了,并不呛人。房屋的顶棚是用彩条布做的。不时地,从彩条布里传出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只老鼠在里面奔跑。这声音让王能夫妻俩感到很厌烦。

王能大声咳嗽了几声,彩条布里面很快便安静下来。“哪天把咱家的猫放进顶棚里,把这群害人的老鼠都吃了。”王能恨恨地对老伴说。

慧芳点点头。这几天,小霞把一家人弄得瞀乱很,实在是没有心思让猫逮老鼠。慧芳叹了口气,难过地说:“也不知道霞是个啥心思,从过年到现在,一直嚷嚷着要退婚,咋劝都不听,油盐不进,跟中了魔症一样。”

“成刚他爸都跟我提了好几次了,让两个娃早点登记结婚,把这喜事办了,好几回都要把银行卡给我,说要我先收下十万元彩礼钱,都被我拒绝了,都是那死女子不同意和成刚结婚。人家成刚娃老给咱家跑,又是送这送那的,又是帮咱干活的。这些年,咱两家这关系处得都不错。村里人谁不知道咱两家的婚事?你让我咋好意思给人家张口提退婚。你说退婚吧,咱总得有个理由吧,不能光说两个娃不合适这一句话就完了。人家成刚今年都29岁了,要不是等小霞,就人家娃那家庭条件,啥样的媳妇找不下?人家娃早几年都结婚了,孩子没准都会跑了。小霞把人家娃闪到这么大年龄。你让我咋好意思给人家张口说退婚的话,人家还不唾我脸上?”王能一个劲地摇头。

慧芳也一脸凝重:“咱就小霞这一个女子。咱不是也想给娃找个好婆家吗?娃都26岁的人了,咋还那么不懂事?都怪咱把娃从小就惯坏了,没吃过啥苦,不知道没钱过苦日子的难肠。谁给娃找婆家,不想找个有钱的,家底厚实的?谁嫌吃肉香,难道还想吃苞谷榛榛搅团玉面馍?”

“唉……”慧芳叹了口气,接着说:“想不通小霞为啥看不上成刚。前几年,两个娃不是还好好的嘛,这不知咋了,今年一个劲闹着要退婚。你说她是嫌咋,是嫌成刚人不灵醒吗,还是嫌人家穷?你说成刚娃咱也是看着长大的,家里那么有钱的,娃又老实本分,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人家娃就是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低些,可咱小霞也是初中文化,两个娃也般配着呢。谁都不要嫌谁。咱庄户人种地,娃读几年书,认识两个字就行了,文化高低无所谓。再说咱家这经济条件,和人家成刚家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实在是没法比。人家都不嫌咱家穷,咱咋还敢嫌人家富呢?小霞要是嫁过去了,吃穿几辈子都不用愁,还不是掉福窝去了。你说她现在非得要退婚,这不是把福拿脚踢吗?多少人都眼红咱娃的婚事。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老伴的话,一下子说到王能的心窝里去了。王能不住地点着头。

这一夜,王能两口子说了半宿话,后来,困得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第二天大清早,王能两口子就起床了。虽然昨晚睡得晚,但是庄户人多年了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天一亮,就再也睡不着了,大睁着双眼躺在炕上怪难受的,干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洗漱干净后,慧芳便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王能老汉拿起一把大扫帚,打扫起大门前的枯枝烂叶。

上王村在武功县城的东南方向,距离县城不到十公里。村子挺大的,有1600多人,人均耕地不到一亩。村里没有企业,大部分农民世代以耕种粮食作物为生,一年种两料庄稼——小麦和玉米。少数农户种植大蒜、猕猴桃等经济作物。

这些年来,党的政策倾向农业和农村发展,极大地减轻了农民的经济负担。农民种地不但不用上缴公粮,每年还可以领取粮食直补款。农民还可以参加农村合疗,看病也可以像城里人那样报销医疗费。这些好政策都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福利待遇。

党的政策鼓励农民进城务工。现在村里的大部分青壮劳力都进城务工了,留守在农村的大多是老人、妇女或者孩子,被戏称为“386199部队”。平常村子里格外冷清,只有在春节时,那些在外务工的青壮年才返乡,村子里才能热闹几天。

上王村街道规划得很整齐。自北往南,共有七条街道。街道的南北两侧,规规整整地修建着两排房屋。每条街道有六十多户人家。每家的宅基地面积一样大,都是两间宽。每户人家都是相邻建房。前屋基本上都是横向盖着两间宽的两层小洋楼,向屋里走进去,纵向修建着好几间平房,留出来一小块院子。每户人家的房屋外观和构造都基本一致。不常登门的客人想要找到主人家,非得仔细打问一番,否则很难找准门。

在这一栋栋小洋楼中间,间或有几户人家的房屋是低矮的土木瓦房,显得那么孤单,那么不协调。这其中就包括王能家。他家前屋横向盖着两间宽的大瓦房,土木结构。进了大门,在大瓦房的大梁下,用砖砌了一道墙,留有门窗,将大瓦房一分为二。左边隔出一间大房子,是王能两口子的卧室。右边是通向院子的过道。向院子里走,紧挨着大瓦房,和西户的邻居共用一面伙墙,纵向半边盖着三间厦子房,呈三角形,西边高,东边低,有近三米的落差,便于雨水流进自家院子。其中一间厦子房用作厨房,另外两间是卧室。女儿小霞住一间房子。另一间房子闲置着,放着粮食和杂物。这大瓦房和厦子房都是在王能他爹还在世的时候盖的,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房龄了。

看着邻居们家家都盖起了气派的二层楼房,王能老汉心里也着实不太美气。前几年,他就有心思拆掉旧瓦房盖新楼。可是谁料到前些年,慧芳身体一直不太好,病病殃殃的,结核性腹膜炎刚好没几年,又患上了肠梗阻,接连住了几次医院,总算是捡回条命,可是这给家里闹下了大饥荒。为了给慧芳治病,王能不但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包括小霞攒的工资,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几年下来,家里经济就紧张得不行,始终翻不过身,别说盖房子,能勉强维持生活已属不易,多亏了小霞时常接济,才没有到日子过不动的地步。后来,王能也想通了盖房子这件事情。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小霞嫁人是不用花钱的。老房子暂时还能住,不透风,不漏雨的,也没有必要非得盖新房。王能也就去掉了盖新房的心思。

早上九点多,慧芳已经做好了早饭。她蒸了一大锅花卷,面饼雪白,一层层的辣椒油红艳艳的,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慧芳又熬了一锅苞谷榛稀饭,炒了一大盘酸辣土豆丝。

这时候,慧芳喊女儿起床,可是过了半天,也不见女儿屋里有啥动静。

“惯得屎出来了,回家就知道睡懒觉,也不知道帮你妈做饭。饭做好了,还跟爷一样,三声五声都叫不起来,不想吃饭了别吃,饿着去!”见女儿迟迟不出房门,王能一肚子气,高声骂道。

小霞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王能给老伴使了个眼色。慧芳立刻明白了老伴的意思,忙去推女儿的房门。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慧芳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屋子,看到女儿背朝外躺着,有抽泣的声音。她知道女儿为退婚的事情正伤心呢,便坐在炕沿上,轻轻地拍拍女儿的肩头,细声说到:“霞,起床吃饭了。”

小霞没回头,继续抽泣着。

慧芳又好言相劝了一会,见女儿一直没有反应,就退了出来。

“咋了?”见老伴没有把女儿叫出来,王能疑惑地问道。

“还在哭呢,不愿意起床吃饭。”慧芳摇摇头。

“不吃好,饿死算了。”王能对着女儿的屋子,大声喊着。

“我就不吃饭,饿死好,不退婚,不活了!”屋子里传来小霞的哭声。

王能张开嘴,刚想骂女儿。未等他出声,慧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王能只好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巴。

夫妻俩闷闷不乐地吃着早饭。平日里香喷喷的花卷、包谷榛稀饭,今天吃起来,没有一点味道。

吃罢早饭,收拾好锅灶,慧芳和王能拉着架子车,去地里拔萝卜了。小霞一直在屋子躺着,没有起床。

王能家的责任田就在村子边,没多大功夫就走到了地头。今天是个阴天,有点冷,地头杂草上、田间小麦苗上有一层薄薄的霜,还没有融化。关中平原一马平川。庄稼地一望无际,肥沃平整。放眼远望,庄稼地里如同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白皑皑的一个天地,干净肃穆。由近及远,天地间的万物逐渐模糊起来,朦朦胧胧的,就像电影里的童话世界一样,如梦如幻,美妙极了。

王能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他弯腰拔起了萝卜。这是青皮白萝卜,又粗又长。露出地面的萝卜皮翠绿翠绿的。这大萝卜就是要等霜打之后才又脆又甜。这时候正是拔萝卜的最佳时机。王能今年种的萝卜不多,只有两三分地。自家一个冬天是吃不完的,可以送给亲戚邻居吃。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里的泥土很粘鞋,走一步抬起脚,鞋上就粘了一大块泥巴,鞋就要被扯掉,就得使劲甩掉鞋上的泥巴。在这样的泥地里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是干活了。长在土里面的萝卜根很浅。王能不费力气,轻轻一拔,整个大萝卜就出来了。

慧芳把老伴拔下来的萝卜一堆堆规整好,揪掉萝卜缨子,也整齐地放到一边。

庄稼活就是脏。没多大功夫,王能和老伴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黄泥巴。他俩顾不上清理泥巴,弯着腰,卖力地忙着手里的活。庄稼人不怕脏、不怕苦,就怕地里产的粮食和蔬菜不值钱,没人要。

两个多小时后,王能把所有的萝卜都拔完了。泥地里寸步难行,慧芳身体不好,累得直喘粗气。王能心疼老伴,就让慧芳回家休息去了,自己一个人规整起萝卜。这时候,他心里不禁埋怨起女儿来。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家就知道惹大人生气,一点都不知道心疼爹妈,既不到地里干活,也不在家里帮妈洗衣做饭。

王能越想越气,一边用力揪着萝卜缨子,一边骂着女儿:“惯得屎出来了,惯得屎出来了,惯得屎出来了……”

把萝卜和缨子一堆堆都规整好后,王能感觉到肚子饿了,腿有点打弯,腰也累得直不起来,就拉了一架子车萝卜回家了。

慧芳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正在灶房的大案板上擀着面条。关中人喜面食,家家户户的案板都很大,方便擀面条。慧芳家的案板长约两米,宽约1.5米,就像一张大木床板床。擀面杖也有1.2米长。面团揉好饧到后,慧芳把它擀成了一张大面饼。整张面饼摊开,几乎占去了小半个案板。慧芳在面饼上撒了一层玉米面粉,用手涂抹均匀,然后用擀面杖卷起面饼的一头,一边往里面卷,一边用双手使劲按压卷在擀面杖上的面饼。面饼全部卷在擀面杖上之后,再将面饼摊开,撒上玉米面粉后,继续边卷边按压面饼。经过这样反复操作之后,案板上就铺了一张雪白而又巨大的面片,薄如蝉翼、光滑如丝、柔韧筋道。慧芳在这张大面片上均匀地撒上玉米面粉,把它一来一回折起来,叠成一层层宽约一尺的面片,然后,自上而下,用菜刀切成韭叶宽的细面条,拿起面条的一头抖一抖。细细长长的手擀面条便铺满了整张案板。

等到大铁锅的水烧开后,慧芳将长面条下入锅烧开水,往锅里扔几把黄豆芽和菠菜,减两次凉水烧开后,这一锅面条就熟了。慧芳拿来三个大海碗,从大锅里捞出长长的面条,浇上一大勺西红柿鸡蛋臊子,倒几滴芝麻香油,多放醋和油泼辣椒,再给碗里夹几筷头煮熟的黄豆芽和菠菜。你看这一碗手擀面,那白生生的面条、绿油油的菠菜、红艳艳的西红柿、黄灿灿的豆芽和鸡蛋,真是五彩缤纷,看一眼,就能把人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再闻闻味道,香气扑鼻,又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下午还得去地里干活,王能懒得脱下那一身沾满泥巴的脏衣服,就那样端起大海碗,蹲在院子墙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用筷子夹起面条,就往嘴里送。王能刚吃了一口,突然停下来,对着女儿的房间,向老伴努努嘴,小声问道:“还不起床吃饭吗?”

慧芳轻声说:“我上午从地里回来后,叫她起床。她就是不起来,说咱俩要是不答应退婚,她就不吃不喝饿死算了。”

“你再去叫她,就是不吃饭,总得起床吧。”王能对女儿还是有一肚子的怨气。

“我再试试。”说完话,慧芳走到女儿房门口,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她又使劲推了几下,还是没有推开门,知道女儿从屋里把门反锁了,便轻声喊道:“霞,中午饭好了。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慧芳从玻璃窗望屋里看,里面拉着厚厚的窗帘,啥也看不到。她只得用手敲起了门,提高嗓门喊到:“霞,吃饭了。”屋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慧芳又喊了几声,小霞仍然没有任何回应。王能心中的火一下子冒出了三丈高。他放下饭碗,走到女儿窗前,大声骂道:“真是没娃给渴了,惯得没一点眉眼了,没一点眉眼了。你还长本事了,学会绝食了。真格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真有本事了,你就永远别吃饭……”

这时候,屋里突然传来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声:“来,来,给你打,打死才好!”

慧芳忙走到老伴面前,把他往院子拉,劝道:“你就别说了。娃心里难受着呢。”

王能端起大海碗继续吃饭。刚才还香喷喷的面条,现在吃起来索然无味。他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个啥心思,她到底是对成刚哪一点不满意,为啥整天喊着闹着,非得退婚呢?就算女儿有啥想法,为啥不肯说出来?就是不愿意给他这个爹说,为啥也不告诉她妈呢?这个不省心的姑奶奶呀!不知道一天胡闹的啥呢,都26岁的大姑娘了,咋还这么不懂事,还要让爹妈给她把心操到啥时候去呢?

下午,王能和慧芳拉着架子车去地里了。两口子要把上午规整好的萝卜和缨子拉回家。

架子车在粘泥土地里,根本拉不动。王能和老伴各提一个大笼,装满萝卜,再一笼一笼地倒进地头的架子车里面。这时候,王能又想到女儿的好处,如果小霞能来地里帮忙干活,替他们分担点,那么,他和老伴也能轻松一些,这活也就干得快了。可是,女儿现在闹起了绝食,这是指望不上了。王能又想到了成刚,这个孩子真是不错。家里那么有钱,又是独生子,但丝毫没有娇生惯养的坏毛病,每次来家里,抢着干这干那的,不嫌脏、不怕累。小霞要能和成刚结婚了,那可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姻,且不说陈刚家庭富裕,女儿这一辈子肯定是不缺钱花的,就说这两个村子离得也近,自己家里有个啥事,女儿回娘家帮忙也方便。他这个老丈人可不就等着享福吗?唉,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女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把福气拿脚踢呢。

天快黑的时候,王能把最后一架子车萝卜缨子拉回家,倒在院子里。萝卜和缨子分别垒成了两个小山包。

和上午一样,慧芳提前回家了,馏了几个大花卷,熬了一锅苞谷榛稀饭,凉拌了一盘青萝卜丝。

吃晚饭时,慧芳又喊了几遍小霞,让她吃饭,但女儿还是继续绝食。

王能恨恨地说:“不吃就不吃,给咱把粮食省了。她不吃,那说明不饿,饿到了自然会吃饭。”

慧芳白了他一眼:“你说的啥话嘛。那可是你亲亲的女子。你光图省粮食,就不心疼把你女子饿坏了?”

“唉……”王能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老伴,说到:“我也就是说气话呢。我咋能不心疼娃,可是她这么犟的,谁倒是有啥办法?都是你把娃惯坏了。”

慧芳不服气地说:“我惯坏的,你没惯娃?娃从小到大,你倒是打过,还是骂过?”

这话戳中了王能心中的痛处。他不禁心里一阵酸楚,想起了女儿小时候是那么地乖巧可爱。他每次从地里干活回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女儿见到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就扑进他的怀里,用小手抠着爹衣服上的泥巴。那个时候,他的心都要被女儿那一声声呼喊融化掉了,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同凤凰涅磐一样,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他最喜欢和女儿玩的游戏就是抱着女儿,用脑袋在女儿胸前轻轻地拱,并且鼓励女儿:“快打爹,快打爹。”女儿用一只小手揪住爹的耳朵,另一只手在爹头上、脸上轻轻拍打。这时候,王能就会乐得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女儿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从来不和父母顶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学习不上心,尽管学习很踏实,但是成绩一直不太好。那一年,小霞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不想再读书了。王能也没有责怪女儿,只是说了声:“和爹一样,不是念书的材料,那就当农民吧。这也没啥丢人的。天底下的农民千千万,当农民照样能活人呢。”

女儿长这么大,王能从来没有舍得打一巴掌。父女俩的感情一直很深厚,谁能想到这大半年来,因为女儿要退婚的事,父女俩闹得跟仇人似的,一见面就吵架。

“唉……为啥会这样呢?”想起以往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王能忍不住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女儿在他心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女儿就是他的心肝,就是他的生命。任何屈辱、任何苦难,王能老汉都能承受。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儿受一点点委屈。现在,他的心肝宝贝儿却以绝食与他对抗。这怎么能不让王能老汉感到心疼,感到难受呢?生活没有压垮这个坚强的老农民,但女儿的叛逆、女儿的眼泪,却能轻易地击倒他。

见老伴情绪这么低落,慧芳也不禁轻声啜泣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农民天生就是劳累命。只要你想过好日子,不偷懒,家里、地里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第二天,王能和老伴在家里收拾萝卜,先是把要送给亲戚和邻居的菜分出来。之后,慧芳把留给自己家的萝卜分成三份。一份腌了一坛子咸菜,另一份切成薄片,用细绳子串起来,挂在墙上晾干,做成萝卜干。王能把剩余的萝卜垒成一堆,放在墙角,用土掩埋起来,等到冬天想吃时,从土里刨出来,还跟新鲜的一样,一点都不糠心。

萝卜缨子也是这样处理。一部分送人,另一部分做了浆水菜,还有一部分捆扎起来,用铁丝挂在院子里晾晒干,以后随时可以当干菜吃。

农民过日子就得这么仔细。看着普普通通、一点都不稀罕的东西,在巧妇们的精心加工下,就成了城里人羡慕的农家美食。

今天是小霞绝食的第二天。女儿没有吃午饭。王能还没有理会这事,因为他还在生女儿的气。等到了晚上,女儿还不吃饭。王能就有点坐不住了。这都连续绝食两天了,会不会把孩子饿坏了?王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劲地催促慧芳去劝女儿吃饭。慧芳能感受到老伴在着急、在心疼女儿。

当晚,王能夫妻俩躺在炕上,都在连声叹气。

慧芳说:“霞都两天没喝一口水了。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

王能也焦急地说:“是呀,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小霞这都多少顿没吃饭了,这可咋办呢?”

过了许久,慧芳说:“他爹,你看这样行不?”

王能看着老伴,等着她说出好办法。

慧芳说:“要不你明天给成刚打个电话,告诉他小霞回来了,让他带小霞去哪里逛逛,散散心,让两个娃好好谈谈,有啥误会了,早点解开。”

王能觉得老伴说的很有道理,点着头说:“这是个办法。”

慧芳又说:“你明个早上给霞说句软和话,别太强硬了,也该听听孩子的意见。婚姻大事,咱不能包办。这事成不成的,最终还得由孩子自己做主。”

王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四



第二天大清早,王能就给成刚打电话。成刚满心欢喜地说他中午就开车来接小霞出去玩。

王能走到小霞窗口边,语气柔和地说道:“小霞,昨天晚上,你妈劝爹要尊重你的意见。这件事情,爹想了一晚上,也想明白了。爹也是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以后过上好日子,但这婚姻大事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嫁谁不嫁谁的,还得由你自己拿主意。爹只是给你个参考意见。不管咋说,你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不吃饭呀。好我的瓜女子呢!不吃不喝,你这是要成神变仙呀?你妈把饭早都做好了。你快起床吃饭吧。我刚给成刚打电话了。他一会儿就来咱家。你有啥想法,当面给人家娃好好说清楚,也不要把人家娃耽搁了。好我的碎婆呢!”

“咯咯咯……”屋里传来小霞的笑声。

王能老汉也咧嘴笑了:“看这瓜女子,拿绝食降服爹。唉……”

不大一会儿,小霞就高高兴兴地开门出来了,似乎这两天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乐呵呵地去洗漱梳头。

慧芳已经把早饭摆放在院子里的四方小餐桌上。

小霞提着一把小凳子,坐到餐桌前大口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看样子是饿坏了。王能看到女儿眼睛红肿着,黑眼圈很明显,知道女儿这几天一直在哭,肯定没怎么睡觉,顿时心软了,不再说什么。

吃罢早饭,小霞帮妈收拾碗筷,刚把厨房收拾利索,就听到大门口传来汽车“呜呜”的响声。王能知道是成刚来了,忙出门迎接。成刚将他的银色普拉多汽车停在小霞家门口。这是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刚买了几个月,很适合在农村的土路上跑。成刚下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七八盒礼品,有牛奶、蛋白粉、各种时令水果。王能满脸堆笑,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礼品盒,将成刚朝屋里让,并大声喊道:“小霞,小霞,快出来。成刚来了。”

听到爹的喊声,小霞皱了一下眉头,呆在自己房里,身子没有动一下,装作没听见。

慧芳和成刚打了招呼后,就急忙跑进小霞屋子,把女儿往出拉,轻声劝道:“霞呀,有理不打上门客。人家成刚都上咱家门找你了。你就客气一点,别给人家拉个脸,让人下不来台,多不礼貌。”

听了妈的话,小霞才扭扭捏捏地出了房门,对站在院子里的成刚勉强笑了一下。见到小霞,成刚立马咧嘴笑了,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美。看得出来,成刚今天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才来见小霞的。成刚除了皮肤黝黑之外,五官还算端正,留着运动式的发型:头顶部又黑又浓密的头发比平头稍长,周围轮廓上部呈球形,虽然是短发,却有着长发的感觉,看起来很精神。成刚上身穿着咖啡色的休闲夹克,里面是蓝色的羊毛衫,下身穿着蓝色的紧身九分裤,带着浅浅的黑色花纹,脚上穿着一双浅棕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成刚打扮得跟城里年轻人一样新潮,显得那么干净利落,丝毫没有农村青年的憨笨相。小霞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微微一笑,随即又阴沉了脸。

成刚对自己今天的打扮也很满意,看到小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关注,心里更是乐开了花。他诚恳地对小霞说:“我开车带你出去兜个风吧。”

小霞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到父母那期盼的目光,容不得她说不,就只好把张开的嘴巴微微动了动,又合上了。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回房穿了件米白色的休闲西服,就跟随成刚出了门,坐在了汽车的副驾驶位置。

汽车慢慢驶出村口。成刚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随便。”小霞不冷不热地说道。

“普集站还是去兴平市?”

武功县当地人都把县城叫做普集站。

小霞摇摇头说:“太远了,不去。”

“那你说去哪里,我都没意见。”

小霞想了想说:“去静园吧。”

“那里呀?这就在家门口,太近啦……”成刚很不解,小霞为啥不愿意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玩。他哪里知道,姑娘的心思早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还是乐乐呵呵地开着车。

静园是个小公园,在小村镇政府的马路对面,距离上王村不远。静园占地面积有五十多亩,栽了很多树,树种多样,树木高大,有枫树、白皮松、柳树、槐树,最多的是银杏树。

成刚开车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静园。两人下车后,沿着曲径通幽的小道慢慢往前走着。在这个深秋时节,天气转凉。庄户人一般很少有闲情逸致逛公园,因而,静园里面格外安静,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小年轻在银杏树下嬉闹。一排排银杏树杆粗大,金黄色的树叶子铺满了一地,如一张巨大的黄地毯。凉凉的秋风拂过,树枝上的黄叶沙沙作响。不时,一些黄叶随风摇曳,悠悠飘落,如同翩翩起舞的黄色蝴蝶。树下的青年男女纷纷张开手臂去接落叶。“咯咯咯”的快乐笑声在公园上空荡漾开去。

在一处老槐树下,有一把木质长条椅。这里人迹罕至,非常幽静。小霞用手指了指长椅,和成刚坐下了,又把身子向旁边移了移,和他拉开距离。

成刚满脸堆笑地看着小霞,急切地想和她说话。小霞却把脸扭向旁边,望着远方的树林,不看成刚一眼。

成刚几欲开口说话,看到小霞表情冷漠,一时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成刚一直在注视着小霞,希望她能回头看自己一眼,给他一些说话的勇气,但是他失望了。

又过了片刻,成刚忍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沉默气氛。他终于鼓足勇气,向小霞身边挪了挪,轻声问道:“嗯……你这次回家,待几天呀?”

“没几天,我只有五天假。”小霞还是很冷漠。

“嗷,这样呀……”

两人又沉默了。

成刚再次打破了沉默,吞吞吐吐地说道:“小霞,我……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快一年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对你说。我想……我想……说出来,请你别生气……”说完这句话,成刚眼睛定定地看着小霞。

小霞点点头说:“没事。你说吧。”

成刚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年春节以后,我感觉……感觉你变了……变了,对我很冷淡,总是躲着我。我给你打电话,你总是……总是不接……我给你发微信,你也……很少……回复我。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是个啥想法。”

听到这话,小霞心里一颤。她知道成刚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态度了。她之所以向父母提出来退婚,不愿意当面向成刚说,就是怕伤害他。她认识成刚已经有十年了。这些年来,她能感受到,成刚是真心真意喜欢她的。不管怎么说,两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定感情的,让她对他说分手,她真的张不开口。在她进省城西安打工之前,她觉得成刚这个男娃还不错,倒也是个可以托付一生的好对象。虽然说她对成刚并不是一见倾心,但也挑不出成刚的啥大毛病。成刚家庭富裕,却没有“富二代”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铜臭味,对她也是一心一意的,对她也很尊重。这些年来,两人在一起时,成刚虽然有时候看她的眼神,有点像饿狼一样饥渴,令人感到心惊肉跳,但是从来都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别说拥抱接吻,就是连她的手都没有摸一下。从这一点上看,成刚堪称翩翩君子。

五年前,小霞进城打工后,那可真是大开眼界,才知道大城市人是怎么生活的。那真的是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西安这个国际大都市真的是个花花世界,大影院、大商场、大公园、大公司比比皆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繁花似锦的街道、五光十色的夜景,让小霞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小霞进厂后,一直住在集体宿舍里。一个宿舍住十二个人,虽说拥挤了点,但是宿舍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冬暖夏凉的。每个宿舍都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上厕所也方便,里面有热水器,24小时随时可以洗澡。工厂做“东芝”笔记本外壳加工。小霞所在的车间是做笔记本外铝板拉丝。小霞在车间里工作,日头晒不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她的工作是把未加工的铝板保护膜撕掉,然后放进机器拉丝。小霞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其中有四个小时算作加班,有加班费的。一天的工作量是两千到三千片。工作难度不大,就是在流水线上操作,总是重复那几个同样的动作,时间久了,工作难免有点单调枯燥。小霞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有时候也觉得人像个机器,天天在做着同样的工作,虽然有点厌烦和劳累,但和在农村种地相比,干净卫生不说,劳动强度还是轻松多了,而且收入丰厚。如果是旺季活多,小霞每个月能挣四五千元。这比家里那两亩多自留地全年的收入高多了。就连爹都常夸小霞比他有本事,会挣钱。小霞每周休假一天。休假时,她会和工友结伴进城游玩。

在小霞看来,和城里人的生活相比,家乡农民过的日子真苦呀!虽说现在农村发展快了,农民负担轻了,日子也好过了,吃穿不愁,可那毕竟还是农村,贫穷和落后的现状,一时还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初中毕业后,小霞当了几年农民。对农民的苦难,她感触很深。干农活又脏又累这都不用说,关键是挣不来钱。种粮食不值钱,有吃的,没花的。种大蒜吧,价钱又不稳定,连续贱卖好几年,也许会有一年碰上个好价钱。那一年,爹种的大蒜丰收了。蒜头个个都跟小苹果似的,红皮大瓣的,长得那叫个喜人。爹本想着大蒜丰收了,能多卖点钱,把欠的外债还一部分,谁料想那年大蒜滞销。小霞和爹拉了满满一架子车大蒜,有十来蛇皮袋子蒜头,垒得像小山包一样高。结果到了镇上,好几个客商对大蒜挑三拣四的,不是嫌蒜头小了,就是嫌蒜杆留长了,想收不想收的,每斤大蒜只给四、五分钱。后来总算卖出去了,一架子车大蒜只卖了不到30元钱。回家的路上,爹伤心地流泪了,说:“世上农民最可怜,辛苦了一年,还不够蒜种子钱。下辈子投胎,千万别再当农民。”

虽然说现在农民种地比以往轻松多了,小麦成熟夏收时,有大型收割机割麦子,节省了劳动力,可是晒麦子、去地里锄地,那都要顶着烈日干活。火红的太阳把人的皮肤能烤化,又热辣又刺挠。秋收掰玉米,那也是个下苦力的活。爹用小锄头把玉米杆砍倒,小霞和妈在后面把玉米一颗颗掰下来,再用架子车拉回家,还要把玉米棒子剥皮拴成一抓一抓的,架在椽上晾晒,冬天等玉米棒子干透后,再剥成玉米粒。为了把地腾出来种小麦,她和爹妈三人把一捆捆又湿又沉的玉米杆掮到地头。壮小伙子干这活都怯火,更别说她一个女孩子了。肩膀压得钻心疼,碰都不敢碰。玉米叶子在脖子上、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疼痛难忍。如果不小心被玉米叶子上的小毛虫蛰一下,那可真是要了命了,四五天都痛痒难忍。

对于没有体验过城里人生活的王能夫妇来说,农村现在有吃有穿,又不用像城里人上班那样每天起早贪黑的,一天啥时候想去地里干活都行,不想干活就睡大觉,自由自在多好的,不受约束,也不用看谁脸色干活。王能和老伴对目前的生活,还是很知足的。可是小霞不这么认为。她在省城工厂打工五年,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再让她回到农村的生活状态,这已经是不可能了。农村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美好了。庄稼活又脏又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不是迷人的风景,而是洪水猛兽,年复一年地在榨干着父母的血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对于小霞来说,不是惬意自然,而是枯燥无聊。脏乱的街道、破旧的房屋令人生厌。夏天哪里都热,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家里开着风扇,热风吹到人身上,立马冒出一层热汗。更讨厌的是,白天苍蝇爬满锅灶案板。你吃饭时,右手拿筷子,左手要不停地赶苍蝇,稍不留神,苍蝇就一头扎进饭碗里。晚上蚊子如轰炸机,蚊帐也挡不住,半夜总是被蚊子咬醒,一身的疙瘩,又痛又痒,就算抹上花露水,老半天也痒得睡不着。冬天西北风一吹,尘土飞扬,人一张嘴就是满嘴灰尘。那西北风一个劲地往脖领、袖口和裤腿里钻,好似流氓,简直要把你的衣服一件件都剥掉,真是奇冷无比,就算你穿着棉衣棉裤,还是会冻得浑身哆嗦,上下牙床直打架。

在西安打工这些年,小霞已经习惯了城里随时可以洗澡、上厕所有抽水马桶这样的生活。每次放假回老家,最让她不能接受的就是洗澡和上厕所这两件事情。夏天洗澡倒还方便些。到了冬天,洗澡就只能去镇上的公共浴池,否则就只能三五天不洗澡,等回到西安再洗澡。说起在家里上厕所,小霞更是头疼。前些年,爹在后院修建了一个厕所,但没有抽水马桶,又脏又臭。夏天,一条条乳白色的蛆虫在厕所里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去一趟厕所,毫无立足之地,简直恶心得要吐出五脏六腑。冬天,白天上厕所还勉强可以对付,到了晚上,寒风凛冽,院子黑灯瞎火的,上厕所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她要穿半天衣服,从前院卧室走到后院厕所,然后回房睡觉,再一件件脱下衣服。每晚折腾这么几次,瞌睡都没了。为了方便,她只能在屋子里放个尿桶,不但臭,而且看着恶心。在她眼里,农村无异于劳改场,这样的生活一天也不能忍受。

小霞向往城市的繁华与文明,渴望过上城里人那样的舒适生活。她不敢想像自己像父母那样,一生在土里刨食,撅屁股修理一辈子地球。那样的生活,真是太可怕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对于她来说,春暖花开之时,或者秋高气爽之际,来农村旅游踏青,体验一下田园生活尚可,若要她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在此生活,那是万万不可的,那真能要了她的命。做个城里人,永远脱离农村,这是她最崇高的理想。

小霞以前也多次和成刚提说过,让他和自己一起进城打工,可是成刚的想法和她不一样。成刚认为农村大有作为,年轻人没有必要非得进城打工。他宁愿呆在农村养猪,也不愿意进城打工。这让小霞很失望。

每次小霞一提起进城打工的话题,成刚总会说:“现在我爸年龄大了,一个人管理养猪场,实在是力不从心,需要我协助工作。再说现在政府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积极推进新农村建设。农村天地广阔,需要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扎根农村,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青春力量去发展农村经济。建设新农村就好比修建一栋大厦,经济建设就是这栋大厦的基础。如果这个基础不牢靠,那么,这栋大厦就无从建起。如果年轻人都去打工,没有人愿意留在农村建设家乡,那么,农村的经济怎么发展?经济不发展,再美好的蓝图也无法变成现实。”

小霞奚落他:“就你思想境界高,就你死守在农村才是有理想,就你有抱负。别人进城打工都是碌碌无为吗?”

成刚不服气地说:“你看看咱们农村的现状,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农村的,不是妇女儿童,就是年迈体弱的老人。有人戏说现在农村的主力是“386199部队”。年轻人都不热爱自己的家乡,不愿意留在农村,农村靠啥发展?难道不出门打工,就真的过不上好日子吗?”

小霞涨红了脸,争辩道:“我知道你家的日子富裕,吃穿比很多城里人都好。可是你去过大都市吗,你体验过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了吗?你再有钱,就算你家盖了别墅洋楼,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可是在农村,你购物有大商场吗,游玩有大公园吗,看电影有大影院吗?城市生活的舒适和文明,你感受过吗?”

“只要你人勤快,热爱劳动,就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不论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我相信,以后农村建设好了,农民有钱了,生活富裕了,乡风文明建设肯定也会蓬勃发展。城里人有的生活,咱农民也绝不会缺少。况且农村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没有雾霾,生活压力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人都能长寿。为啥非得争着抢着进城做打工仔呢?”对于农村的未来,成刚显得很有自信。

小霞不以为然地问:“既然农村这么好,为啥那么多年轻人要进城打工呢,他们都没有你聪明吗?”

“那是他们没有在农村找到发家致富的产业。正因为那么多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土地,这就更需要有一部分年轻人留在农村去奋斗、去建设。”成刚说得理直气壮。

“你家有钱,自然日子过得好。我家穷,我没有看到农村生活有啥好的。”小霞讽刺道。

每当这个时候,成刚就沉默不语了。他不想为这点事和小霞争吵。他怕心爱的姑娘生气。





                                                       五



以往和成刚争吵后,小霞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两人的三观是否合拍,只是认为成刚家庭殷实,不愿意进城打工可能是怕吃苦。直到三年前,陈刚向小霞求婚。成公社也多次向王能提出来,要尽快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小霞这才认真地考虑起来自己和成刚的婚事。按说,成刚家业兴旺,在方圆一带都是数一数二,出了名的财东户。成刚人品也没啥问题,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像小霞这样,穷家薄业的农村姑娘,能找到这样的好婆家,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是小霞总觉得她和成刚不是一路人。她渴望大都市的文明生活,成刚却对农村生活很满足。像他们这样,两个思想观念完全不搭调的人,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这也是小霞一直拒绝和成刚结婚的根本原因。但她那时候还没有想到退婚。在农村,传统观念很浓厚。从某种意义上讲,订婚是和结婚一样庄严的事情。青年男女一旦订婚了,那结婚就是板上钉钉,迟早的事情,没有天大的理由,是不能随意解除婚约的。农村人的退婚,甚至比城里人的离婚还要惊天动地。

直到两年前,车间里来了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李飞,让她心里起了波澜,也让她和成刚的婚事走到了尽头。

李飞是厂里的技术员,老家就在西安市长安区的一个村子,在西安读的大学。小霞至今记得,李飞第一天来车间上班的情景。那是前年七月份的一天早上,当时,车间主任领着一位清瘦的小伙子来到车间,向大家介绍他是厂里的技术员李飞。李飞很有礼貌地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友好而又谦虚地对大家说到:“各位兄弟姐妹,我刚从学校毕业,啥都不懂,还请各位同仁以后多多关照、多多指教。”之后,车间主任把每位同事介绍给李飞。介绍到小霞时,李飞紧紧地握住小霞的手说到:“美女好!你是咱厂的‘厂花’吧?请多多指教。”小霞感觉到李飞的眼神火辣辣的,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李飞把她的手握得很紧,都有点疼了,就是不肯松手。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把小霞叫做“厂花”。

“嗷嗷……‘厂花厂花’!”一些男工友顿时起哄喊道。

小霞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尴尬的场面,霎时,羞得满面通红,使出很大力气,才把手从李飞手里挣脱出来。这个男孩胆子太大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记得当时李飞还没有穿工作服,上身穿着白色带格子的短袖,下身穿着天蓝色的休闲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凉皮鞋,虽然个头不高,但是五官清秀,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一头短碎发乌黑油亮,两边鬓角又短又齐,不长的刘海从左向右微微倾斜。李飞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如同酷暑难耐时,喝下一瓶冰凉的“冰峰”饮料,让你从外到里,都感觉到清凉爽快。

这第一次的相见,李飞给小霞留下了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此后,小霞的外号“厂花”便在厂里传开了。每当同事们喊小霞“厂花”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李飞那张调皮的脸,都会让她脸红心跳。

与小霞相识后,李飞就对小霞展开了热烈地追求。每当在大食堂吃饭时,李飞打了饭就会坐到小霞旁边吃饭,问这问那的。晚上下班休息时,李飞会不停地给小霞发信息,问东问西的,对她倍加关爱。小霞有时候懒得回复信息。李飞并不气恼,依旧是频频发信息,嘘寒问暖的。一到休假日,李飞便会约小霞去城里玩。小霞起初一再拒绝。李飞依然执着相约。小霞在西安厂里上班,远离父母,有时候难免感到寂寞无聊,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关心。她对李飞这个大学生并不反感,但最初也没有往感情这方面想。她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虽然比别的姑娘长得漂亮,但毕竟文化程度不高,又来自农村,只是个来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工。人家李飞可是个大学生,又是技术员。两人在身份、学历各方面差距悬殊。自己根本就配不上李飞,又何必自作多情、徒生烦恼呢?

在拒绝了多次之后,见李飞是诚心诚意地约她,小霞动摇了。在去年清明节休假时,小霞终于答应李飞邀请,去乐游原上的青龙寺赏樱花。那次,为了自身安全,也为了避免两人单独相处时的拘束,小霞特意叫上了同村姑娘王丽,要求陪她同行。早上出门时,天气还有点凉,小霞穿了件粉红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休闲西服,下身穿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一双黑色的休闲皮鞋,显得是那么的干练大方。虽然小霞未施粉黛、素面朝天,但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愈发漂亮迷人。

见到小霞,李飞被迷得有点发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大美女,一步路也走不动了。直到小霞把王丽介绍给他时,李飞才回过神来,礼貌地对王丽点头笑着说:“欢迎赏脸同行。”

李飞虽然心中不悦,很不乐意带着“电灯泡”王丽,但他并没有把任何不满情绪流露在脸上,对小霞和王丽同样热情。

工厂距离青龙寺挺远的,有十七八公里。他们三人先是坐公交车,然后倒地铁三号线,用了一个小时,到达铁炉庙村,远远就望见青龙寺门前排起了一条长龙,打听后得知是要排队领门票。三个人只好跟在队伍后面,像蜗牛一样慢慢向前移动。

时节虽是清明,还未入夏,但西安的天气却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早上十点多,大红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雁翔路正在修建地铁,人行道路两边的大树都被移走了。光秃秃的马路上无遮无拦,排队的人无处躲藏,任凭太阳直晒在身上。小霞三个人出门也没想到打伞。不一会儿,三人的额头上便冒了汗珠子。小霞脱掉了外套,看到李飞的目光飞快地从她的胸前划过,那里已经饱满得如同十月的石榴一般。小霞的脸一下子红了。

刚出地铁站时,李飞注意到地铁站出口有几个小商贩在卖遮阳伞。他便对小霞说了一声:“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说完,李飞快步跑向不远处的地铁站口。

没有多大一会儿,李飞就回来了,带着三把遮阳伞。撑开伞,三个人方觉得凉爽了许多。

等了足足有一个半小时,三个人终于领到了票,走进了青龙寺的大门。

青龙寺是中国唐代佛教密宗寺院,建于隋,极盛于唐代中期。当时有不少日本僧人来此学习密宗真谛。青龙寺是日本佛教真言宗的祖庭。北宋时,寺院废毁,地面建筑无一留存,殿宇遗址深埋于地下。

1963年起,经过多年考古发掘,在遗址上建起新的青龙寺。这里是许多日本游客神往的观光胜地。

上世纪八十年代,青龙寺从日本引进移栽了600余珠名贵樱花树。每年清明时节,樱花盛开,花色大小各异,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引得无数游人来此赏花拍照。唐张籍诗云:“昨日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枝柯。天明不待人同看,绕树重重履迹多。”

游客奇多,简直比树上的花朵还要多,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的。女士们摆出各种姿势,男士们忙不迭地用手机或者照相机拍照。小霞和王丽在人群中穿梭,欣赏着各种颜色、各种花形的樱花,快活得像两只小鹿在森林里奔跑,直急得李飞一边对着她俩拍照,一边喊道:“别走别走,我还没有拍好,再来一张!”

李飞很会体贴人,肩上背着大背包,里面装着很多吃的喝的,手里还提了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三个人的外套。他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给两位美女拍照,还不时地给她们递水送吃,很是殷勤卖力。

等到下午回到厂里,三个人都快要累死了,各自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都懒得动一下。

这次游玩,李飞虽然和小霞交谈不多,但给姑娘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李飞这个小伙子很会体贴关心人,让人感到心里热烘烘的。

在以后的约会中,小霞就不再带王丽了,完全沉醉到她和李飞的二人世界里去了。西安的大街小巷、各个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俩的足迹和欢笑声。

随着两人接触时间久了,小霞了解到李飞的家庭状况和自己相似。李飞也是穷苦出身。他的父母是农民。李飞有个姐姐,是农村人,已经出嫁了。从李飞的言行中,小霞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没有世俗观念的人,不在乎恋人的出身、学历这些外在的东西,同时也能感受到李飞对她炙热的爱。

最让小霞感动的是,去年12月5号,在小霞生日那天晚上八点多,当时小霞正在二楼的宿舍里休息,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了熟悉的喊叫声:“小霞小霞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又是他,快来看!”同宿舍的几位女工一边趴在窗口看着,一边喊着小霞。

小霞看到宿舍楼下的一片空场地上,有一圈已经点燃的蜡烛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李飞手捧着一大把玫瑰花,在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小霞小霞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旁边已经围了一大群工友,高声起着哄:“大米大米快下来,老鼠等着来吃你!”

小霞这位质朴的农村姑娘,活了25年,哪里遇到过这种令人脸红心跳的阵仗,早已羞涩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一群舍友的簇拥下,小霞大脑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被人连拉带拽拖下楼,站在李飞面前,满面绯红,狼狈地用双手搓着衣服角,嘴角一张一翕,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一起,在一起……”周围的工友们继续起着哄。

这时候,李飞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玫瑰献给小霞,双眼脉脉含情地望着她。

小霞大脑还是有点懵。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接过了花,李飞怎样和她深情拥抱。她只记得自己手捧鲜花,慌慌张张地跑回宿舍,留下那个幸福的小伙子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

爱情之火就这样在这两个年轻人心中熊熊燃烧了。

李飞的热情似火、善解人意、渊博的学识、处理问题的沉着冷静和果断利落,都让小霞着迷。这些都是她以往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异性那里感受到的。她体验到了爱情的美妙和幸福。

自从爱上李飞后,小霞就处在深深的内心矛盾之中。在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成刚,并且把他和李飞做比较。成刚家庭富裕,的确能给她提供优越舒适的生活,但成刚不愿意进城生活,性格也木讷。和成刚在一起,她总感觉缺少点什么。以前总是想不明白,现在想明白了。成刚能给她物质财富,却给不了她精神快乐和幸福生活。和成刚相比,李飞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给她温暖,给她激情。在李飞面前,成刚顿时黯然失色了。可是她又想到爹和成刚的父亲是世交,自己和成刚订婚十年,成刚等了她十年。如果不是等她,以成刚的家庭情况,人家肯定早就结婚了。她现在向成刚提出退婚,莫说爹这一关过不了,就是自己的良心也觉得不落忍,毕竟是自己把成刚耽误到现在的。每当想到这个难缠问题的时候,小霞的心就乱成了一团麻,难受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很快,细心的李飞就发现了小霞的心事。在李飞的再三寻问下,小霞把成刚的事情告诉了他。一开始,小霞还担心李飞心里面会忌讳这件事情,没想到李飞大度地对她说:“这多大点事情呢。你十年前订婚,那就是农村的包办婚姻,是封建陋习。只要你没有结婚,我就有权利追求你。我相信你能把这件事情妥善处理好。”李飞的信任,让小霞很感动。

今年春节放假回老家后,小霞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向爹妈提出来要退婚。

不出所料,小霞的要求遭到了爹妈一致地反对。

这事就这样拖了近一年,始终没有解决。父母也常问她退婚的理由,她始终不愿意说出李飞的事情,怕思想封建保守的爹妈骂她订婚了还不检点,乱谈对象,只想等退婚后,再告诉爹妈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六



如今,和成刚坐在静园的长条椅上,小霞决定把话给他说明白。她不想再这样耽搁下去了。这既对成刚不负责任,也会耽误自己的青春。

“成刚,对不起你,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小霞用满怀歉意的眼神看着成刚。

成刚不解地看着小霞:“没关系,我愿意等你。哪怕是用一生去等待,我都愿意。”

“成刚,你还不明白吗?你不用等我。”

成刚吃了一惊,嗫嚅道:“为……为什么?”

“我知道欠你很多,我家也欠你家很多。可是,我们俩不合适。”小霞激动得小脸憋得通红。

成刚依然嗫嚅道:“为……为什么?”

“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喜欢农村的田园生活。我向往大都市的繁华文明。我俩不是一路人。”

成刚也着急得脸红脖子粗:“这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县城买房。咱俩都住县城,离家也不远,回家也方便。你看这样行吗?”

小霞苦笑了一下:“咱俩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你的目光离开了农村,最远只能看到县城。”

“那你说在哪里买房?”成刚急迫地问。

“咱俩的问题不是在哪里买房。”

“那是啥?”

小霞摇摇头说:“咱俩的问题不是买房住在哪里,而是把各自的心安放在哪里。”

成刚愣愣地望着小霞:“你说的啥意思?我不懂……”

“你不会懂的。”小霞看着成刚,真诚地说:“你是个优秀青年,家境也富裕,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年轻、更漂亮、更懂你的好姑娘。”

成刚激动地喊叫起来:“不,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就要你!就要你!”

“我真不是你的菜。”小霞站了起来,轻声说:“我俩彼此都不是对方的菜。”

小霞提出来想回家。成刚要开车送她。小霞坚决拒绝了:“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小霞回到家里,看到爹蹲在门口的大碌碡上抽烟,妈正在拌猪饲料。看到女儿回来了,王能老汉和老伴慧芳慌忙围上来,问道:“和成刚谈的咋样,没说啥时候结婚的事情?”

小霞走到院子,轻松地对父母说:“我和成刚说了,我和他不合适。我俩的事情毕了。”

老两口当下就惊了。王能愁苦地一屁股坐在小木凳子上,身子弯下去,像个大虾米。轻声叹着气:“完了,这下完了,多好的婆家呀!咱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

慧芳急切地问:“成刚他啥反应,他同意吗?”

小霞冷冷地说:“他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我反正一定要退婚。”

慧芳问:“霞呀,你给妈说句实话。从今年春节到现在,你这三番五次地非得要退婚。这究竟是咋了,莫非你找到自己可心的人了?”

王能也抬头看着小霞,说到:“爹就你这一个女儿,还不是盼着你寻个好婆家,以后不愁吃、不愁喝的?这成刚家要是个火坑,爹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吗?你如果自己真找到好婆家了,爹也不为难你。”王能见女儿为了退婚,这都闹腾了快一年,心想着和成刚这婚事,硬来怕是行不通的。女儿不开心,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见爹娘口气松了,小霞想着如果再把她和李飞的事情隐瞒下去,那么,她和成刚退婚这件天大的事请,估计爹娘很难从心里面过这道坎。于是,小霞就把她和李飞相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爹娘听。

王能静静地听着女儿的讲述,不时地摇着头。

慧芳倒是越听越高兴,不住地点头:“李飞是大学生,有文化,那感情比成刚好。成刚家再有钱,他也是个农民,养猪的泥腿子。”

小霞把李飞的情况给父母说清楚后,看着爹妈,等待着他们的意见。

王能还是摇着头说:“李飞好是好,可这事能成吗?人家大学生啥样的媳妇找不到,干嘛非要找你这个没啥文化的农民?”

慧芳对老伴说法很不满:“你这是啥话?咱小霞虽然文化程度低点,可是人长得漂亮,‘颜值高’呀,现在这社会是个看颜值的时代。你看小霞这皮肤又白又嫩,这身材又高又苗条,性格又温柔,心地也善良。我看找个大学生合适,别人还配不上我女儿。”慧芳越说越来劲,惹得王能一个劲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就你看自己闺女好。再夸她就披着被子上天——张狂得没领子了。”

慧芳喜滋滋地拉着女儿的手说:“霞呀,啥时候把李飞领回家,让妈看看,给你把个关。”

见妈对李飞这么有兴致,小霞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王能还是很担心,问道:“这事能靠得住吗?我总觉得小霞和人家大学生不般配。咱就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大学生那高枝可别想攀,还是找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家比较把稳。我看成刚就挺好。那大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呢?虚头八脑的,我看不实在。”

慧芳气恼地说道:“你那都是旧观念了。现在是啥年代了?只要两个娃互相喜欢,户口呀、身份呀什么的,都不算个啥。霞,你说妈说的对不对?”

小霞笑着点点头。说道:“还是我妈思想开放,不封建。”

王能见老伴和女儿态度这么坚决,也不好再反对什么了,只是喃喃自语道:“成刚和他爸这些年对咱家照顾不错,把人家娃闪到快三十岁了,现在提出退婚……这让我咋开口呢?这话不好说呀。再说人家订婚时,给了咱五万块钱,这些年,零零碎碎地送这礼,送那礼,折合成钱也不少。就算退婚,这一大笔钱,咱拿啥给人家退呀?”

见到爹愁眉不展的样子,小霞心里一酸,安慰道:“爹,只要能退婚,咱欠成刚家多少钱,咱都一分不少地给人家还。打工这几年,我也存了点钱,回头和李飞商量一下,把成刚家的钱都给人家还清。”

“就算还清了钱,可是欠下成刚家的人情债,可咋给人家还呢?”王能愁得腰弯得更厉害了。

五天的年假很快就结束了。假期最后一天的中午,爹妈送小霞坐上了去西安的长途客车。小霞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她急切地想尽快回到单位,尽快见到那个心爱的人,把父母同意退婚的好消息当面告诉他。她想像着李飞听到这个好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快活和兴奋。

看到女儿坐车走远后,王能和老伴往家里走。一路上,王能没有说一句话。他心情很沉重,一直在想着怎么张口给成刚家说退婚的事情。王能老汉低着脑袋向前走着,边走边摇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