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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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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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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子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是盖一院二层楼房,但始终未能如愿。

父亲说,自古以来,农民一辈子下苦就为两件事:置地盖房子,这就是咱庄稼人的产业,现在,国家给咱分了责任田,地有了,那咱在地里流血流汗,把庄稼当爷伺候,难难肠肠过日子图啥?还不就是图盖房子给娃娶媳妇嘛。

三十多年前,村子重新规划街道,给我家分了一院两间宽的新宅基地。为了从破旧的祖屋里搬出去,父母用勤劳的双手,在土里既刨食又刨钱,甚至于砸锅卖铁、东家借、西家凑,拉下了多少年都还不清的饥荒,硬是拼了命才盖起了两间土木结构的大瓦房。

大瓦房很少用砖,只是在几个承重柱和门窗框四周用砖,其余的墙体都是用土夯起三米多高的土墙,上面用胡基磊起来盖房子。土墙和胡基不用花钱,只需要人出力气。

那个年代,农民一年到头守着自家那几亩责任田,几乎没有人进城打工。在农闲时,如果谁家盖房子,像夯土墙、打胡基这样的重体力活,淳朴厚道的邻里乡亲们便会义务帮忙干活,不收取一分工钱,主家只需管一日三餐就行。

盖房子的土墙下面最宽处约一米,顶部最窄处也有五六十公分。夯土墙时,父亲和邻居叔伯们先打好地基,然后在其四个角各深埋一根高约三四米高的木椽作为柱子,将其顶部收口固定,呈上窄下宽的梯形,从底部向上用一根根木椽紧挨着固定在四根柱子上,形成长三米、宽一米、高约一米多的空间,给里面填进二三十公分半潮湿的黄土。黄土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太干没有粘度,土墙不结实;土墙太湿又容易倒塌。

夯土墙用的是半圆球型的大铁槌子,有十来斤重,平面处有一小孔,嵌入约一米长的木棍,其顶部安装长约二十公分的木手柄。用这大铁锤夯土,不需要什么技术,全凭舍得出一身好力气。父亲双手高高提起大铁锤,用力槌打坑土,待黄土被槌打得坚如磐石后,再填入一层新土,继续槌打。父亲一边夯土墙,一边向上添加木椽,直到土墙高约三米方止,土墙太高容易倒塌。等土墙晾晒干透后,匠人在上面高高垒起胡基,架椽铺瓦盖房子。

胡基是父亲亲手打的。他找一处土质粘性大的田地间,挖取黄土和水成半潮湿状,将一处土地平整好,用一把平底大石磓夯瓷实,上面放一个长方形的木板模具,长50厘米、宽40厘米、高10厘米,在模具里洒一些草木灰,打好的胡基就不会和地面粘连。父亲将湿黄土用铁锨铲进木板模具里,用一块长条木板沿着模具四周来回刮动,使泥土整齐地平铺满模具,然后用平底大石磓用力砸泥土。大石磓有二十多斤重,提起来很沉。打好一个胡基,一般只需要提起大石磓,在泥土上砸五下:四周各砸一下,最后在中间砸一下就好了。之后,拆掉模具,取出土坯,垒起来自然风干,就可以盖房了。父亲从早忙到晚,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又用体温烘干,一天不过打五六百个胡基。

虽然我家的宅基地面积不小,两间宽的大瓦房盖好后,院子里还有很大的空地方,但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来再盖房子了。没有厨房,就在大瓦房的一角盘起了锅灶,旁边支了一张大案板,在大瓦房另一边盘了个大火炕,炕边支了一张木板床。那时候,大姐已经出嫁,一家六口人就拥挤在这间大瓦房里,过起了实实在在的蜗居生活。

随着我和几个姐姐一天天长大,那两间既当卧室,又当厨房的大瓦房就显得越来越局促了。

后来,家里有了余粮,粗细粮搭配着,勉强还能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只是家里始终没个活钱,全家人只得省吃俭用,从嘴巴里节省下粮食,卖钱还账。

刚把外债还得差不多了,父母又商量着在院子里盖几间厦子房。母亲愁得一个劲叹气:“几个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咱拿啥钱盖房子?”父亲抽了一口旱烟说:“娃大了,娃子女子挤在一个炕上,不是个事,家里留下够吃的粮食,余粮都卖了吧,那两头猪眼看着膘肥毛顺了,都卖了,再凑不够就向亲戚四邻借吧。”

农民天生就是受苦的命,这苦命有一半都系在了房子上。等到后院那三间厦子房修建后,父母真的是被累得脱了几层皮。旧债刚还清,还没有过上一天宽松舒坦的日子,家里又添了新债。尽管光景过得举步维艰,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父母望着新房,还是很喜悦地说:“从前屋到后院这房子都起来了,倭也,咱这日子要往好处奔呢!”

家乡农户家里的厦子房都是半边盖的。那个时候,盖房子已经不再打土墙了。匠人在地基上垒起近一米高的砖墙,上面用胡几垒起三面土墙,朝院子一面留门窗,与邻居相挨背靠背,共用一面伙墙。伙墙高约七八米,装门窗的这面墙高约四五米,这一高一矮之间,就形成了三角形的房屋结构。雨水流向自己的院子,避免了邻里纠纷。

我家的厦子房共三间,紧挨着大瓦房的那一间作为厨房,另外两间做了卧室。为了排烟方便,厨房紧挨着大瓦房的那面墙并没有用胡基砌到顶,而是与房檐齐平。这样,厨房的侧墙顶部便空出了很大的空间。那时候,母亲最怕雨天做饭,不但雨水会飘进厨房,地面总是湿漉漉的,而且胡基土墙被雨水侵泡久了,时不时会有土块落下,刚好跌落在灶台上,很烦人。

有一年雨季,一天中午,母亲正在煮面条。厨房墙顶被雨水侵泡成软泥,半块胡基突然脱落,正好砸在锅盖上。母亲手忙脚乱地收拾锅灶,又擦又洗地忙乎了半天,嘴里庆幸道:“多亏木锅盖结实,没有被砸烂,否则,这一大锅汤面条就成了稀泥汤了。”

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除了在庄稼地里舍得出一身大力气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来钱的门道。为了还债,父母破了命累死累活地下苦干活。父亲种棉花、辣椒、大蒜卖钱。母亲养鸡养猪,将家里的粮食草料这些零碎的散钱最后都换成了整钱。

在我读初中时,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余粮多了,父母一分一毛地也攒了点钱。这时候,父亲那颗热衷于盖房子的心又活泛了,就在厦子房后面盖了两间楼板平房,是一砖到顶的,楼板顶用水泥抹得光滑平整。这下,终于可以在自家房顶晒粮食了。这让父亲很欢喜。

几年后,父母办了家庭养鸡场,每年喂养三五百只鸡。虽然养鸡又脏又累,但见天手里有活钱,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多起来了。

在农村,成年男子娶妻,盖新房是必备条件。假如家中没有新房,那么,找媳妇就会相当困难。为了给我说一门好亲事,加之早年间盖的那三间厦子房破败不堪,看到家里好不容易攒下来那么一点积蓄,父亲盖新房的心又痒了。最终拆掉了厦子房,盖起了三间楼板平房。就这样,家里又拉下了饥荒,好几年都翻不过身。

父亲盖平房的初衷,是为了给我做婚房,但是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这楼板房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我家后院的房子盖了拆,拆了盖,几经翻修,变化很大,但是前院那两间大瓦房一直矗立了近四十年,除了外墙用砖包起来加固之外,再无任何变化。

等到我参加工作后,父亲说,啥时候有钱了就拆掉大瓦房,盖起两层楼房,那就气派了。我一直对在农村老家盖新房热情不高,一心想在城里买房,这件事情也就是父亲说说罢了。未料想父亲后来不幸患重病去世,二层楼房终究是没有盖起来。

我在西安买房后,就把母亲接来一起生活,除了逢年过节,一般很少回老家,逐渐断了翻修老屋的念头。

这些年来,家乡经济发展迅速,乡亲们都勤劳致富了,整个村子一条条街道望过去,几乎家家户户从前到后都盖起了两层小洋楼,亮堂气派,惟独我家老屋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大瓦房夹在鳞次栉比的洋楼之间,显得那么孤单和寒酸。母亲知道我进城二十余年,已经不大习惯农村的生活环境,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说翻修老家旧屋的事情。

每次回老家,看到破旧的老屋,想起父亲一生辛苦,从未停下盖房的脚步,竟没有过上一天舒坦的日子,我就会唏嘘不已。父亲想盖二层楼房的心愿,不知道我何时能替他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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