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四年大学的全部费用,都是父母辛苦养鸡卖鸡蛋换来的。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便一直在养鸡,少则八九只,多则二三十只。在那个穷困潦倒的日月里,鸡蛋可是家里弥足珍贵的高档食品,除非偶尔招待贵客,平日里母亲绝对不舍得让家人享用,那要换成家里的零花钱,购买日常生活必需品,像柴米油盐、针头线脑这些,甚至于我和姐姐们的学费以及学习用品,都得指望它。
那些年,父亲陆陆续续盖了几次新房,家里拉下了不少饥荒,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一直缓不过劲。当时,街坊四邻不少人家办起了家庭养鸡场,那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父母看着心热,就商量着多养些鸡。
虽然母亲养鸡颇有些经验,但她不识字,没有科学饲养的知识,以往养鸡也都是随意散养,鸡仔成活率很低,饲养百十只小鸡仔,能有一二十只养到产蛋已属不易。父母明白,办养鸡场就得学科学知识,凭经验胡乱散养,这事准办不成。这真是太难为父母这一对老农民了,年近花甲,已到了城里人退休,颐养天年的岁数,他俩还得拼命硬干,既要参加饲料厂组织的科学养鸡专家知识讲座,又要去养鸡的乡亲们家里参观学习。父母第一年饲养了三百多只鸡,以后逐年增加,最多饲养了五百多只鸡。
那一年春节刚过,父亲从孵化厂买回来刚出壳的小鸡仔。那时候,天气还很寒冷,小鸡仔不容易成活。北方农村哪里都冷,只有大火炕是热乎的。父母效仿别人家,在大土炕上支起塑料保温棚,烧热火炕,在土炕上饲养鸡仔,像照顾儿女一样,细心经管着这些能给家庭带来希望的小生命。每次给小鸡喂水喂饲料,或者是清理鸡粪,母亲便要钻进低矮的保温棚,人不能直起腰,只能猫着腰蹲在火炕上一步一挪地干活。母亲还得时刻留心大棚里的温度:温度低了,就得烧火炕;温度高了,必须掀开塑料棚降温。母亲不知道一天要在火炕上钻进钻出多少趟,在那初春乍暖还寒时节,她常会累得满头大汗,衣服、头发上总是沾满白花花的一层饲料粉尘,甚至是星星点点的鸡粪。我那时候难得见母亲穿过一身干净衣服。
养鸡最怕传染病,一只生病,可能会殃及整个鸡群,导致全军覆没,这就得勤打疫苗,一针都不能少。从鸡仔出壳到产蛋,要连续注射十多针疫苗,几乎是一周打一次疫苗。每次给四五百只鸡打疫苗,都是个劳累人的大工程,全家人一起动手,也得四五个小时。鸡越大,越难捉,那场面真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我家姊妹多,吃饭穿衣上学,哪一样都得拿钱说话。那时候,父亲耕种着六亩责任田,靠庄稼地那星星点点的收成养活着一大家子人,自然是入不敷出。
为了生活,父母出门下地干农活,如老黄牛一般破命下苦。家乡那一望无垠、平平整整的黄土地哟,既是聚宝盆,又是吃人的猛兽,让人爱恨交加:她无私地向农人奉献出能活命的粮食,又把乡亲们的血汗榨干吸净,庄稼活哪一样都能要了人的命。父亲种大蒜卖钱,那可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一颗颗蒜苗、一头头大蒜都是用汗水浇灌长成的。每年酷暑天在地里摆大蒜,父母钻进一人多高的玉米洞子里,没有一丝风,闷热难当,浑身上下“嘣嘣嘣嘣”一个劲地向外冒痱子,长长的玉米叶子如锯齿一般划在脖子上、胳膊上,又疼又痒。父母直起腰没法干活,只得蜷缩着身子在地上连爬带跪,干一晌活回家,裤腿膝盖上、手掌上都是刮不掉的泥巴。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的父母仍旧得不到片刻休息,还得辛劳养鸡,里里外外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等到母鸡上笼下蛋了,才能见到父母脸上露出困倦的笑容。
到了三伏天,鸡舍高温闷热,两台吊扇开到最大风速,日夜不停地旋转,也难以降温。眼看着每天都有产蛋鸡被热死,母亲又心疼又着急,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背着巨大的喷雾器,给鸡舍又是喷洒凉水降温、又是喷洒消毒水杀菌。身材瘦弱的母亲好似背着一座大山,努力挺起被压弯的腰,不时揭起衣襟擦拭着额头和脸上的汗水。至今想起母亲当年劳作的情景,我心里总会一阵阵发酸。
养鸡比干庄稼活更脏更累。尽管父亲很勤快,隔三岔五地弯腰拉着架子车,一车一车地清理鸡粪,但是家里养着那么多只鸡,一年四季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到夏天,鸡舍的臭味更是令人窒息,尤其是苍蝇漫天飞舞,简直是奈何不得。
幸好那时候卖鸡蛋方便,天天都有客商上门收购鸡蛋,只是给的价钱略低一些。为了能多卖两个钱,父亲每天挑着扁担,担着两大筐子鸡蛋去镇子的集市上零售。我当时在镇子上的一家工厂子校读书,每天早晚上下学,途径工厂大门口时,常会看见父亲蹲在地上,吆喝着叫卖鸡蛋。父亲是个大胖子,蹲下去很吃力。他的一条腿弯曲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努力向前伸直,样子颇为不雅。每次骑车经过工厂大门口时,我都会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父亲,迅速地离开。父亲蹲在地摊前叫卖鸡蛋的窘迫模样让我感到很不光彩。我在母亲面前提说过几回,不要父亲再去工厂门口摆摊了。父亲知道后,一脸难为情地对我说:“爹没本事,给我儿丢脸了。”后来,他再去工厂门口卖鸡蛋时,就特意避开我上下学的时间。我每每回想起当初自己身上那股轻视劳动人民的酸腐气,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很后悔年少时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那时候,家里每天都有很多蛋壳破了或者有裂缝的鸡蛋卖不出去。母亲只得或煎或蒸,全家人几乎顿顿都要吃很多鸡蛋,以致于现在,我一见鸡蛋就有点反胃,那都是当年鸡蛋吃腻了。
父母种地养鸡,吃尽了苦,受够了累,日子也能过到人前去了。母亲常说,咱农民生下来就是这土里刨食的命,再下苦都离不开这黄土地。我不愿意像父母那样一辈子守着土地生活,一心要走出穷乡僻壤,便发愤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这下,父母养鸡的热情更加高涨了。
我读的是公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不多,依靠父母辛苦养鸡卖钱供养,我这四年大学读下来,基本上没受什么难肠。
等到我参加工作后,父母就不再为用钱发愁了,加之年老体弱,种地养鸡实在是力不从心。我就劝父母别再受那份劳累了。
第二年,父母就再也不养鸡了。
我每次回老家,总会去后院的鸡舍看看,这里已经作为柴房,横七竖八的蜘蛛网遍布满屋,玉米芯、大蒜杆杂乱地堆满了一地,几只锈迹斑斑的大铁笼子散落在墙角,依稀显露出当年养鸡的痕迹。母亲钻进火炕的保温棚,猫着腰给鸡打疫苗、喂饲料,父亲挑担子卖鸡蛋、拉架子车清理鸡粪辛苦劳作的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一想起父母曾经养鸡遭的罪,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湿润了眼眶。
天下人最勤劳、最苦难的,莫过于我那为农民的父老乡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