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能吃。这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
父亲胃口好,饭量大,有一身好力气,人又勤快,不怕吃苦,格外热爱劳动,像老黄牛一样,是干庄稼活的好手。母亲常唠叨:“咱一家七口人,每顿饭有一半都让你爹吃了。”
自打我出生后,家里就一直穷得烧虱子。父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把日头从东背到西,不要命地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也勉强能糊住一家人的嘴巴。早年间,家里缺粮,一日三餐以粗粮为主食,顿顿吃那黄玉米面粉做成的、堵嗓子眼的窝头、苞谷榛子、鱼鱼和搅团饭。那馋得人想一想都能流出口水的白面馒头和长面条可是精贵细粮,难得一吃。到后来日子好过点了,一家人才扯开肚皮吃起了可口白面,但是一成不变的是,饭菜总是清淡少油,不耐饱。父亲种庄稼干的都是重体力活,饿得快,饭量就格外大,一顿吃两三大老碗扯面都稀松平常。父亲说:“咱庄稼人干活费力气,就靠这好饭量呢。能吃才有劲,能吃是福。”
在大集体年代,生产队长安排活计时,社员们都愿意和父亲分在一个小组,因为父亲是个优秀的农民,人老实,干活肯出力气,从不偷懒,干任何农活都是又快又好。你像两个人才能拉动的架子车,父亲一个人拉车,也是疾走如飞,比两个人干活还要利索。那时候,我家里姊妹多,为了给我们多省一口饭,父亲常常忍饥挨饿,亏待自己的肠胃。父亲说,刚吃集体食堂那会儿,他真是享了口福,总算是顿顿有饱饭吃了。集体食堂最初粮多,吃饭不限量,人人管够。有一年夏收时,父亲在食堂吃了两老碗捞干面,已经很饱了,就想着再端碗饭回家给我们姐弟几个吃。于是,他又捞了一大碗干面条,放进辣椒盐醋调好味道,便要回家。谁知道他还没走出食堂门口,就被生产队长堵住了,问他把饭往哪儿端。父亲不敢说把饭端回家给我们吃,因为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不得了的天大的罪过。父亲只好说自己吃。那队长是个睁眼不认人的哈怂,平日里就爱欺负人,知道父亲要把饭端回家,偏偏要父亲当着他的面,把那一大碗面条吃完,否则,就要给父亲开批判大会,批斗他侵占集体财产。无奈之下,父亲硬撑着死命地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碗面。他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面碗里。整个下午,父亲都如同喝醉酒一般,干活摇摇晃晃,浑身打着摆子。父亲说,得亏他身体结实,否则,那碗面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那一年,宝鸡峡引渭灌溉工程施工,父亲和村里几名乡亲被征去在乾县支渠工地干活。民夫们都没有一分工钱,各自的生产队按天记工分。那时候没有公交车或者自行车,赶路全靠马车或者牛车。父亲没黑没明地干活,累死累活的,好似进了劳改场。工地唯一的好处是免费就餐,顿顿白面馒头、白面条管饱吃,伙食比家里好多了。就在那异常劳累的工作环境中,终日一身疲惫的父亲依然惦记着家里的儿女们,担心我们饿肚子。每当工地食堂吃馒头时,父亲便要偷藏一个半个,放在隐蔽处晾晒干。有的馒头未等干透就发霉长出绿毛。等攒到二三十个馒头时,父亲便逮空步行五六个小时走回家,给那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儿女们带回来美味的干粮。
包产到户后,家乡农民的日子慢慢都有了起色,农闲时节,村里便有人家夯墙盖房。主家常会请父亲帮忙干活。那时候,乡亲们都很淳朴,帮工都是义务劳动,工钱分文不取,但必定要在主家吃饭。这是主家待客基本的礼节。父亲热心肠,人又实诚,总是把别人家的活计当成自己家的一样对待。父亲乐于给人帮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可以给家里省下口粮。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父亲少吃一口,儿女们就可以多吃一口。
父亲能吃,因而很胖,就是到了年老时,胃口还是那么好。父亲把这一点基因遗传给了我。也许是从小食不果腹,我始终对吃怀有强烈的渴望和不满足。待长至青年,我也是非常能吃,尤其喜欢吃面食。白馒头是我的命,见了面条,我就不要命了,总感觉吃不饱、饿得快。我上大学时,虽然瘦小,但胃口却是宿舍里最大的,比我高一头宽一膀的同学,那饭量根本比不过我。可是每次回家吃母亲做的手擀面,我一个大小伙子的饭量却不及父亲的一半,尽管那时候,父亲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
后来,父亲病重了,不思饮食,那么一个大胖子,一天天地水米不粘牙,看着让人心疼。母亲说:“每个人一辈子的食量是有数的。你爹一生好饭量。他把这辈子的饭都吃完了,现在就不能再吃了。”
父亲是个粗人,一生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仿佛吃了熊心豹胆,待至生命尽头,却怕死了。他说:“现在这日子多好呀!天天都有吃不完的白馍馍、白面条,我却一口也吃不下了。”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酸。
父亲去世安葬时,按照武功当地风俗,亲戚们献上了一屉屉油炸的花馍。母亲说:“给你爹坟上多献些馍吧。你爹活着的时候饭量大,早些年间总没吃饱肚子,现在让他在阴间有个饱饭吃吧。”
在父亲的新坟前,我和姐姐们点燃那堆积如小山包的花圈和烧纸,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片片纸灰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越飞越高。我们把那一屉屉花馍投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冥冥之中,我看见父亲腆着大肚皮,咧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