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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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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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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

金铁寨一直没有卫生所。

那是一个夏日的大清早,天上的云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风,闷热笼罩了整个小村庄,让人透不过气。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墙根的背阴处,热得不敢去地里干活,激情昂扬地谈论着维护世界和平以及发展全球经济的国际大事。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得众人都站起来。他们半张着嘴巴,呲着满嘴黄牙,四处张望,寻找着巨大声响的发源地,循声而去,来到了金立正家,看到门前有一大堆炸裂开的红艳艳的爆竹纸屑,门楼上高高挂起一块黑底白字大牌匾,上面书写着一行大字:成功烫伤门诊,特别惹人注目。

弯腰驼背的二爷眯缝着眼睛问道:“这就开门诊了?”

金立正笑着点着头。

“谁是大夫?”

“我!”金立正依旧笑着。

“你?你啥时候学的医,跟谁学的?没听说过呀!”二爷疑惑了。

“没跟谁学,我自学的。”金立正还是嘿嘿笑着。

二爷愣愣地望着金立正,像不认识似的。

邻居金来五说:“立正,你这牌匾是不是写错了?应该是‘立正烫伤门诊’,你咋是‘成功烫伤门诊’?”

“从今个儿开始,咱村子就有了卫生所了。我也从今个儿正式改名字了,再也不叫金立正,改叫金成功。”

话音刚落,金成功的大儿子又点响了一个将军炮。“嗵”一声巨响,吓得众人皆闪向一边。

这一年,金立正刚过不惑,此后就真的成了金成功。他不看别的病,专治烧伤、烫伤,不论是多么严重的伤口,不吃药、不打针,只要抹了他的药膏,不出半个月,必定痊愈,更为神奇的是,伤口处的皮肤完好如初,并不会留下一丁半点疤痕。

同村的三叔是养鸡大户。一年春节后,就在自家的土炕上养了四五百只小鸡仔。夜晚寒冷,怕土炕温度低,冻坏了小鸡仔,三叔傍晚给炕洞子里填进去很多玉米芯。半夜时分,睡在火炕旁边木板床上的三叔被鸡仔的惊叫声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看见火炕上的塑料大棚着了火。原来是炕洞子里的玉米芯半夜里燃烧起来,火炕温度太高,引燃了塑料大棚,一些鸡仔成了火球,惊叫着乱窜。为了救鸡仔,三叔一时慌乱起来,两只手又是揭塑料大棚,又是把鸡仔往地上扔,也顾不得两手被烧得起了燎泡,等灭了火,才感觉到那双不成样子的手痛彻心扉。

农民可怜呀!祖祖辈辈怎么都揭不下那一身穷皮。农民无权无势、无拘无束,啥也不是,啥都不怕,就怕生病——大病等死,小病全靠身体扛着,实在扛不过去了,才去小诊所看看。“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叔来找金成功治伤。

金成功治病很简单,对烧伤的皮肤不清洗、不消毒,只是抹上一层黑色的膏药,每天换一次药,打针吃药这些都用不着。十多天后,三叔的一双烂手就好了,如同褪了一层皮,丝毫看不出来曾经被烧伤过。

慢慢地,金成功的名气越来越大。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知道金铁寨出了个擅长治疗烫伤、烧伤的神医。周围邻县近乡,甚至还有咸阳市、西安市的远路病人都慕名前来治病,只要抹了金成功的药膏,没有不立竿见影痊愈的。

金成功的神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村民们问过,金成功总是笑而不答。每次配药膏时,金成功都是在半夜三更,门窗紧闭,自己一个人在诊室里偷偷摸摸配制,就连他的老婆孩子想进来瞧上一眼都不行。

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的农民,从来没有上过任何卫校的金成功怎么就成了神医,他那神奇的药方究竟是什么?金成功越保密,村民们的兴趣越大,最终还是与金成功老婆关系要好的莲花嫂子知道了这个秘密。

原来,金成功在还叫金立正的时候,一年春上,骑着自行车去周至县楼观台闲游,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遇到了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士。那道士不慎崴了脚,正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疼得龇牙咧嘴,一时动弹不得。金立正本是个良善之辈,见人有难,岂能袖手旁观?他便搀扶着老道士一步一挪地回到了道观。分别时,道士赠送他一剂烧烫伤的秘方,以示感谢,声称此秘方可保他一生衣食无忧。下山后不久,金立正便更名开了诊所,但秘方打死也不肯向外人透露一字半句。

初行医时,金成功医者仁心,慈悲为怀,见乡亲们日月过得艰难,看个病实在是不容易,收费很低廉。但凡病人,不论男女老幼、美貌丑陋、富贵贫贱,只要你给个药的成本价就行,遇到那些家庭贫困的可怜人登门求医问药,没钱就不要了。因此,金成功行医多年,家里的光景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有啥不好。日子久了,金成功就成了方圆一带百姓心目中的神医和救民苦难的活菩萨。

金成功有三子一女。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的花费逐渐多起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肠。“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婆见天和他闹仗,说他抱着金饭碗讨饭吃,要脸不要命,现在这世道只有吸血的白大褂,哪里还有济世行善的医生。金成功虽然宅心仁厚,觍不下脸对那些日子并不宽裕的乡亲们狮子大张口,但是架不住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么折腾个没完。在生活面前,他低头了,只一心用好药医治伤患,至于药费和治疗费,全由老婆张口去要。那治疗费可就逐渐高得没个谱了。

虽说这看病费用贵了,可人家神医就是神,这药到病除的功夫日渐提高。你再心疼那几个钱,可咋能忍住那伤口的疼痛呀?再说了,那严重的烫伤烧伤可是会要人命的,不管你有钱没钱,医生张口要多钱都得陪着笑脸掏,谁敢在这上说个不字?

自打老婆收药费后,金成功家的日子就一天天好过起来,没几年工夫,竟红火得不得了,成了村里的首富。这人一有钱,腰杆就挺直了,说话底气也硬了,别人也会把你说的话当回事了。金成功向村里申请,给三个儿子每人要了一院宅基地,一人两间宽,共六间宽的宅基地连成一片,盖起了气派的二层洋楼,院子大得像个停车场。

虽说这日子越过越好,但随着儿女们一天天长大,金成功的烦心事也来了。他年岁大了,想把自己的医术传给子女,可这三子一女都不喜欢读书,勉强混到初中毕业,一个个外出打工了,对行医看病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眼看着这后继无人,金成功常愁得手足无措。

金成功有一个姨表弟叫唐喜,上过卫校,在自家村子里也开了个诊所,可惜医术一般,病人都不愿意上门,诊所经营惨淡,就想跟着表哥学习医术,长了本事,也过上好日子,托亲戚把这事跟表哥提说了多次都没成。金成功虽说是个神医,但毕竟不是神人,也有着普通人的私心,医术只能传给自己的后人,万不能叫外人抢了自己的饭碗,就是表弟也不行。因为这事,表兄弟俩闹得很不愉快。唐喜扔下了狠话;“我再也不会踏进你家院子一步,你也莫再想让我喊你一声哥。我看你这神医能神气到啥时候?你把药方带到棺材里吧!”

金成功的发达引起了村民的眼红,都说他现在黑了心,只认钱不认人,手太馋火。这话说得多了,村里人就慢慢地和他家疏远了,连那些当年受他救助过的人都不再感激他,也骂他是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哈怂恶医,并且诅咒着他倒霉。今天,金成功家院子半夜里会被人扔进死猫死狗。明天,他大清早打开门,发现门扇、门框上四处被人抹了屎尿,臭不可闻。上门求治的病人也慢慢少了起来。

这一天傍晚,邻村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两岁多的男童来看病。那人厨房里盘着一个大火炕,锅灶与火炕相连。女人煮了一锅大苞谷粒,孩子在炕上玩耍。这时,女人尿急,叮嘱孩子不要乱动,便去上厕所,方便未完,便听得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女人顾不得提好裤子,便疯了似地冲进厨房,见儿子落入热锅中,慌忙抓着儿子胳膊从锅里捞出来。小儿又是一声惨叫,胳膊上一层皮便抓在了女人手上。女人也是一声惨叫,那半泡尿就出来了。

金成功见小儿烫伤严重,怕出意外,不敢收治,让他们抱孩子去大医院治疗。这夫妇俩一听,当时就哭了,双双扑通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响头,说这天都快黑了,咋去大医院呀?人家大夫怕都下班了,只求神医救小儿一命。

金成功心软,便说可以先抹药救治,观察一夜,如果孩子病情加重,明天一大早必须去大医院治疗。这对夫妻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

第二天,小儿呼吸困难。金成功让这对夫妇抱着孩子去了大医院,也没有收取分文药费,想着这件事情就到此为至了。谁成想,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两卡车人找上门来,领头的是那对夫妇。他们抱着死去的幼儿边哭边骂,说金成功非法行医、草菅人命,要他杀人偿命。

这伙人闯进金成功家,不由分说,将金成功摁倒在地拳打脚踢,又把诊所砸个稀巴烂。好在金成功本家人心齐,闻声后呼啦啦来了一大群,眼看着一场群殴事件就要爆发。就在此时,村干部及时赶到,劝说双方都冷静下来,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众人将金成功扶起,幸好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没有大碍。

这时候,那位抱着死孩子的女人瘫坐在地上,嗓子都哭哑了,骂道:“你个丧尽天良的害人鬼,你没有那金刚钻,为啥要学人家揽瓷器活,你看不了个病,为啥要给我儿子用药呢?你就是一条癞皮狗,为啥要冒充大尾巴狼?都是你耽误了我儿子,你害死了我儿子,你就得拿命偿。我恨不得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扒了你的皮……”

金成功蹲在地上,抹一把鼻子、脸上的血,双手抱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能理解那对夫妇的心情,丧子之痛,这谁能受得了?可是那孩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这谁又能说得清楚?不管咋说,那个死去的孩子毕竟经过他的手治疗过,现在他也不忍心和人家分辩这是谁的责任,让人家打几下、骂几声也没啥,只要能让人家出了气,咋他都认了。

后来,在村领导的协调下,金成功和那对夫妻最终达成协议,赔偿人家二十万元,此后双方不再追究此事。

在那天下午的混乱中,金成功家门口那块“成功烫伤门诊”的大牌匾被人卸了下来,砸碎了。

处理完这场纠纷后,金成功变得一蹶不振,把诊所清理干净,决定将名字改回金立正,发誓今生再不行医。

此后,金铁寨又没有了卫生所。

后来,村里流传开一种说法,那个烫伤严重的男童送医院不久,经抢救无效死亡。那对夫妇大闹医院要求赔偿没有结果。同村人给他们出主意,去找金成功赔钱。有人说,看见金成功的表弟唐喜去过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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