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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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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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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蒜香

父亲是个老蒜农,种了一辈子大蒜。他种的大蒜是村子里最好的。

种大蒜比种粮劳累很多,大多年份却不如种粮收入高,遇到大蒜贵贱都卖不出去时,这一年的辛苦往往会打了水漂。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年复一年地坚持种大蒜。他说,种粮食有吃的没花的,家里这纳粮缴税、日常花费、娃娃们穿衣上学,哪一样不得拿钱说话?咱农民就没有个来钱的门道。种蒜再苦、蒜再不值钱,多少能见个活钱,不种大蒜,这日子咋过得动呀?

大蒜种植周期长。当年七八月把蒜种子摆到地里,来年六月初挖大蒜,种一料大蒜要劳累近一年。到头来,能否换来全家人一年的花费,就听天由命了。

父亲种庄稼舍得出力气,浇水、施肥、拔草总是尽心竭力。农闲时节,父亲整日扛着锄头在田地里锄草。那大蒜地里连一根荒草都没有,比我家院子还要干净。他蹲在地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望着一行行黑旺旺、绿油油的粗壮蒜苗,咧开嘴笑道:“明年没准能多卖两个钱呢!”

种大蒜是极苦极累的农活,从种到收,全靠人力一颗颗辛苦经管。摆大蒜时,父亲把大蒜骨朵儿掰成一粒粒蒜瓣,精挑细选个头大的作为蒜种子。摆大蒜一般都在三伏天,早了或者晚了都不利于大蒜发芽生长。全家老少每人挎着一蓝蓝蒜瓣,钻进一人高的玉米洞子里,或跪或爬地把一瓣瓣蒜摆在地里。那时节,玉米洞子密不通风,闷热难耐。农人在地里劳作时,身上的热汗顺着钩子渠渠儿往下流,脊背“蹦蹦蹦”一个劲地往外蹦痱子,间或不小心碰着玉米秆,那穗顶上的玉米花粉便“唰唰唰”地落在农人的脖子上,钻进后背里,刺痒得如同千万只蚊虫在叮咬。

冬日的清晨,父亲用扁担担着两桶尿,一行行地浇灌蒜苗,拉着架子车,将攒了大半年的鸡粪和猪粪一车车拉到地里,给蒜苗施肥。

有一年冬季干旱,蒜苗都拧了绳。正月里,乡亲们排队给蒜地浇水。那是从附近工厂引来的污水,有肥力。那天,轮到我家浇水时,夜幕初垂,家里没有手电筒,父亲扛着铁锨出门了。那夜特别黑,特别冷。半夜三更时,令全家人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突然浑身水淋淋地回了家,上下牙床冻得咯咯响,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母亲吓了一跳,问咋了。父亲说,天黑看不见水渠岸,一步没踩稳,掉进臭水渠里,幸亏水不深,否则可能没命了。母亲让父亲上炕暖一暖,父亲摇着头说,地还没浇完水,匆忙换上干衣服,又出门了。

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打蒜苔卖钱时,那又得顶着炎炎烈日,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蒜苔抽出来,拉到市场去,还未必有人要。

挖蒜头也是一项累死人不偿命的农活。父母用长长的铲子小心谨慎地费力挖出一颗颗埋在土里的蒜头。不大会工夫,手掌心就被铲子把磨出了水泡。新挖的大蒜怕沤,堆在一起,三两天就沤烂了。农活逼迫着勤劳的父母亲不分昼夜地劳作,如同在赎罪的劳改犯。

大蒜丰收的季节,整个村落里都飘荡着浓浓的大蒜辛辣味道。父亲常说,这真是十里蒜香呀!那时候,我对生活的体验很肤浅,竟闻不到蒜香味,只有浓郁的臭味长久不散。我疑惑地问父亲,蒜香何在?他说,蒜香呀,全在这一年的好收成里。

父亲把对美好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颗颗大蒜上。然而,他总是失望多于希望。在收获的季节里,父亲难得一见的是喜悦,总是要面对蒜价低廉、没有销路却又无计可施的愁肠百结。有一年,打下的蒜苔没人收,在家里堆放了两三天就发黄发干,再放就只能当垃圾倒了。无奈之下,父亲给客商陪着笑脸,苦苦哀求人家以每斤一毛钱的低价收购了。一亩地的蒜苔卖不到一百元,连种子钱都不够。

等到大蒜销售时,价格更加惨淡,一斤只卖不到五分钱。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一车车被当作垃圾倒掉的大蒜。我和父亲拉了一架子车十几袋子大蒜去卖,客商只给不到五十元。父亲心疼得卖不下去,又把那车大蒜拉回家。一路上,父亲情绪低落,几欲落泪,伤心地说,农民靠汗水和泪水挣个钱咋就这么难?那年,父亲种下的八亩大蒜没有卖一分钱,全拌在玉米里给鸡打了饲料。

除了精神困顿,心情诅丧之外,对于父亲来说,一成不变的惟有身体一直要承受超负荷劳动带来的疲惫不堪。农忙时节,父母亲都是在用生命劳作,完全不顾死活。白天,父亲用架子车把大蒜一车又一车拉回家,堆积如山包;晚上,父母几乎彻夜不眠,要赶着时间把大蒜编成长长的辫子,挂在门前搭好的木架子上。

那几天,是农人最繁忙、最劳累的艰难时刻。家家院门口皆搭好木架。一堆堆大蒜营造着丰年的气氛。高高挂在大门口的电灯长夜不灭。蛾子围着灯泡不知疲倦地飞舞着,在灯泡上撞得“砰砰砰”直响。夜深了,街坊四邻仍在忙碌着,一边干活,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家常,盼望着大蒜能卖个好价钱,谋划着各自的日月。这种劳作和闲谈的有趣场景异常生动热烈,平日里极罕见。整个小村庄就有了灵动的气息。

顺着街道放眼远眺,家家户户门前错落有致的木架子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蒜头,一条条如柳枝般垂下的蒜辫子承载着农人对生活的美好渴望。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大蒜。每日吃饭时,邻居们端着大海碗吃着各种面条,互相串门子,不论走到谁家,随手在地上捡起几瓣蒜,剥了皮,就着面条吃得热汗淋漓,肆意挥洒着豪放之气。

那时候,乡亲们都是盲目跟风种蒜:今年大蒜贵狠了,来年家家都种;来年蒜贱伤农,后年便无人种蒜。由于缺少统一规划协调,因而种蒜几乎年年赔钱。父亲想凭种大蒜过好日子的心愿总是难以实现,但他依旧坚持年年种蒜,就是到我参加工作后,家里经济状况好转了,我劝他不要再费力劳神种蒜,但他还是执拗要种大蒜,说自己只有这点本事,不种大蒜,岂不就成了废人。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庄稼地都交由三姐耕种,我家才彻底断了种大蒜这苦营生。

时至今日,我每次去菜市场,看到有人卖大蒜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当年种蒜的辛苦,心里往往一片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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