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国今年50整,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是金铁寨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光棍之一。论辈分,我该管他叫叔。
金玉国一生苦命,是个可怜人。在他六岁时,他妈得了咳嗽病,没黑没明地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时地咳血。村里人不知道这病是肺结核,都说是得了痨病,没治的。那时候,乡下人还没有去大医院看病的意识,他爹只是在村子里的卫生所断断续续地开了便宜的止咳药,拿回家让他妈吃。这哪里管用呀?他妈咳嗽了半年多,就瘦得没有了人形,水米不进,终于死在盛夏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当时,他妈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足足有半盆子血,眼珠子一片浑浊,早已没有了神,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大声地喊叫着:“可怜我那一对儿女呀,日后可咋往大里长呀?”
第二天大清早,金玉国和15岁的姐姐跪在妈的灵堂前,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听得全村人的心都揪成了一疙瘩。
爹成了个鳏夫,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鳏夫,带着一对半大不小的儿女,续弦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个外头家,当爹又当妈,既要伺弄庄稼,还要照看两个孩子,你说那日子能不恓惶吗?简直就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串。每当金玉国和她姐想妈哭得眼泪汪汪时,爹就抱着他们一起流泪。这难难肠肠的苦日子一天捱过一天,就这样慢慢熬吧。
娃没了妈,就像一根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可可怜怜的,唯一的依靠就是爹了。爹就得趁早为两个娃的婚事谋心思了,四处托媒人找了个愿意换亲的人家,给金玉国和他姐两个人定了娃娃亲。金玉国的姐许配给那人家的大儿子,那人家的女子小芳许配给金玉国,只是比他大了三岁,大就大吧,女大三,抱金砖,穷不择妻,穷汉人家能找到媳妇都是祖宗积德,还敢胡谈嫌啥?
度日如年的光景再不好过,也是个光景,就得坚持着往下过。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让人备受煎熬又割舍不下,再难也得咬牙挺着。金玉国和姐姐在苦水中一天天成长起来。她姐长到20岁,到了嫁人的年龄。婆家整天催着过门成亲。虽说女子现在是家里的好帮手,但女大不中留,女子迟早要嫁人,要做别人家的人,爹再舍不得,也不敢把娃的婚事耽搁了,再说咱娃以后还要娶人家闺女呢,可不敢得罪了亲家。于是,男方选了个良辰吉日,爹就把闺女的婚事办了。这也算是爹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金玉国的爹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呀,哪有那么顺顺当当的?你简直想象不到自己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
金玉国小学还没毕业,他的爹又得了紧病死了。那是一个三伏天的晌午,火红火红的大日头把大地烤得快要融化了,树木、花草和庄稼地里的禾苗都蔫巴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他爹正在给责任田里的玉米苗浇水,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水渠里,就再也没有醒来。
金玉国的姐姐和姐夫给爹尽了孝,简简单单地把爹安葬了。
趴在爹的坟头,金玉国的姐姐哭得死去活来。她抬头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恨恨地骂道:“老天爷呀!你真是瞎了眼睛,咋这么不公平的,你为啥不把幸福均匀地撒满人间,却给我家里一次又一次地降临灾难?你咋竟逮住可怜人使劲欺负,你这是活生生地把我这家拆散架了呀!”
爹死后,金玉国就辍学了,没有听姐姐的劝告,也不愿意去姐姐家一起生活,他不想因为自己就让姐姐两口子打捶闹仗,他要独自撑起这个家。
一个不到13岁的孩子成了孤儿,种地没有力气,全依仗姐姐两口子帮忙种地收粮。
亲戚们看到金玉国一个人过日子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就托人给他在镇上的一家餐馆里找个事情干,不过是给人家打打杂、帮邦厨、洗洗碗的,管吃管住,每月还多少给点工资。
金玉国这个没了爹妈的孩子此后无人管教,可就长慌了秧苗,如同没人修剪的大树,那是长不直了,歪歪斜斜在所难免。他人小脾气大,不服别人管教,饭馆老板说他两句,扭头就走,一去不复返,连个招呼都不打,工钱也不要了。就这样,他一个人在家里呆烦了,就出门寻个事情干,就是没有个耐心,工作不踏实,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份工作没有干长久的时候,就这样瞎混日子。
也许是自幼饥一顿饱一顿的营养不良,金玉国一年年地长岁数,就是不见长个头,到了二十岁,他的身高比正常人矮了一头,想必这辈子是不如人了,身单力薄的干啥啥不行,当不好个农民,去建筑工地挣个辛苦钱也没有那个力气,又没有啥文化,压根就别想谋取啥轻松体面的工作,只能今天给人家饭店洗个碗呀,明天去城里扫个马路。这样的工作收入低,还常常被人轻视。他从心里也慢慢地低贱着自己。
金玉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婚事还没有个眉眼。姐姐看在眼里,愁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眼睛,听着老鼠在屋顶悉悉索索地跑步。她常和男人提说这事,男人总是摇头叹气。姐姐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太可能了。当初说好的是换亲,两亲家互不给一分彩礼,现在弟弟心里还想着这亲事,可是小姑子小芳显然是不可能嫁给弟弟的。
前几年,小芳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那时候,公公婆婆也跟女儿提说过这事情,不料竟遭到了女儿的强烈反对。小芳是个有文化的姑娘,向往的是自由恋爱,坚决不同意包办婚姻,极力反对换亲这种婚约,从根子上说,人家也是看不上金玉国这个人。姐姐的公婆两头为难,一头是媳妇,一头是女儿,简直不知道该咋处理这件事情:毁婚吧,没法子给儿媳交代,履行婚约吧,女儿寻死觅活的不答应,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女大不由爹娘呀!现在是新社会,包办婚姻肯定是行不通的。女儿不同意这婚事,总不能生拉硬拽,捆绑着她去成亲吧。老人也愁呀,却无可奈何。父母劝说得多了,小芳耳朵磨出了茧子,呆在家里心烦意乱,就跟随同学去深圳一家工厂打工,两年多没回家,等到第三个年头回家时,竟带回来一个高大帅气的男朋友,说她要结婚,谁都别想拦着。
至此,金玉国的姐姐知道弟弟这婚事彻底没戏了,哭过闹过终究是无济于事,最终只得认命。对于这件黄了的婚事,金玉国倒毫不在乎,嘻嘻哈哈地说:“别说她不愿意嫁,我还不乐意娶呢。”
姐姐安慰他要努力工作,攒钱盖房子,以后给弟弟张罗一门好亲事。
人说硬气话容易,要把事情做硬气了可就很难。金玉国暗自下定决心卖力气干活,攒钱盖房子娶媳妇,可这想法一旦实施起来,却发现这世上真是屎难吃,钱难挣,挣的没有花的多。偏偏他这人懒散惯了,受不得约束,吃不下苦、卖不了命,这世上哪里寻那少出力气多挣钱的工作?即便是有,那工作也不是他能干得了的。
眼看着村里那些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出门在外打工挣钱,不是给人家搞装修,就是学厨师在大酒店掌个大勺,几年时间,一个个在老家宅基地上拆旧屋,盖新楼,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惹人眼红。金玉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己在外闯荡十来年,还是一穷二白,爹在世时的老屋子倒是拆了,不过是在新宅基地上从前到后盖了两间大瓦房和厦子房,夹在左邻右舍的二层楼房中间,就显得格外寒酸。没楼房没积蓄又没个好人样子,寻媳妇只能是白日做梦。
在农村找个媳妇,你不给人家十万八万彩礼,谁肯把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白白送给你?金玉国的年龄一天天耽搁大了,这找媳妇就越来越难,别说人家黄花大姑娘不愿意嫁他,就是连那拖儿带女的寡妇或者离异女人不知道媒人介绍了多少个,竟都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的。就这样,金玉国逐渐由一个年轻光棍成长为中年光棍。
金玉国做年轻光棍时,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渴望,人憋得心慌,就是看见个雌性动物,在他那如饥似渴的眼神里,也会变成娇滴滴的美女西施。在那一个个难眠长夜里,他热血沸腾,将被子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电灯开得亮堂堂的,心急火燎地望着贴满了墙的年画里面那些火辣辣的泳装美女,在土炕上翻来覆去地烙着大饼。迷幻中,墙上的美女都复活了,一个个走下来,钻进他那散发着油汗酸臭味的被窝里,和他滚成一团,成双配对,每天晚上不折腾得精疲力尽,他都无法入睡。
金玉国虽然渴望女人,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流里流气,坚守农村这块净土的传统道德,见到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无时无刻不做到举止规矩、心不在焉。
有时候,有那闲汉和他逗趣,问他有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他呵呵一笑说:“那事也没啥意思,哼哧哼哧地累一身汗,就图那几分钟舒服,不光花钱,人还受累,不干那事也罢。”
别人继续逗他道:“那你夜里就没个啥想法,你是生理功能退化了,还是性取向转移了?”
他又笑了,说道:“男人有了那心思,难道就非得找女人,你那五指姑娘残废了吗?环保又节能。”
众人都笑他自娱自乐。
姐姐劝过他:“你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男人,干个啥事情就不能有个恒心吗?你说现在这世道多好的,不管去哪都能打工挣钱,你要有个志气,戒了烟酒,生个心,踏踏实实找个事情干,好好挣钱,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还愁找不到媳妇吗?”
他还是个笑:“我这现在挺好的,自己挣钱自己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人管,没人说,嫽着呢。”
姐姐一时生了气,骂他:“孺牛尿多,瓜人笑多。你再嫑笑了,你光图现在自在,看你老了咋办?”
他依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连今个儿都没活明白呢,哪管它老了是啥样子?爱咋咋的。”
再以后,金玉国就逐渐习惯了光棍汉的生活,虽然女人还会时不时地走进入他的思想里,但那只是他夜里偶尔思维活跃时的产物,他就是不再想娶妻生子的事情。乡亲们常见他穿戴整齐,抽着烟、哼着曲,乐呵呵地从这家串到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