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坚勇
每次看到“父爱如山”或“知子莫若父”的字句,我都不由自主地轻吁一口长气,尤其看到院邻陪着他们父亲遛弯、或开车拉着出游时,我的眼神都是羡慕而发直的,有时的发直,还产生过一个恍恍惚惚、瘸瘸拐拐身影的幻觉,这个幻觉中的影子我确定:是我的父亲。
哎,其实,其实父亲给我的印象是稀少和零碎的。我九岁时,父亲脑中风失语失认,瘫痪在床,从此,父爱的时针定格为一种惜惜的缺憾和甘苦的回忆。
记得冬天的炊烟,是从盖着白雪的排房、挂着冰凌的屋檐升起的;公鸡的啼鸣,是从窗台下篱笆旁、鸡窝的高处发出的,我常常是被父亲从暖暖和和的大被窝里“弄”了出来。
父亲是革命残疾军人,左腿是直的、还比右腿短,在解放“靴城保定”中负的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转业地方后有了我,已到中年。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是大院里唯一没有兄弟姐妹的单丁,父亲视我“万顷地里一株苗”倍加呵护。比如,前些日我去医院探望父亲的“忘年小兄弟”刘叔叔时,九十多岁的老人看到我,来了精神,侃侃而谈,说着说着就讲到了我父亲对我:“啊---你爸爸真是亲你呀!抱在怀里怕掉了,顶在头上还怕歪了,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可见,父亲心中的我。
就说冬天吧,只要一出门,父亲就给我戴上护耳朵的大棉帽,还要用围巾捂得我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小时候的冬天,好像比现在冷得多。漫天的飞雪一场接一场,早晨屋内的水缸里都结了薄薄的冰,拉开窗帘的玻璃全是白晶晶的冰花,炉子没有燃旺时,父亲在地当间儿一说话都有小白雾。
早晨,父亲是很紧张的,挑炉火、烧开水、刷便盆、开鸡笼……手忙脚乱。我很缠黏,总是贴着或搂着父亲睡,他一起床我就醒了。醒来就用被子蒙着头,趴在枕头上等着,等着父亲给我吃饼干。赖床的我,有时候吃了饼干,也顽皮地不起床。每到这时候父亲很着急,他腿不好,上班路上没有公交车,即使有他也挤不上去,他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四五十分钟才能到了单位,如果他看到外面下雪了,那就更着急了,撒娇淘气的我天真无知,但父亲从不生气,更不会对我大声恐吓和怒颜斥之,他总是亲昵地逗着我开心、哄着我起床。
“爸爸给你烤烤棉袄,烤的热乎乎的你赶紧穿、赶紧起啊!”父亲一说这话,我就一个激灵从被窝里光不溜溜地站了起来,吓得父亲“哎哟哟,凉着呀凉着呀”,赶紧把我摁回被子里。
父亲挑开炉子上的火圈,炉膛的红色火光映照在洁白的屋顶,我趴在枕头上静静地等着,等着我的热乎乎的小棉袄,睁着忽闪忽闪大眼睛看着,看着炉火边的父亲:父亲展开小棉袄,里里外外烤着,还撑开两个袖筒子,将炉火的热浪穿入,边烤边揉搓着发僵部位,让小棉袄的每一处都绵绵柔柔、暖暖和和,偶尔还闻一闻棉袄上我这个小男孩的气味……
“噢----,快快快,噢----”父亲一边快步向我走来,一边用催逗我的声音,烘托着暄乎乎的小棉袄上的热度,生怕被屋里的寒气让小棉袄降温。他恨不得跑到床边快快地给我穿上,但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影中看到,他越是快步,就越瘸拐得厉害,身子就越加歪斜晃荡,一颠一陂、跌跌撞撞的向床边行来。那一刻,傻乎乎的我并不懂什么,好像只觉得父亲身影很难看、与别人家父亲不一样。但父亲瞬间将小棉袄穿在我身上后,顿觉暖融融、热乎乎。朦胧的记忆里,我穿着热棉袄,光着屁股在床上活蹦乱跳地转圈,父亲就一直看,会看好久。长大后、特别是父亲“走”了以后,这爱的情景,让我用“思泪”浸泡到现在。
那天,商场里“炫彩秋冬”,看到一位男子正给他白发苍苍的老人试穿羽绒衣,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给我烤棉袄的情景一下浮现在我眼前,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在避静处,控制不住内心絮絮的叩问:“爸爸,您……您在哪里……在哪里?您冷吗?您……有羽绒衣吗?”用手帕抹着眼泪,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
心想,父亲拿起那个满是小男孩儿气味的小棉袄,在炉火上翻来转去的烤着,他要把潮湿烤干、他要把冰凉烤去、他要把温暖烤入、他要把父爱烤进、他要把殷殷的希望烤上……
2020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