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河的“冬”与“春”
——为纪念中国共产党诞辰一百周年而作。
作者:肖坚勇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又是一个欣慰的结局,更是一个神奇的故事。
一
去余江不是心血来潮,新冠病毒肆虐,网称“瘟神来袭”,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毛泽东主席《送瘟神》的诗,“诗前小序”中提到了余江,这是怎样一个地方?为什么能引发领袖“夜不能寐、欣然命笔”?
牛春谷雨,飞抵南昌,烟雨芳菲,微有寒意。性急的我当天晚上就网约了江西省图书馆。次日,雨过天晴,翠色怡人,迎着晨辉,来到这里。这座矗立在赣江之滨的现代化图书馆,与滕王阁、“八一”大桥遥相呼应,气势宏大,不愧是洪都地标。
扫码验证、测温安检,进入了这个馆藏760多万册书籍的国家一级图书馆。讲明来意,受到工作人员礼貌热情的帮助。经多次检索,从典籍书库找到仅存三册相关“血防”史料,三本小册加在一起,也不到五百页。工作人员提示:只能在特定区域阅览,不做外借,并办了登记手续。
一本是《江西省余江县血防志1953年——1980年》(中共余江县委血防领导小组办公室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编写),记载了余江县白塔河两岸人民,响应“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开展防治和消灭血吸虫病的详尽史料;一本是《防治血吸虫病是增加农业生产的一项重要措施》(湖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二月出版),书中收录了当年湖北省汉阳、孝感、广济、潜江、浠水等地开展血防工作的情况报告、经验方法、管理办法等;还有一本是《余江县是怎样根治血吸虫病的》(中共江西省委防治血吸虫病五人小组办公室编写、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七月出版),该册子介绍了余江县防治和消灭血吸虫病的具体措施与方法,将解放前血吸虫病的危害情况与党领导下,根治血吸虫病后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做了鲜明对照。
我内心的情感情绪,随着史料中悲惨的记录、伟大的运动、生动的事迹和沧桑之变化,在哀怜与沉重、压抑与震撼、惊奇与欣慰中跌宕起伏。这几十年前的史料,所反映出的“血防人民战争”的规模和细致扎实的工作,用任何词汇来讴歌和赞颂都不为过。
两天里,从赣水朝阳,到豫章霞晖,午间只吃点便当,实实看的我头昏眼花、脖子发僵,越想记住、越记不住,多次伸腰转颈时自叹:“老马歇鞍自有道理啊!”
二
图书馆算是“预热”,目的地是余江。
余江在江西南昌的东南方向,车程不到两小时,沿途可见,丘陵缓坡与盆地湖河交织相间,溪流回曲,植被茂盛;再看地图,白塔河基本是“穿堂而过”把余江一分为二分,村落依水,山岭逶迤;千年老城在余江以北60里地,因地势狭窄、交通不便,1962年行政中心迁至邓埠镇,化镇为县。
现在余江是隶属鹰潭市的一个区,也是省级工业开发区,“中国血防纪念馆”就坐落在这里。
我准备多住几日。
阴雨傍晚,到达余江。放下行囊,撑伞出门,十多分钟就到了中心广场。广场不大,也不方正,十多颗老樟树毫不客气地占据着周边的空间,在它彰显它资历同时,也给人留下相当宽阔的场地;广场东北面是依傍在静湖的文化馆,西面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纪念碑,碑上镌刻着毛泽东《送瘟神》诗的手迹;纪念碑与马路对面气势恢宏的大会堂式建筑———“中国血防纪念馆”遥相呼应,颇有一种大都京城的感觉。
此时,纪念馆工作人员正在做闭馆前的清扫保洁……
第二天,依旧阴雨,一出门感觉穿少了衣服,心生:这或许就是余江暮春的天气?
“中国血防纪念馆”是我目的中的目的。
开馆即进入,仅此我一人。大厅正面一幅干部群众与瘟神作斗争的群雕动人心魄,“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红色大字在群雕上方熠熠生辉。
进入序厅让我意外的是,1972年出土的长沙马王堆西汉女尸体内,竟然存有血吸虫卵,也就是说这个“玩意儿”,在我国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
真不愧是国家级纪念馆,“瘟神肆虐”这一部分,声光电技术将丰富史料和危害程度及实物模型有机融合,营造出阴暗的氛围;蓝色的冷光、悲惨的场景、恐怖的图片、逼真的塑像,看得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冷。这种强烈的展览效果,强化了人们对血吸虫病和血吸虫危害的认知。
中国血防纪念馆虽然建在余江,所展内容却是全国的情况,给人的震撼不可想象,更难以言表,我沉重地记下了我认为需要记住的文字和数字:
湖北阳新县四十年代有八万多人死于血吸虫病,毁灭村庄七千多个;江苏高邮县新民乡1950年农民在一次水滩集体劳动时,有4019人染病,死亡1335人,绝户45户……
湖南益阳县在1940-1949年10年中,全县死于血吸虫病的达5000多人,在茈湖口乡王家湾,因血吸虫病死亡有59人,有16户绝户……
1949年5月在松江、嘉定等地水上练兵的解放军某部,受血吸虫感染,发生了大批量非战斗性减员……
从1919年到1949年,余江有29000多人死于血吸虫病,42个村庄毁灭。邓埠镇荐头村原有500多户2200多人的,在解放时只剩下了八户24人……
解放初血吸虫病在长江流域和长江以南十三个省严重流行,有千余万患者,1亿以上的人(当时中国总人口5.4亿)和最富饶的地区都受到了感染威胁……
这些血色冰冷数字的背后是贫病交迫,惨绝人寰的景象;无人村、寡妇村、“棺材田”到处都是,真可谓“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我百思不得其解,血吸虫咋就这么厉害?为啥危害这么大?为了弄个究竟,我做了一些“功课”查阅了许多资料,大体上有了一点了解:
一条血吸虫每天大约产300-3000个卵,虫卵长成毛蚴,毛蚴钻入钉螺,一对钉螺一年能繁殖25万只,每个螺一般感染10-20条毛蚴,再产生数以千万计的尾蚴,尾蚴从螺体出来进入水田,一个尾蚴十秒左右就钻入人的皮肤,之后进入血液,移至肝脏和肠道,然后发育为成虫,再产卵。25-30度的气温和多雨潮湿的地区,往往是血吸虫繁殖的高峰。这就是难度和真相。
三
太阳终于出来了,中心广场上打球下棋晒太阳的,唱歌跳舞带孩子的,呈现着休闲、安详、活跃的情景。也为了享受一下暖阳,我挨着几位上年纪的人坐下。
听说我是从老远专门参观“血防纪念馆”并想了解更多的“血防”情况时,他们夹杂着方言向我围拢过来。一位音高话多、秃顶老头,向不远处推坐轮椅的母女两招手,高喊着我听不懂的声音,意思是请她们过来。
秃顶老头对我说:“轮椅上的是我们镇上吴医生,她九十三了,推她的是她姑娘,吴医生比我们知道的多,她脑子可好呢。”
轮椅推到我们这群人面前,我赶紧站起来,向轮椅上的老人家礼貌点头。
感觉到吴老医生很愿意讲“血防”的事,虽然大部分都是她姑娘给我“翻译”,但她的思路非常清晰。
她说她是蓝田坂村的,血吸虫把她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染死了,全家只剩她了,是共产党、毛主席救了她。
我问:“大妈,您是医学院毕业回到余江的?”
她姑娘插话说:“我妈妈一直在血防组,后来到了血防站,一直跟着老中医学习,再后来公社送她到省城进修了两年。”
在交谈中,这位医生老阿婆,讲的最多的是“钉螺”。她说:钉螺最关键。血吸虫就在钉螺里,钉螺有海水的和淡水的,海水钉螺可以吃,但是要少吃,高温后再吃。血吸虫钉螺是淡水钉螺,血吸虫在里面有吃有喝、繁殖很快,外壳很硬还有保护作用,消灭起来不容易。
“大妈,你们余江为什么成了全国第一面旗帜?”我问了这么个问题。我以为老人家可能不太好回答。没想到她提高嗓门说:“咯有啷样怪呢?”她姑娘“翻译”说:“这有什么奇怪呢?!”
听我这么一问,周围几位年长的老人也都说了话,我耳朵乱的不知道他们说的啥。秃顶老头扬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听他讲。秃顶老哥在镇上修了一辈子自行车,是一个“老余江”,也是当年“血防”积极分子。他沉下脸十分认真地说:“我们余江让血吸虫弄得家破人亡,灭螺不需要动员,没有不去的。我们余江“两管一灭”、“开新填旧”的方法,上海来的大专家都夸了不起吔。”
他们怕我弄不明白,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我介绍起来:“两管一灭”简单说,就是管住粪便不乱拉尿,管住水源不被污染,土洋结合消灭钉螺……
说到“开新填旧”,轮椅旁老人六十多岁姑娘说:“我听妈说过,‘开新填旧’是我们余江人的发明。我妈参与过血防组实验,把挖新水渠的土掺和石灰填埋到旧水渠,夯实打紧,旧水渠里的钉螺就死了,钉螺死了血吸虫也就死了。”
一位穿中式衣服的老人清了一下嗓子,人们向我介绍是余江的书法家,老人谦虚地说“爱好者、爱好者。”他严肃地讲:“那时候,全民参战噢,我们放学后也要捡螺钉的。你们北方人没体会,强劳力都是大肚子,他要下水田劳动呀,祖祖辈辈死的人太多了啊,我们对血吸虫恨得要命!”
大家还说,这个纪念馆我们都捐了钱的。
哪位九十三岁老阿婆要说话了,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吴医生老人家说:“毛主席的号召是余江人第二次生命解放!“开新填旧”等方法,让我们加快了进度,两年就率先消灭了血吸虫病。”
……
纪念馆顶端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迎风猎猎,鲜艳夺目。
四
在余江城区、广场和许多乡镇,毛泽东主席“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和《送瘟神》的字迹出现的很多。其实,领袖对人民遭“瘟神”祸害的忧虑、对消灭血吸虫病的重视,远远不是一般看到的如此。
有资料显示,早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1950年冬,上海市郊任屯村农民联名就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希望尽快治好血吸虫病。毛主席立即派出医疗队,进驻任屯村送医送药、查病治病。这个小小的村庄,成了毛泽东主席亲自指挥消灭血吸虫病的第一战场。同年,按照主席指示,建立了新中国第一个血吸虫病防治专业机构——苏南血吸虫病防治总所。
1951年3月,毛泽东主席派人到余江县调查,首次确认余江县为血吸虫病流行县……
1953年9月,毛主席给沈钧儒复信中指出:“血吸虫病危害甚大,必须着重防治。大函及附件已交习仲勋同志负责处理。”
1955年仲夏毛主席外出视察期间,专门安排身边工作人员到杭州郊区去做调查。他曾对卫士李家骥说:“小李啊,我睡不着,我们要想办法,及早治这个病,根除这个病还要想办法。”
1955年11月17日,毛主席专门请在北京的卫生部副部长徐运北来杭州,报告关于防治血吸虫病的情况。
1955年11月中央工作会议上,毛主席提出:“对血吸虫病要全面看,全面估计,它是危害人民健康最大的疾病,应该估计到它的严重性。要组织有关部门协作,人人动手,大搞群众运动。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
1955年11月,毛主席指示:“光靠卫生部门是不行的,要在党委统一领导下,成立血吸虫病防治领导小组”。按照毛主席指示成立了中央防治血吸虫病九人小组,指导协调全国血防机构的工作。
1956年2月17日,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出了“全党动员,全民动员,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战斗号召。
1956年3月5日,毛主席在“血防简报”上做了具体详细批示:“今年三月召开第二次防治血吸虫病会议的时候,应当邀请福建、广东、广西、四川等有血吸虫和钩虫病的省区派出代表到上海参加会议,并问他们此次会议何日召开,有无准备?”
1956年,毛主席接见了广东省从事血防工作的专家教授,听取了他对防治血吸虫病的意见。
1957年7月,毛主席在上海各界人士座谈会上,又特意向有关专家询问了防治血吸虫病的情况。
1958年,毛主席在安徽视察工作时,专门察看防治血吸虫病的规划图,询问进展情况,促其早日实现。
直到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报》以《第一面红旗——记江西余江县根本消灭血吸虫病的经过》为题,报道了当地消灭血吸虫病的消息。毛主席看到这一消息,激动不已,一气呵成这一豪迈诗篇《送瘟神》。
七律二首·送瘟神
读6月30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其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毛泽东还为这两首诗专门写了一段《后记》:“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余江县基本消灭了血吸虫,十二省、市灭疫大有希望。我写了两首宣传诗,略等于近来的招贴画,聊为一臂之助。就血吸虫所毁灭我们的生命而言,远强于过去打过我们的任何一个或几个帝国主义。八国联军、抗日战争,就毁人一点来说,都不及血吸虫。除开历史上死掉的人以外,现在尚有一千万人患疫,一万万人受疫的威胁。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今之华佗们在早几年大多数信心不足,近一二年干劲渐高,因而有了希望。主要是党抓起来了,群众大规模发动起来了。”
岁月镌刻下领袖在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中,对人民群众亲力亲为的无限关怀,他对人民的情怀和大爱,彪炳史册,震古烁今。
……
五
白塔河面上闪耀着粼粼波光,岸边石阶上一群女人们,说说笑笑地在河里洗着衣服,红色三角梅与翠色的垂柳,把白塔河镶了两条漂亮的花边,一队一队身穿校服、佩戴红领巾的学生唱着歌,从我身边走过。这情景,怎么都难以与血吸虫和大肚子病联系起来,“钉螺”这个概念也显得相当别扭,似乎与现实遥远且格格不入。而我却是特意来寻探的,不仅为扩充记忆的“舱室”,更想对“初心”的外延有深入的感官体验。
尽管要回去了,尽管仓促短暂,没有登马鞍岭,也没去老县城,然而,在沿着白塔河朝余江火车站走着的瞬间,我想,白塔河一定知道,一个来自北方的客人,在余江留下过他的身影、驻足过他的脚步……
余江是个小站,小站却连着大线,她是沪昆线上的一个节点,上行终点是我回程的返点----上海。今年是建党百岁年,上海是“开天辟地”的地方,那余江是什么呢?我想余江是“创造奇迹”的所在。
滚滚扬子江,湍湍白塔河,见证了亿万人民众志成城“送瘟神”的伟大奇迹,见证了中国“血防”第一面红旗,见证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见证了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光辉历史。
“复兴号”车窗里,我向白塔河的春天挥手:
“后会有期!”
注释:数字和专业知识参考了如下资料:
1、电视专题片《国家记忆·围歼血吸虫》
2、《跨越死亡地带》邹华义著
3、《建国以来余江县防治血吸虫病的历史经验研究》作者:万心
4、中国血防纪念馆、江西省图书馆以及网上等相关资料。
2021年5月8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