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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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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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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东庄

内容提要

水东庄从1948年秋到1957年春,发生了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土地改革和农业生产合作化社会主义改造的深刻变化,开展了摘掉“睁眼瞎”帽子的扫盲运动。主人公刘秋生和耿二莲两家是邻居,双方父母相处亲近,他俩青梅竹马,扫盲班上互帮互学,合作社里彼此鼓励,刘秋生参军后由书信来往到音信断绝,再到“破镜重圆”,遍尝酸甜苦辣,历经生离“死”别。上中下三篇,反映了社会变革中扫盲运动促进农村农业发展和“一五”经济建设以及改变了人的命运的故事。

引子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由你。

大舅哥血压高,轻微脑梗,儿子军校毕业后到了新疆,现在是“一杠一星”少尉,找了个对象是建设兵团的小学老师,要回来探亲结婚,快九十的老丈母急得嘴上都起了泡了,让我们回来帮助收拾房子,这怎能不管?

老丈母住的是正房,硬要腾出来做洞房,我们劝说:“人家住不了几天,不用搬腾了。”老人根本不听,我们只好依顺她搬到了东房。该扔的扔、该留的留,把正房粉刷一新,添了点小家具,很温馨。

老丈母“验收”后,安心踏实地盘腿坐在炕上,我端到她面前一个旧木盒子,逗着说:“妈,我发财了,这是你的金银细软吧?”

老人家愣了一下问道:“从哪儿找出来的?”

“收拾炕柜子发现的。”我说着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有一本被水浸湿过的《农民速成识字课本》,中间还夹着一封信,还有一个小圆镜子。

看到这,老丈母眼神亮了一下,平静微笑地说:“哦,年久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那封信揣到兜里了。

故事,是由这几样东西引出的。

上 篇

(一)

古城西南二十里,汾河正东二里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叫水东庄,百十户人家散落在一座老庙的周围,老庙是一座建在土丘高处的龙王庙,遇到久旱不雨或久雨不止时,本村和周围的村民们都要到庙里烧香祈愿。庙虽老却不算小,正面殿堂两边各有两间耳房,东西厢房各有五间,庭院容纳二三百人宽宽松松。至于老庙的年代谁也说不清楚,但它是村里的中心,人们自然常在这里聚集。

人们记得最清楚的是,曾经日本人和伪军,还有保长侯金魁,把全村男女老幼赶到庙里逼问谁暗通八路军,庙门就是鬼子烧了的;还记得二战区修碉堡把庙的院墙也拆了,老庙真就成了一个灰突突的破庙。

老庙旁边的缓坡下有个打谷场,打谷场往东,经过几棵老枣树就是村头,村头有一个残垣断壁、低矮破旧的土房,房子里住着一户姓耿的人家,男人叫耿长栓,胡子拉碴五十刚出头,一看就是出力气的人,妻子刘玉枝比他小不少,他们有一个瘦得脖子细、眼睛大的三岁男孩,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屋里炕上常卧着一个年迈的小脚老太太。

说来话长,鬼子投降后内战开始的那年,耿长栓带一家人顺着汾河逃来,起初躲避风雨就住在老庙,后来有上香的人,把他们一家与村头、同一群猫儿相伴的孤老太太,撮合在了一起。从此,老太太算是有了孙子,妻子也算是有了婆婆,耿长栓凭着泥瓦匠本事,以老太太的名义租了东家的一块地,就这样落了脚。

平稳日子没过多久,退兵下来了。这天,耿长栓的姑娘二莲惶恐地冲进门就喊:“爹!抓人了!”正在修编箩头的耿长栓赶紧起身拿衣服,还没来得及躲出去,保长侯金魁和两个挎枪的就踢开了柴门……

这个侯保长,依仗着他本家兄弟在二战区当的一个什么长官,作威作福,为非作歹,周围几个村他都一手遮天,人们又怕又恨,因下嘴唇内陷,外号猴嘴子。猴嘴子站在屋子地当中,唾了吊着的烟头,斜眉撩眼地上下打量着耿长栓,冷森森地笑着说:

“长栓,你来了给村里可是啥也没做啊!嘿嘿嘿……看在你手艺的分上给你找个做的吧,有吃有喝还有钱花。”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故意在耿长栓在脸前抖动了一下 :“认不得吧?睁眼瞎,听着!”侯保长念的是募兵布告,念完后冲着炕上的老太太恶狠狠地说:

“老不死的,看住他啊,他要是跑了,找你算账!”转身对挎枪的说:“走!西面还有两家。”

妻子怀里抱着不懂事的儿子吓得发抖,二莲在长栓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尤其“睁眼瞎”三个字刻在了她心里。长栓皱着眉头傻呆呆地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坐在炕沿……过了好半天,长栓上前对老人说:“娘我想好了,修炮楼就修炮楼,我混上一阵子,瞅机会跑回来。”

“啪!”

老太太用笤帚疙瘩狠敲了一下炕沿:“做梦!去了你就没拉了!”

自从合为一家,他们第一次见老人家这样吼,妻子和孩子都惊得抬起头睁大了眼。这位饱经风霜“命硬”的老人对媳妇说:“玉枝,该是流里痞气的兵伍,让长栓躲跑了吧,咱不能都死了呀!”

……

耿长栓跑过河西,一躲就是两年。

隆隆炮声过后,砰砰枪声停息。这年,杏花开了的时候,耿长栓跟着土改工作队回来了。工作队队部就驻扎在离水东庄村五里地的义堡镇。耿长栓现在也背着枪,是在太岳一分区三支队时发的。

土改工作队的任务是成立新的农会、消除穷人债务、让耕者有其田、保护胜利果实,也就是村口墙上写的:“组织起来分田地,人民翻身做主人。”

翠柳风和,土地湿润。自从土改工作队来了就下了几场好雨。工作队安营扎寨、开会学习、走访调查、分组分工,忙碌了好多天。夜晚熄灯时分,工作队郭队长说:“长栓,明天你也该回家看看了。”

晨雾没有退去,耿长栓就走在回村的路上,仅仅五里路,他觉得又远又长,距家越来越近,两条腿却觉得越来越重,逃离家时的情景一再的浮现,心里忐忑不安。眼前平展展的田地里没有人烟,路边的荒草在轻风中摆动,村里老枣树上落着几只乌鸦,一群五六岁的娃子从他眼前跑过,长栓的心紧收了一下,心想儿子蛋蛋也该长这么大了,想到这儿,他加快了脚步……

眼前的家,耿长栓惊愕了,蒿草满院,房顶斜塌,上前靠近了一步,猛地飞扑起几只鸟儿来。

他皱着眉头站立了好久,抬头望了望白云蓝天,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心情沉重地走到了老庙附近,几个女人正在石阶上晒太阳纳鞋底子,见一个背枪男人向她们走来,女人们一阵紧张,其中有一个认出了耿长栓,她们便围拢过来,耿长栓向她们打听着,有个人指着村后远处一个小窝棚说:“在哪儿。”

耿长栓朝那个低矮破旧的土窝子慢慢地走去,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到了跟前,他站在窝棚外喊:“玉枝……”

一个灰白头发上裹着白孝布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做梦都梦不到的丈夫时:“他爹啊……”哭着扑向长栓,夫妻俩四行泪交汇在一起……

夜深了,两个孩子熟睡了,油灯也耗灭了,只有满月像灯一样从门缝里照了进来,夫妻俩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苦,玉枝泪如洗面,长栓不停地抽着烟袋。

玉枝哭诉:“侯保长说你私通共产党,第二天他拿来契书,让我和娘画押,说咱自愿用房子抵账120元算了事,不然就带走二莲,娘和我不识字又害怕,也就画了……”

玉枝抹着泪:“娘是你逃走的腊月走了的……四处求借才把娘打发了……我背着蛋蛋领着二莲走村串户,给人家洗涮缝补……”玉枝抽泣地说不下去。

长栓也述说着他的经历:“我过了河西那边,就遇上了骆驼队的一个好人,把我收留在驼队与他们一起搞运输,后来他领我上了山,我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就入了咱们自己的队伍。”

玉枝问:“你们还要到哪儿去?”

“不走了。过两天工作队就下咱村……那个‘猴嘴子’呢?”

玉枝正要说这个恶棍呢,她说:“听说侯金魁有好多血债,在城里被人民政府抓了……”

长栓说:“天快亮了,睡会儿吧。”

(二)

秋凉了,玉茭子饱熟了,高粱穗子也红了。老庙门口的大槐树下,一堆穿着摞叠补丁的男人们,披着衣衫、揣着袖筒,有靠的蹲的、有坐的站的,他们围聚在一起闲散地拉着家常。一个人们称呼“刘快腿”的人,看着坡下的庄稼说:“霜降了,过两天收割下,这租子咋交呀?”他的话引发出一阵高高低低的话音:“咋交呀,上交工作队呗。”“你咋知道?”“镇上的人都这么说……”“今年年成好……”“听说恶鬼猴嘴子在县上被枪崩了……”“我见工作队在他大院里,出出进进的……”“我还听见里面算盘珠子卟拉卟拉的响呢。”“俺老婆说有个女队员还会把脉呢……”“工作队都是有文化的秀才……”“哎,咱这不识字能咋办?”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时,远处黄土荡起的烟尘中,有三四驾胶皮轮子大马车,拉着满当当的东西,风掣雷行、势猛蹄急地向老庙驶来。刘快腿眼尖腿快,一溜烟跑下坡去,跟近到最前面赶车的耿长栓面前。

“驾!驾!驾!”长栓挥着鞭子把大车赶上了坡。

刘快腿问:“长栓,这乱七八糟东西哪儿来的?”

“猴嘴子在城里的家的那些东西。”

马车在庙门口停下排列开。耿长栓和刘快腿招呼着大伙:“来来来,帮忙把东西搬进去。”

东西真多,箱子柜子、料子缎子,盆盆罐罐、毯子被子,狗皮褥子、羊皮筒子……大家一听是把猴嘴子城里的家抄了,高兴地一起动手往庙里搬。长栓抱着几面竹竿红旗说:“明天伙计们早点来,还有事要帮着干呢啊!”大家感觉到很新鲜、很开心,高兴地答应着。

几个月来,土改工作队按照政策调查情况、宣传发动、划定成分、访贫问苦和清算登记,细致有序地开展了一系列工作,新农会也宣布了今年秋收的原则:“颗粒统收,暂存老庙。”

老庙经过修缮,现在是工作队住宿和办公的地方,白天人来人往,晚上马灯长明,村民们看到工作队出出进进,忙得互相之间话都顾不上说,耿长栓更是早出晚归,与郭队长几个人县里镇里的来回跑……

秋冬之交的月亮格外明亮,二莲和蛋蛋早就睡了,刘玉枝的耳朵一直听着门外的声音,她把灶台上的饭,热了凉凉了热,还是等不回长栓……

耿长栓回到家已经半夜了,玉枝把饭端到长栓跟前,怕惊醒孩子,她压低声音问:“咋这么晚?”

长栓边吃边说:“有人嫌给猴嘴子小老婆留的地多了,有的不让给她留,说要给也只给她碱地……唉,吵得最凶的是分土地和分牲口……”

“锅里还剩一点点,你全吃了吧?”玉枝说。

长栓把碗递给玉枝:“你说,耕牛不能你家一条腿,他家一条腿的分吧?地也有好有坏,村西面三十几亩碱地,也是猴嘴子的,谁也不想要,那也得分呀,就是个搭搭配配的事,当是药铺子抓药呢?哪能那么准?”

“后来呢?”

“郭队长说按政策来,要给人家出路,分田分物的事,他们要再算计算计,但不可能绝对平等……这两天,工作队里特别忙,明天你告二莲让她过去帮着有啥干点啥。”

“嗯。”

……

太阳渐渐高起,老庙院子里地面的湿气退了。工作队小李要用毛笔写大字,他让二莲帮他摁着纸角。小李是地区中学的老师,是队里的文书。小李在红黄绿的纸上每写好一个字,二莲就平端在一旁晾着。二莲问:“这写的是啥?”小李说:“开会的会标。”

工作队已经在老庙开了两次村民大会了,一次是正月刚过的动员会,再就是惊蛰那天选出了新农会,大家觉得共产党能做主,有盼头;现在二莲来帮忙的是准备召开第三次村民大会。

耿二莲帮李文书把写好的字,用糨糊粘在长条红布上,又在庙门旁贴了一张告示。告示引来村里男女老少的围观,二莲对李文书说:“李叔叔俺们不认得,你给俺们念一念。”

小李逗二莲,“我要是念不准,你就用普通话纠正啊。”二莲笑得脖子扬得老高。李文生一字一句地给大伙大声读着:

“按照《土地法大纲》,废除剥削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兹定于二十六日上午,在打谷场召开水东庄全体村民大会。特告知。水东庄土改工作队、新农会 即日。”

二莲闪着羡慕的眼神,听得特别认真,她的脸憋得红红的,羞愧自己没文化不识字,她暗自思忖有机会一定要学文化、学识字,也要学喇叭里的话音。

……

今天,水东庄这个日子将载入村史。在刘快腿敲着铜锣满村喊“开会啰”的声中,男女老少、扶老携幼地向老庙旁的打谷场聚集。打谷场搭建起一个彩门会台,会台中央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彩门上的会标写着“水东庄全体村民大会”,下方两侧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的对联。

会台四面红旗招展,台前空地的正面排列放着胶皮辕车、锄镐镢锹和犁耙风车等大大小小各种农具,台左侧十多个木桩上拴着骡马驴牛等牲口,台右侧圈着一群猪羊;老庙里几间厢房敞着门,金灿灿的粮食等候着它真正的主人,家具和衣物及盆盆罐罐等物品有序地堆满院子;在老庙外墙上贴着十几张用红纸写的“分田布告”,一长溜户主名字下面,写着分给的土地的亩数,人们围着一个识字的老人听他给大家读念。

树上的喜鹊故意凑热闹,叫得人说话都听不清。打谷场人越来越多,邻村的也来看热闹了,房上、树上、墙上和石碾子上都是人,连鸡狗都欢蹦乱跳起来。

耿长栓和几个队员在会台前面,向人群高喊着:“往后,往后……再往后站……”

“不要挤!不要挤!坐下!坐下!前面的坐下!”

“呀呀呀,这是谁家孩儿?碰到铁犁铧上呀!”

耿长栓挥着两只手喊:“根生,根生!吼住你们组的人,不要乱、不要乱!”

暖暖的晨阳,把老庙涂成了金黄,打谷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兴奋喜乐、开心激动,水东庄千百年来都没有过这种场面。

“乡亲们!乡亲们!安静安静!”新农会副主任王瑞生喊了多遍,场面才安静下来。

“现在开会!”

首先,工作队郭队长宣读了古城县人民政府的公告,公告中列举了侯金魁---猴嘴子向日本鬼子告密游击队、欺男霸女、抢夺良田等等罪行;宣布了猴嘴子和其他血债累累的地主恶霸已经被人民政府镇压的消息。人们听到后拍手叫好,呼声高涨,终于算是出了多年积郁在人们心中的恶气。

接下来,郭队长宣布把从猴嘴子家里搜出的账本、债书和地契等文书,当众全部烧掉。

人们看到在空地上一本本一沓沓的账本、债书和地契燃起了熊熊大火,像清明节烧了纸钱一样,纸灰飘飞上天……人们的种种担心、顾虑和猜忌消失了,他们对共产党和土改工作队彻底信任了。

新农会主任李东来,介绍了土地分配和物品分配的政策和民主讨论的过程,把分配结果一句一句地做了宣读,会场上响起了一阵阵激动的欢声笑语……

“安静!安静!下面请我们古城县土改工作团张团长讲话!”

瑞生的话刚落,打谷场一下安静了下来。只见一位四十来岁,腿上没有绑带,身上也没有挎枪穿制服的干部走到台前:

“乡亲们!今天,是我们水东庄人翻身做主的日子。刚才我们废除了每家每户所有的债务,销毁了剥削性质的账目和契约,宣布了土地分配名单,一会儿,还要把粮食、农具和其他物品分发给各家。”

他抬高了声音:“乡亲们!县人民政府已经成立了,从此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日子,放心种庄稼了……”

这时台上台下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张团长继续说:“你们村是我们县最后一个实现耕者有其田的村,这就是说,我们古城县已经全部废除了封建地主的剥削制度。前些天,你们村党支部已经建立,今后要在党的领导下,不但要搞好粮食生产,还要修水渠,种树木,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像其他地区一样,搞好农民教育,开展扫盲运动,都要识字读书……”

张团长最后说:“现在我们人人有了土地,但是,每家每户的劳动生产用具又不太全,下一步大家需要团结起来,互帮互助,只有这样才能增产增收……巩固胜利果实,支援国家建设。”

大会开了整整一晌午,会后是分配粮食、分配农具等其他东西,一直持续到晚间。在两盏“汽灯”的光照下,猴嘴子家里的东西让人们惊叹:八仙桌、炕柜子、太师椅、座钟、台镜、掸瓶,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漆盒……人们嘴里发着“啧啧啧”和“老财”、“恶霸”、“吸血鬼”的声音。

工作队员和民兵们按讨论分配的册子,一户一户地叫着:“张留书……陈拉妹……刘忠儿……”名字,人们一次一次地排队领取,一趟一趟地往家背扛拖拉,满村子欢声笑语、人来人往。

几个老汉抽着烟袋,捋着胡须看着庙里庙外,感叹道:“咱几一辈子也没拉听说和遇到过这事情……”“盖上十八层被子也梦不到……”

……

耿长栓家除分下八亩三分地外,还分得了七担谷子三斗米和铁锹镢头等小农具;分到的一间半正房,与刘快腿成了隔着一道篱笆的邻居。

刘快腿和他婆姨陈翠仙,生了三个只活下两个男娃,老大秋生比二莲大两岁,已经是舞象之年了,老二虎子九岁,比蛋蛋大六岁,两家人相处得很好。

猴嘴子家的东西多得都压了箱底,分下的被褥都有霉味气。一天,玉枝抱着被太阳晒得暄腾腾的、刚分下的绸缎被子从门外进来。二莲接过被子放到炕上,问:“妈,你说那个讲话的张团长说话顶事不顶事?”玉枝责备道:“你这娃,咋没头没脑的说这话?”

耿二莲把张团长讲的“识字读书”记死了。

(三)

今年二月初六,是义堡镇土改三年后的第一次庙会。

一大早,玉枝和二莲吃完穿戴好,就等着腻腻歪歪的蛋蛋,二莲不耐烦地说:“快点吃!我们可走呀啊。”

他们出门看到在篱笆哪儿玩耍的虎子:“虎子,快去叫你妈走。”玉枝说。

翠仙围着格子头巾,穿着花棉袄,笑嘻嘻地边走边说:“来了来了。”身后还跟着她刚完婚的小姑子——巧珍。

在赶会的路上,挑担的、推车的、骑驴的和结伴而行的,都朝一个方向,一个比一个走得快,生怕误了啥。玉枝和翠仙踏着残雪,一人手里牵着一个秃小子,她们边走边说,边说边笑,玉枝看着走在前面的巧珍,低声笑笑眯眯地问翠仙:

“你家巧珍有了没有?”

“没有,这才多长时间,腊月里才过的门。”

看着前面挽着巧珍胳臂连蹦带跳的二莲,翠仙转问玉枝:“你二莲属啥的?”

“马,十五了……”

义堡镇是一个上千户的大镇,东距古城六里,西靠汾河渡口,南临同蒲车站,北通晋中枢纽。义堡镇庙会比其他乡镇的庙会又大又出名,因战乱曾经一度没有了,今年是刚恢复。

庙会以镇里古戏台为中心,四街八巷人山人海。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支着白布棚子摆摊儿,小百货推车上针头线脑、腰带鞋带、纽扣辫绳,应有尽有;在街巷的墙根地面有的直接铺了块布,摆放着笤帚笊篱、箩筐篦子,还有琉璃咯嘣等玩意儿,林林总总,眼花缭乱。

玉枝和翠仙两家人一进来就被挤散了,玉枝紧紧拉着蛋蛋,二莲逛着逛着就成一个人了……她在一个扯着嗓子叫卖油糕的摊子前停下,稀罕地观瞧:煤炉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炸着圆形的东西,那东西变成金黄起了泡就出锅,香气扑鼻,二莲第一次见,别说吃了。

“二莲!”

二莲听到有人叫她,一回头见是秋生,一阵脸红:

“你……”她有点疑惑。

“哦,我昨天就来了,住在我外爷家。”秋生转身指着不远处的街门说:“看,就是那儿……你和谁来的?”

“我妈、蛋蛋和你妈、虎子,还有你姑姑,我们走散了。”

这时,一位腰不弓背不驼、很精神的老汉走到了他俩面前。秋生对二莲说:“这是我外爷。”二莲礼貌地点头称:“外爷!”

秋生告他外爷说是邻居二莲,老汉给二莲和秋生各买了两个油糕,然后对秋生说:“找找他们,让中午一起回家里吃饭。”

秋生对二莲说:“你往那边找,我往这边找。”

二莲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要给蛋蛋留着,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寻找着她妈和蛋蛋。

她顺着锣鼓胡琴和委婉高亢的声音,走到了庙会最人多、最热闹的戏台边。面前这个“三观式”明清老戏台,四柱粗大,雕镂精美,额坊歇山,虽历经上百年风雨,但仍旧气势不减;台下的人仰头观赏,绽放着分到了土地的笑容,正午的太阳把台上唱念做打、水袖飘飞的演员反射得光闪粼粼……

戏台上唱的啥?二莲听不懂、也听不进,两只大眼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着……

“下一个节目,陕北秧歌《夫妻识字》,反映咱们农民学文化的事,这是地区文工团特来为庙会演出的,大家欢迎!”漂亮的报幕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二莲觉得特别入耳。

“秧歌?不是梆子?”二莲好奇地注视着台上。

扮演两个小夫妻的演员唱道:“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放呀么放光明……受苦人变成了当家的人,睁眼的瞎子怎能行……”

二莲听到“睁眼的瞎子”这几个字,二莲像触了电一样,想起了“猴嘴子”抓丁时骂她爸爸“睁眼瞎”的话,想起了工作队小李写字的情景,不由得把视线移到戏台两边墙上的大红标语,她不认识,更不知道是啥意思?

台上的戏鼓又响了起来,二莲没有心思再看,转身离开了,她走到买针线、纽扣和辫绳的推车前,给自己买了个小花卡,对着镜子插在了头上……

(四)

工作队走后的这三年多,水东庄从互助组走到了农业生产合作社,新农会主任李东来成了村党支部书记,副主任王瑞生被选为了村主任,水东庄村的合作社红红火火,社员们出工出力,粮食产量高于互助组,也增加了一些水浇地。大家的积极性很高,尤其在修建排灌干渠中,镇里组织大家一直干到数了九天才停下来……

每到滴水成冰、寒风凛冽的节气,啥农活也不能干,人们就真正开始了猫冬,灶火除了烧水做饭,还得再添点柴草土炕才更暖些,人们坐卧靠躺在热炕上,享受着从窗棂透射进来的阳光。

耿长栓在炕上仰面躺着。二莲和她妈说了半天话,一扭头看到耿长栓用一本小人书盖着他的脸,好奇地问:“爹,你从哪儿来的这连环画小人书?”说着顺手从耿长栓脸上揭下来,翻看起来。

“好几本呢,都是工作队李文书留下的。”

“爹,张团长不是说要让农民识字读书么?咋还不开始呢?”

“这谁能知道。”

玉枝说:“二莲问了好几次了,她怕张团长随便说呢。”

长栓一翻身坐起来说:“胡说!张团长能随便说?我认几个字就是在根据地学的,等着吧,着急啥。”

……

高高的杨柳泛翠了,地边上长出了小草,东南风多了起来,有时絮絮轻柔,有时黄尘蔽日,春天来得太快了。

后晌,村支书李东来风尘仆仆从县里回来,在地头喊住了正挑着一担粪上地的耿长栓。

“长栓!你弄完了,通知咱干部们晚上到老庙开个会。”

“行,领回精神来了?”

“嗯,你赶紧去吧!”李东来说。

老庙里的东厢房原来是工作队的办公室,现在是村党支部和合作社的工作地方。李东来进门问:“咋还点煤油灯?不是拉来电了么?”村主任瑞生说:“过两天与水文站的变压器接上才行。”

会计老雷跷着二郎腿说:“着急吃不上热豆腐……”不知谁又跟了一句“毛猴绣不出牡丹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东来收住了笑,把开了两天的县乡村“三干会”精神做了认真传达。他看着油灯下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严肃地说:“县委张书记在会上强调:在保证粮食亩数的基础上,要多种棉花,棉花生产是支援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大任务。多打粮有吃的,多种棉有穿的,这要做好群众工作啊。张书记还说我们现在是合作社了,不是互助组了,我们农民兄弟要为工农联盟做贡献。”

东来说着,从挎包拿出来一厚叠红红绿绿的纸。

根生问:“这是啥?”

“传单。宣传种棉花的方法,县种子站还专门给我们讲了一次,我就记得需要‘晒种’和‘造墒’,其余记不清了。”

东来把一叠传单递给了赵根生。别看赵根生仅仅二十来岁很负责任,在村干部里还算有点文化,瑞生和老雷都是半瓶子晃荡。

“你明天让刘快腿通知村民开会,发下去后你给大家好好念一念、讲一讲,咱们要贯彻好党的指示。”李东来对赵根生说。

李东来把灯芯拨了拨,屋里敞亮了许多,他严肃地说:“我传达的县委的精神很重要,咱们在座的家家都得带头种啊!不能落后了群众。”

说完,东来又从挎包里拿出几封信说:“乡邮员病了,邮电所让我们开会的捎回各村。根生你看看这都是谁家的信?帮着分发一下吧。这不识字啥也弄不成。”

会开到此,有的磕灭了烟锅子、有的头上围了毛巾、有的披上衣服站了起来,就等支书说散会。

东来问村主任:“瑞生,你看看还有啥要说的?”

瑞生下得一手好棋,敢到县城南门洞那里“厮杀”,外号“炮打灯”,他正准备摆棋盘,听支书这么一问,他严肃认真了,想了一下说:

“东来,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有人议论说三队有几户想退社?”

“退社?谁?”

“你别急,听我说。去年年底算账后,三队有人就吵闹过。这事儿雷会计做了不少工作,为了息事宁人,我和了和稀泥就过去了。主要原因是队组记账记得不对,有的名字不会写,画人人代替,工分张冠李戴,错误挺多。前几天,崔贵贵家婆姨到我家说,她家牛吃的自己家的草,耕着大伙的地,虽然分配的时候也补助了她,但她觉得还是吃亏。我又解释又安慰,她后来走了。我感觉她心里面没有通……”

瑞生接着说:“你开会不在,村里还闹了个笑话,刘快腿跟他翠仙大吵了一顿,撵回娘家了,长栓是邻居肯定知道。”

东来问:“为啥?”

长栓笑着说:“翠仙把她小姑子新新的结婚证给铰烂了!”

“怎么能把人家的结婚证铰了呢?”

瑞生解释道:“结婚证纸硬挺挺的,正好做鞋样样用,哈哈哈。”

长栓笑着插话:“那天,他婆姨委屈地哭着告我家玉枝,说她不是故意的,就是不认得上面的字。”

听到这,李东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连连拍着他的“大嘣篓”说:“啊呀!差点忘了。会上还安排了一个任务。今天是几号?”

“二月初十,阳历十七号。”根生道。

“会上给了咱村一个‘民师’指标,大后天就得到县上报到,吃住在县上培训三个月,今年冬天开扫盲识字班。”

煤油灯下,一个一个眨巴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支书说的既突然又新鲜,神乎其神的。

会计老雷问:“啥叫民师?农民老师?”

“对!差不离,也劳动也挣工分。”东来答道。

“他能教了书?”根生疑惑地说。

李东来瞪了根生一眼说:“你看,为啥要脱产培训三个月呢?王县长在会上说了好几遍,要选最好的人去,最好的!到时候还要来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师呢。”

“哦,这还差不多。”瑞生说。

东来划了根火柴,点着烟说:“咱们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派谁去合适?大后天去报到,再就是早点腾出一间房子,冬天要做教室。”

“这不愁,原来工作队小李他们住的那间就行,锣鼓镲和旗子不碍事,好收拾。”瑞生很有把握地说。

派人培训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了好几个人名,议来议去最后都同意刘快腿儿子秋生去。

结束时,李东来叫着王瑞生的乳名严肃地说:“猫儿,你刚才说的那三队情况可不是小事,这得好好对待呢,看看其他两个队是啥情况?我觉得,不识字记错账是引发矛盾的原因,不过有的人也太自私了,咱们瞅机会做做工作吧,扫盲识字的事儿就全交给你了。”

冬学扫盲的消息来得这么突然,大家又惊又喜,耿长栓更是恨不得马上回家告诉他姑娘耿二莲。

(五)

选派刘秋生去县里培训学习,是村里的新鲜事,好在刘快腿这家人,大家都觉得没啥不好,所以,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多是羡慕秋生是个好孩儿。

一夜的春雨早晨停了,初升的太阳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亮着粉扑扑的脸。吃过饭,二莲端着一碗煮熟的鸡蛋,跟在她妈后面进了秋生家院里。一进门,屋里全是人,村主任王瑞生、会计老雷还有根生都来了,人们与刘快腿抽着烟,笑呵呵地说着话,邻里婆姨们站了一地,小后生们在里屋围拢着秋生高兴地耍闹……翠仙嘴不停、手不闲地招呼着来人。她看到玉枝和二莲进来,便热情地迎上去:“啊呀玉枝,你看你拿这干啥?留着给蛋蛋吃吧,来来来,上炕坐……”

二莲在这个场面是最显眼的,全屋里就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姑娘,在一群小伙子们面前,二莲“吓得”在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过人们忙乱得没注意到她红烧烧的脸,要不然她的心会跳出来……她看到她爹正帮秋生把被子、褥子和枕头,打成了一个军人背包样子的大行李,旁边网兜里的脸盆中放着胶鞋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会计老雷在刘快腿后背捣了一拳说:“青保,秋生是咱村的光荣呀,旁边的村都听说了,羡慕啊。”

现在没人叫刘快腿了,都改叫大名“刘青保”了。

秋生一切准备停当了。

村主任瑞生说:“青保,赶车送一下吧。”

刘青保说:“别别别,我去送我去送。”

几个后生说:“我们去送呀,伯伯们不用操心了。”

“谁也不用送,我专门让耿大爷给我打成背包行李,我背上就走了。”秋生说。

“路远没轻重,可远呢。还在南门外火柴厂那一块呢,差不多有三十里地。”雷会计说。

“没事,就当行军呢。”秋生的回答坚定自信。

翠仙把鸡蛋往秋生的挎包里装,秋生说:“不用拿,我不要。”

“是二莲和她妈给你带的。”翠仙说着装进了秋生挎包里,秋生没再说啥。

秋生手提网兜,斜挎书包,身背行李,真像是出征的战士,神气十足,躲在人们后面的二莲,她两只水波般的眸子,深瞅着背起行囊的秋生。

自从土改搬到这里,长栓和青保就成了好邻居,秋生和二莲小哥小妹地在一起玩耍、一起干活,秋生被选上去县里学习,二莲自然高兴,但碧玉之年的心事,只有二莲她自己知道。

现在,人们簇拥着秋生到了村口,在嘱咐和欢笑声中,秋生向县城方向走去,他在白杨树和晨光下挥手的身影,再次让一个少女动了心。

……

秋生学习培训的地方在牛肉食品厂的养牛站内,因场地宽敞和距县中学不远,县里专门新建了五间高大的土坯房,两间教室三间宿舍,教室俭朴敞亮,宿舍是新草新席的大通地铺,作息时间安排得很紧凑,除了礼拜天休息半天和二四六下午在牛站或到火柴厂义务劳动外,其余时间都是上课。县扫盲办公室把这百十来人分了两个班,由一个三十多岁姓梁的老师负责管理,文化课是从县中学和义堡镇完小选调来的两个老师上课,其中女王老师来自义堡镇。

开班时,五十多岁县扫盲办薛主任讲的一番话对大家震动很大,刘秋生最清楚记得薛主任说:“要用根据地扫盲识字的劲头来学习……”还说,来培训的都是挑选出有基础的,完成培训任务外,还要“学会写信、学会写收条欠条,学会画表格和简单记账……”

薛主任的话让秋生高兴得不得了,他和大家一样,也买了一个镶木边的小石板,所不同的是这一个月下来,他用的石笔比别人要多,就连供销社商店的售货员都知道他一来就买三样东西:写字本、石笔和干电池,两节一号电池几天就没电了,他睡在被窝里还打着手电筒写字或看书呢,他刻苦学习,十分珍惜这次培训。

二教室旁边就是厨房,按小组打饭,一脸盆菜、一脸盆汤和一脸盆主食,刮风就在教室里吃,天好就在树下吃。

在火柴厂搬运了一下午板材的刘秋生他们七小组,每个人身上热气腾腾,脸都是红的,他们披着衣、敞着怀、唱着歌,连蹦带跳地回到牛站。其他班组早已吃过了,厨房师傅一直等着他们,今天是和子饭和二面馍。

“吃饭喽!”两个同学边喊边抬着洗衣盆那么大的铁盆从厨房出来,铁盆里飘溢着芫荽和小磨香油的味道,他俩把铁盆蹲放在了一个倒扣着的破瓦缸上。

早就饥肠辘辘的后生们,“叮铃当啷”地敲着碗筷跨出宿舍,撒腿朝饭盆和饭勺奔去,平时掌勺的都是组长,这次秋生也知道大家饿坏了,他没有多管,而是顺随了他们。十多个人嬉闹乱叫地一拥而上,你推我拥地争抢着那个饭勺……“哗啦——”一声焖响,人群瞬间闪开,只见一大盆香气四溢的和子饭全翻扣在地……所有端着空碗的人吓傻了,惊恐得像泥塑一样,一个男生的脚被烫伤,有两个女生吓得蹲在一旁哭了……

秋生是这个组的组长,他看到这土地上冒着热气、里面混杂着各种蔬菜和面条的和子饭,脑袋发蒙、眼睛发糊,傻呆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县扫盲办公室薛主任就知道了。晚上,梁老师从赵主任哪里回来,立即召开班会,他冲着低着头的第七组的人吼着:

“这么大一盆饭给弄扣了,你们是扫盲来了、还是倒饭来了?……这是造孽!”梁老师越说越气。

停顿了一会,他严肃地说:“县里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拨专款培训你们这些扫盲民师……粮食又这么紧张,你们说心疼不心疼,一大盆饭就这样浪费了。不仅这个养牛站人都知道了,就连扫盲办都听说了……”梁老师指着坐在窗户边的刘秋生说:“就是你们这个组,平时做操不停地乱说话,站队也歪歪扭扭,无组织、无秩序……”

他加重语气地说:“我向上面做检查,刘秋生!你这个组长也要写出检查来!”

……

天气虽然过了谷雨,夜还是很冷的。秋生独自坐在黑洞洞的教室里,回想着梁老师昨天当众的数落和批评,他觉得委屈,更觉得丢人,检查不想写,更不会写,旁边宿舍里的喧嚣声和女生宿舍的口琴声,更让他心烦,他一脚把眼前的桌子踢翻……

他托着腮看着门外的远处,偶尔传来狗的叫声和牛栏里“哞哞”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想起了他家的黄狗和水东庄,想起了那天人们送他的情景:长栓大爷给他打背包、村主任和雷大爷微笑的嘱咐、小伙伴们开玩笑地称他为秋先生、隔壁婶婶送来了煮熟的鸡蛋、好像二莲还在一旁羞答答地偷着看他……

秋生嘴里嘟囔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桌子轻轻扶起,摆正到原位。在黑乎乎的教室,一直待到有人喊他的时候,才回到了宿舍。

这些天的晚间,教室里总亮着一盏马灯,这是上课的王老师在给刘秋生“吃偏饭”。白天下了课,秋生缠着王老师问问题,他问的字词已经超过了正在学的课本。在王老师的追问下,她知道了前两天发生的事,也了解到她家义堡镇前院的陈老伯是刘秋生的姥爷。“鸭子是上不了架的”,她只好看在秋生姥爷面子上,加班来牛站帮助秋生交差。

短短几天,刘秋生的状态突然变得比同龄人大了几岁,他忙得除了上课和劳动就是学习,少了些嬉嬉笑笑,多了点酌酌量量,学习更加刻苦,对班里的事情更关心了,对本组的管理也重视了,在王老师的帮助下,他还买了一本《四角号码新词典》,用注音符号识字,秋生管“词典”叫“书老师”。

下午,秋生没心思去打球,他透过玻璃看到梁老师在办公室,他喊了声:“报告!”

“进来。”

秋生拘束低声地说:“梁老师,这是我的检查。”说着双手把检查递给梁老师。

梁老师愣了一下:“呃,检查?噢对,给我看看。”梁老师已经忘了前些天他说的话了,刘秋生真的交来了检查,他没有想到。

梁老师低头看着,问:“谁写的?”

秋生怯生生地说:“我写的。”

“你写的?不是吧。”

“我请教王老师来。”

梁老师清楚,上了两个来月的课,能写出一份检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纠正了一个错别字后说:“行,写得不错,留下吧。”

……

天空灰暗,快下课的时候,刮起一阵带湿气的凉风,零星的雨点开始往下掉,代课老师向大家说了“再见”后匆匆离去。梁老师把两个班的学生召集在一个教室,教室里人气热腾、拥挤不堪,大家不知道梁老师要讲啥?

梁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家安静一下!说两个事:到今天我们民师速成识字班的课就全讲完了,从明天开始不去义务劳动了,全天复习,下礼拜二准备测试。第二件事……”

梁老师翻开手中的笔记本,看了一下,说:“我们128名同学在报到时,有的同学是带着村里的团支部介绍信来的,他们在村里就是入团积极分子和发展对象,我们临时团支部对他们近三个月的表现,做了鉴定并建议村里团支部吸收他们为共青团员,这几名未来的新团员是……”梁老师清了一下嗓子:“赵小刚、张彩娥、陈爱梅、杨景福……”

秋生没有想到第六位竟然是自己。

古城四周,除了秋庄稼和棉花地就是麦田。芒种后的开镰前,麦穗甸甸,麦浪滚滚。因即将夏收,准备存放麦子的一间西厢房,前一阵有点漏雨,村主任瑞生让刘快腿赶上毛驴车,进城买几卷油毡。

卖苇子、麻纸、油漆和油毡的供销社就在牛站附近,刘快腿买好油毡后把驴车赶到牛站门口,想顺便看看秋生……突然,从门里涌出来许多同学,眼尖的秋生一下就看到了刘快腿,飞快跑上前:“爹!你咋知道我们今天结束了?”

刘快腿愣了一下,眼前的秋生差点没认出来,个子高了,脸上也有肉了。

“结束了?我不知道呀,能回家了?”刘快腿问。

“能,刚开完结业典礼。”秋生说。

在回家的路上,秋生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红本:

“爹,你看。”

“啥?”

“结业证。”

“干啥用的?”

“证明这次培训合格了么。”

“哦,好好,还正发愁割麦子呢,你回来正好。”

(六)

耿长栓婆姨刘玉枝近来一直闹病,头晕耳鸣,睡觉不好,有时霎地出一身汗,看见谁都不顺眼,蛋蛋不听话她不只是骂,有时还打;二莲更是情绪不好,说不吃饭就不吃了,开始跟她妈顶嘴了,让干啥就是不干啥,跟玉枝拧着来。

镇上中医给玉枝把脉后说:“冲任亏虚,气血不足,肝脾两弱。”抓了四服药,但缺一味杜仲。玉枝对二莲说:“进城给妈妈把这味药配上。”一听进县城,二莲花容绽放,问:“那你一个人回?”

玉枝提示她说:“晚上要熬,你现在去吧,早点回来。”

二莲欢蹦乱跳地顺小道,走大路,跨过铁道,沿着城墙根,进了古城西门。古城中心的市楼往左拐,就是南大街,南大街是古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布店绸店鞋帽店、钟表百货日杂铺、五金副食小饭馆,鳞次栉比,车马穿梭。

二莲在“益仁堂”买好了四服药的杜仲,已经过了正午,在西门外一处卖水的白布棚子下,买了一碗水,掏出干粮吃起来。卖水老妇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二莲问:“闺女哪个村的?”

“水东庄的。”

“属啥的?”

“马。”

“哦,十六了,说下人家了没啦?”

二莲羞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嗯,好闺女!”卖水老妇人夸赞地说。

突然二莲问:“牛站在哪里?”

“远呢,在东门外火柴厂那儿呢。”二莲没有再说啥,抬头看了看天,向卖水老妇人付了钱,微笑了一下就着离开了。

过了铁道口就是乡村路,来的时候没有感觉路上浮土这么大,现在像踩到雪地里,鞋上和裤脚都是土,太阳晒得人没地方躲,路边没有一处树荫,偶尔有一两棵树,也是农田地中间坟堆旁的老柳树。干热的风像故意卷起尘土扑向二莲,弄得二莲灰头土脸,紧紧夹着碎花布包不敢放松,生怕把药刮跑。她一直眯着眼睛走路,不料灰尘还是把她的眼睛迷了,只好停在路旁,揉着流泪的那只眼……

这时,她感觉身后有一个响铃铛的车子停下不走了,是不是挡住了人家的路,她靠边挪了挪。

“二莲,咋了?”听到有人唤她,二莲扭过身,眨巴着眼看着问话的方向。“哦,青保叔。”

“上来吧。”秋生说。

“不用了!”

“快上来!你去哪来?”刘快腿放高了声音。

“去城里给我妈配药来。”

刘快腿问:“你妈咋了?病了?”

“她说她老心慌头晕。”

“不当紧吧?”

“医生没说啥,让吃几服药。”

田地里有一些麻雀飞来飞去,小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行进,有时让人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秋生和二莲都紧紧抓着车帮子,控制着身体避免尴尬的相互碰撞,尽管这样,还是不由自己,有时她整个倒在或实贴在秋生身上,二莲都心跳和脸红一阵,秋生也觉得不好意思,两个人越是这样,越没话说,只有毛驴的铃铛声为刘快腿吟唱的小调伴着奏……

聪明的二莲打破沉默问:“秋生哥,你这算是学完了?”

“结束了。哦对了。”说着秋生从书包里拿出《农民速成识字课本》递给二莲。

“这是啥?”

“我们这次培训的书,我给你的。”

“我不能要。”

“拿上,我专门问管理我们的梁老师多要了一本。”

“我也不认得。”

“我教你,冬闲就要开始扫盲了。我们每天早上听广播,喇叭里讲:农民也要学文化,农业合作化需要有文化的劳动者,农民识了字才能种好庄稼……多交公粮就是支援国家‘一五计划’建设……还有,你识了字有了文化,咱们火柴厂招工就好进去了。”

二莲听得很新鲜,像是当干部的说的话,她觉得三个月秋生变化很大,懂得这么多,虽然有的听不太懂,但她心里真是羡慕,尤其秋生给她的识字课本,感到特别的惊喜,从来没有过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拿书的手都有点微微颤抖,识字读书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心里感激得说不出一句话……

太阳躲在了云层里,好像要下雨了。刘快腿扬了一下手中的小鞭子,小毛驴脖子下的铃铛响得欢快了许多……

驴车快到村口的时候,秋生的大黄狗就“汪汪汪”地向他们跑来,玉枝和翠仙都没想到他们相跟着一起回来。

(七)

“嘡嘡嘡——开会了!嘡嘡嘡——开会了!”锣声敲得很急。

听到这么急的锣声,人们纷纷向老庙方向聚集。打谷场,村主任瑞生站在石碾子上扯着嗓子说:“乡亲们!县上通知有大雨。今年麦子穗大籽饱,原想明天开镰,来不及了,现在马上回去割麦子,抢收!”

书记东来插话:“还有,各队长要组织好劳力,捆扎驮运、脱粒入仓都要安排妥,这可是龙口夺食啊!”

……

头上骄阳似火,麦田热浪滚滚。麦田里人们穿上长袖衣,戴着草帽一字排开,弯腰地头,挥镰洒汗,响着“噌噌噌”的镰刀声,你追我赶的向地头前行。

二莲提着水罐拿着碗,来回跑着给人们倒着水。

“秋生哥,给你。”二莲倒满一碗水递给秋生,秋生抬起头一饮而尽,转身继续挥镰;耿长栓和刘快腿一会儿直起腰,你看看他的进度,他看看你身后割倒的麦子,两人争先恐后地摽着劲干;赵根生头上身上满是的麦秆,拿着木叉子挑起一捆一捆的麦子往大马车上装;会计老雷毕竟上年纪了,挑水送水就够他呛;翠仙和玉枝在镰刀队的后面,手脚麻利地捆绑着麦秆;蛋蛋跟着虎子和小伙伴们在后面包麦捆、拾麦穗;支书和村主任戴着草帽早已投入抢收的人群中,若不喊叫他俩,你就不知道他俩在哪块地里……

麦子割到地头,瑞生让大家在树下喘口气歇一歇,人们坐在树下擦汗扇凉,喝水闲聊。

秋生捻了几颗麦粒蹑手蹑脚地走到二莲背后,放入了二莲的脖子里,二莲惊抖了一下,扭头一看是秋生,娇嗔地笑着斥道:“讨厌!”

“前天,我教你的字忘了没有?”秋生问二莲。

“没有呀。”

“那你给我写写看。”秋生撇了树枝小棍递给二莲,并用露出“老舅舅”脚趾的鞋,划拉出一小块平地说:“写吧。”

看到秋生的露着脚趾,二莲捂着嘴笑。便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一个念一个:“井”、“牛”、“犁”、“箩”。

“把前面的也练习一下,我说你写,看看行不行?”

二莲不好意思地说:“呀,不要太难了啊。”

“上、下、左、右;日、月、水、火……”秋生没想到二莲记性这么好,他教二莲识字也就十来天。

在树下秋生念,二莲写,引来休息的人们围观和夸赞,二莲一抬头,见这么多人围着看她,羞得脸一红拿起镰刀跑了。

自从汾河水文站建到离水东庄不远处,水东庄就沾了大光,虽然农户没电,可是给老庙里的村合作社拉了一根线。乌云翻滚的傍晚,东来请义堡镇镇上的电工在打谷场,接了三个灯泡,天黑下来后,照的麦场灯火通明,村民们从未见过这景象,喜气一上脸,干劲就更大。

灯光下,长栓赶着大马车:“吁吁——吁吁——”,把金灿灿的麦捆卸到场上,几位有经验的老汉分头码垛,几个小伙在下面往垛上挑着麦捆;从田里割完麦子的人,肩上搭着衣衫,手里拿着镰刀,说说笑笑擦着汗来到麦场边,看着灯火辉煌下丰收的场面。

起风了,灯泡一闪一闪剧烈摇晃,麦秆麦穗被风旋了起来,场上昏暗弥漫。会计老雷喊着:“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准备席子和绳子!”

多数人干着急插不上手,秋生、根生和还有几个后生,从老庙库房抱出一卷一卷的席子,刘快腿拿着麻绳,大家一起动手开始苫盖捆扎麦垛。

在灯光照着的干裂的地面,已经看到了铜钱大的雨点,黑森森的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

瑞生和支书说了几句话后,提着马灯上了石碾子:“乡亲们,乡亲们!大家今天辛苦了,今天抢收,胜利结束!”

瑞生低头问东来有啥说的?东来摆了摆手。

瑞生高喊一声:“收工!”

中 篇

(一)

老庙旁的槐树叶,翠了绿了黄了落了,田地里耕了种了锄了割了,摘了棉花收了大秋,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李东来在办公室门口正往出送几个村民,雷会计从外面回来了,他口渴地从暖水瓶倒了一茶缸水喝,坐到李东来桌边说:“东来,刚才梁胖嫂说马老头儿,好几天不见出来晒太阳,好像是病了。”

“是?那你让秋生跑去看看。”东来说。

不一会儿秋生回来说:“在呢,在炕上躺着呢。”

东来、老雷和秋生带着从供销社赊来的十个鸡蛋和一盒饼干,来到马老头儿家。

马老头儿七十来岁,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年幼上过私塾,少年时父母双亡,从此离家学徒给财主养蜂,随蜂而行,逐花而居,受尽苦难。在一次蜂箱转场途中遭遇军阀兵痞子抢蜜,自以为身强力壮、邪不压正,不想被打了个半死,还瘸了一条腿,失去劳动能力后常年靠讨吃要饭为生,解放后回到了水东庄,成了“五保户”。

李东来他们进门,马老头儿已经下了炕。马老头儿看到村干部来了,吓了一跳,没等东来问他,他睁着惊异地眼神问:“东来,有啥事?”

“人们说好几天没见你,你病了?”东来问。

“啊呀,我以为出啥事了,惊动了支书。不当紧不当紧,就是头晕没精神,不想动也不想吃,昏睡了两天。你们来了我就好了,坐坐坐。”马老头儿不愧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会说话也很懂礼数。

“马大爷……”秋生提起手里的东西,让马老头儿看了看,递到李东来手里。

东来接过东西送到马老头儿怀里说:“补一补身子吧。”

马老头儿捧着东西的双手微微颤抖,嘴唇抽动着却说不出话来,两行老泪从刻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缓了缓情绪,哽咽地说:“活到今天我知足了,是共产党把我当人看。”

马老头儿接着说:“今年夏天,下那么大的雨,要不是合作社,丰年也是灾年,东来,是你组织得好呀!”

“抢收就得‘抢’,你拐上条腿还给大家磨镰刀呢。”东来笑着说。

“哎,新社会、新社会呀!东来,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啊?咱合作社就像是蜜蜂的巢,咱社员是采蜜的蜂,共产党就是咱的蜂王!谁也离不开谁。”雷会计听到马老头儿这么说,他竖起大拇指说:“马老叔,你不愧是养蜂秀才,说得太好了!”

马老头儿看着秋生问东来:“这是谁?”

东来说:“这是刘青保的儿子。”

“刘青保?”马老头儿眨巴着眼睛思想。

“就是刘快腿。”

“哦,长这么大了。”

“过两天扫盲工作要开始了,他是县里培养的扫盲民师。”

“民师?”

“农民教师。”雷会计解释道。

马老头儿对着东来说:“你选的好后生呀。”接着对秋生说:“俺娃儿好好干,这是教化人的差事啊,识了字咱就熬出来了!”

……

(二)

早晨,耿长栓一开门,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枣树上篱笆上黑白相间,雪花还在徐徐飘落。

长栓感叹道:“小雪节气大雪来了啊!二莲快起吧,今天扫盲班开学,你和你妈早点去,不要迟了。”

突然,蛋蛋在被窝里大叫:“妈妈!妈妈!”

长栓扭头一看,正在做饭的玉枝斜倒在灶台旁。长栓赶紧跑过去把玉枝扶到炕上问:“咋了?”

玉枝气有点紧,头上冒着冷汗,声音低弱地说:“晕了一下。”

长栓对二莲说:“二莲,上午陪你妈还是到镇上看病去吧,不用去扫盲班了。”

“不用不用,我知道……一会儿就好了。”玉枝说。

玉枝躺了一下感觉好了点,起来给长栓盛了碗饭。长栓边吃边看着窗外的雪花,嘟囔着:“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老师来了来不了?”

这时,刘快腿在他家院里隔着篱笆喊:“长栓——,快点,人家老师已经到村口了!”

长栓一听,放下碗披上棉袄就跑了出去,他和刘快腿一转弯就看见一个围着红头巾满身雪花的女子,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车后架子上捆着许多书。

长栓走上前说:“啊呀,你是王老师吧?我是耿长栓,他是刘青保,村支书让我们在村口接你,没想到你倒来了。”

王老师说:“我住在义堡镇,不远。”

这时秋生也赶来了。秋生一看是在牛站培训班教过他的王老师,高兴地接过王老师的自行车问:“这是书?”

“是扫盲识字课本。”

静谧的晨雪中,雪地上的脚印和车辙一直延伸到老庙的门口,墙上“开展冬学识字,互学互助扫盲”的大红字在白雪中格外醒目。

李东来在门口已经等候了,王老师把介绍信递给东来,东来礼貌地看了一下说:“知道知道,我知道你,欢迎王老师,欢迎!”

东来直接领着王老师走进早先腾出来的厢房。这间所谓的“教室”是老庙里最大的厢房,能容纳六七十人,里面只有黑板,没有桌椅,一排一排的条石木板、石墩泥墩是用来代替桌椅的,虽然简陋,但也实用,中间还生有一个炉子,屋里微有暖意,丝毫不冷。

东来说:“这就是教室,你看。”说着拉亮了电灯。

“呀,你们村真好,还有电。”王老师惊异地说。

东来谦虚地说:“我们是沾了水文站的光了,全村只有这里有。”

他们来到办公室坐下后,秋生给王老师倒了杯热水,尊敬地说:“王老师,喝点热水暖一暖。”

接着东来把村里的人口和统计出的扫盲人数做了介绍,然后说:“王老师,刘秋生是您的学生,村里安排他配合你的工作,听您的安排和使唤。”

王老师说:“不敢不敢,谢谢李书记,我会尽力的。”

王瑞生主任指着桌子旁边干净整洁的一张床,对王老师说:“中午你可以在这里休息。”

王老师用感谢的语气说:“你们想得太周到了。”

“你是先生嘛,就得安排好。”东来笑着说。

“咱们是邻村,都是乡亲。”王老师说。

东来坐下点了一支烟,很认真地说:“王老师,从扫盲动员大会回来后,我们在村里摸了个底,大家都愿意识字,很积极、很热情。我这几天一直琢磨县领导在会上的话,我觉得扫盲这事分量重呢。”

“那天动员会,我们抽调出来的老师也参加了。”

“哦?你们也在场?”

“我们坐在后面,副县长有些话,他不说,咱真不会知道。”

“哪些话?”

“他说扫盲是‘全国工农教育会议’上安排的,毛主席和朱德还接见了开会的人。他还说,有四个副总理都在会上讲了话。我们老师们都议论,扫盲这事真是挺大的。”

“对对对,国家大事、国家大事……还说要摆脱……摆脱,嗯……我想不起来了。”李东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摆脱‘睁眼瞎’的恶名。”

“对对对!还是你脑子好。”

“我都记着呢,他还说扫除文盲是提高农业生产、建设工业化国家的全民运动。”

“瑞生你听听,王老师说的这可都是党的话呀。”东来说。

听了介绍,又看了准备的情况,王老师觉得水东庄合作社对扫盲十分重视,条件也非常好。她认真地说:

“李书记你们这么重视和配合,太让我感动了,放心,我会努力的,一定能完成好任务,绝不会拉我们水东庄争当‘扫盲先进村’的后腿。”

哈哈哈——在场的人都笑了。

秋生正抱着课本往“教室”走,就听门外有人说话:“是这吧?”“是!”“进进进,先进去、先进去。”

进来的村民像一个个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下雪刘快腿就不敲锣了?”“早就告诉说今天开学,还敲啥。”“这鬼天气,摔了我一跤。”“你带了啥?”“带了耳朵和眼睛,你要带啥。”

一个后身看到秋生:“哎!秋生,在哪上课呢?”

“这里!”

“叫你秋老师?还是叫你刘先生?”曾经送秋生培训学习时的伙伴逗着说。

教室的后面,二莲、玉枝还有翠仙和一群姑娘媳妇们聚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个调皮的小伙走近二莲,做着鬼脸说:“呀,二莲你还用来识字?秋生不是给你吃了偏饭了么。”旁边的人都哈哈笑了,二莲羞得几乎要哭了。

这时,跟二莲同岁的会计老雷三姑娘雷香香,站出来护着二莲说:“铜锁,你啥意思?讨厌。”“咋了,用你管,我逗二莲,逗你来?”

“哦——哦——哦”后生们开始起哄了……

人多“教室”暖和,但也显得小了。村主任瑞生和王老师进了教室,刚才还乱哄哄的,现在一下安静了。

瑞生看到,男女老少、婆姨老汉参差不齐,抽烟的卷烟的,抱娃娃的,拿针线活的,拿石板准备写字的,小伙后生、姑娘媳妇成群成伙,还有几个孩子乱串乱跑,人们眼睛里闪着期待的目光。

瑞生咳嗽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大家听好啊,扫盲识字可是有利于农业生产的事儿,政府要让我们摘掉‘睁眼瞎’的帽子,人人都得参加扫盲识字,谁也不能不来。今天上午是开学,以后是每隔一天的下午和晚上来这学习,有变化会提前通知的……”

瑞生转身介绍说:“这是县里派来扫盲的王老师,她是咱省城师范毕业的,今后大家要听王老师的……刘秋生是县里培训出来的扫盲民师,专门配合王老师工作,大家好好学啊!看看谁能成了识字模范……明天,我要在门外的老枣树上挂一个炮弹皮,记住啊,‘铛铛铛’的声音就是钟声,敲第一次是进屋子,敲第二次就是上课,听清楚了没有?”王瑞生与王老师说了几句话出了门。

王老师让秋生把书发给大家,她站在黑板前说:“大家好,今天上午我们不上课,只认识一下,我叫王春燕。”王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边说边写:“王,姓王的王;春,春天的春;燕,就是会飞的小燕子那个燕,以后大家就认识了。”

“现在发到大家手里的书,一定要保存好,今后上课要带上。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另外还要教大家‘见物识字’,比如米呀面呀,衣服啊锄头啊,像这个火炉啊等等,再比如这个字……”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人”字。

“大家看这个字,再来看我……”她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

“看到了吧,一左一右,一撇一捺,人字就是这样来的……咱们试一下啊,我读一句,大家跟我读一句:人!”

屋子齐声:“人!”

“民!”

“民!”

“人民!”

“人民!”大家的声音充满了教室。

“好,很好,就是这样子,知道了吧!回去以后大家准备一个本,明天上课要带上……”

屋外雪花漫天,教室雾气蒙窗,王老师的声音清脆,大家的声音洪亮,新中国的扫盲声,打破了几百年来老庙的沉寂,合作化的冬学扫盲,给享有了土地的农民注入了新的力量。

(三)

水东庄炮弹皮的钟声有规律地鸣响着,但是,王春燕老师近来一脸的发愁……

她知道村里的扫盲班不能与学校的学生班比,也不能那样要求,但课堂乱得实在心烦,“读、写、认”收效很差,尤其是在后面坐着的一群婆姨们,纳上鞋底子、绣上鞋垫子说上话,加上几个老汉与她们一调侃,嘻嘻哈哈,吱哇乱叫的;刘秋生多次提醒让他(她)们注意点,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王老师觉得都是长辈年龄,她不能把话说得太重了。

最麻烦的不是婆姨老汉们说话,而是抱娃娃的哄不住娃娃哭,有一个哭的,其他的也跟上哭,闹得上不成课,女人只好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娃娃嘴里,才能安静下来,王老师也才能继续讲……

王瑞生从外面回来,看到扫盲班门口拴着一只羊,旁边还有个鸡笼子,四五只狗也在院子里追逐乱跑,一看就知道是来上课的人带来的,他要在散学的时候,看看谁在牵羊?谁提鸡笼子?

散学了,赵根生他爹牵着那只羊准备离开,五保户马大爷的邻居人称梁胖嫂,提起鸡笼子正要走……

“哎——你两个等一下……”王瑞生叫住了这两个人。

瑞生绷着脸说:“咱说清楚啊,以后不要把这些东西带到这儿。”

“好好好。”根生他爹一副笑脸、点着头走了。这个梁胖嫂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家这母鸡不乖,老给别人家鸡窝下蛋,我得看住它,我又没有提进教室。”

“不行!在门口也不行!”瑞生像吼一样,梁胖嫂惊愣了,没想到王村长这么厉害,吓得提上鸡笼子撅着屁股跑了……

……

刘秋生把用来坐的石条、木板重新整理摆放好,耿二莲帮着把黑板擦干净,两个人清扫了教室才一起往家走,站在合作社老庙门口,看到家家已经掌灯,屋顶上都冒起了炊烟。

秋生自信又笑眯眯地问二莲:“我辅导得怎样?”

“别骄傲啊!”

“行不行么?”

“行呀。不过,我觉得在教室学的,还不如你在家教的我多呢,吵吵闹闹的太乱了。”

“是,我也管呢,就是管不住呀。”

“这么多天,王老师的声音压不住他们。”

……

陈翠仙做好晚饭就等着她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回来,见到秋生进门高兴地让虎子拿碗拿筷子。刘青保看到秋生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关心地问:“咋了?不好管吧?我听说乱哄哄的。”

“王老师都不想给上课了,发愁……”秋生嘟囔着。

吃饭中间,秋生低着头说了一句:“妈,你要不别去了。”

“你说啥?甚意思呢?你不让俺识字扫盲?”

“你老在后面说话。”秋生说完这句话就进了另一个屋。翠仙生气地跟进去:“你有啥了不起,不让我去?嗯?”

“你不要坐在后面,明天你坐在中间吧。”

翠仙用手指着秋生说:“你管不了我!告诉你,还没有到管我的时候呢?当了几天民师,你不知道你贵姓甚了?”

“吵甚了,吵甚了……来来来。”刘青保拉出了翠仙。

“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好家伙,管教起我来了。”

“你得给你儿子长长脸。”刘青保说。

“人家跟我说话,我不用理人家?”

“对!不用理,你管住你那张臭嘴就行了。”

“你才是臭嘴!”

两口子吵的声音越来越大……

“啪”的一声,秋生狠狠地摔住了门。

……

李东来拖着一棵砍到的树干,放在屋檐下进了办公室,见到瑞生就问:“怎么样?”

“啥怎么样?”

“扫盲班啊。”

瑞生没有直接回答,看着窗外的树干反问道:“你从哪里拖回来的?”

“他们砍倒了,我就没收了狗儿的了。随随便便的砍树,他们还同我犟呢,说树早死了不是活的,我说死活都是集体的。他们不给我往回拿,我就自己拖回来了,做两个长凳子足够。”

瑞生给东来倒了杯水,说:“王老师年龄不大真有修养……”

“哦,有文化就不一样么,咋了?”

“别看扫盲班七八十个人,这也是村里的影子。”

“有捣乱的?”

“咋说呢,故意破坏捣乱倒是没有。但是,不学习看热闹的有,冒凉腔说二话的也有……”

“谁?”

“崔福才。”

“这是个落后分子,很自私,给他分了三亩碱地耿耿于怀,当时你还让多给了他两件农具,说实话,要不是你那样的说,我就不给他,已经照顾了他的情绪了。”

“那天,他说凉话,我就在教室后面,听到后我把他叫出来,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气坏我了……我说,你要再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昨天秋生告我说这两天他老实多了。”

“好,对这些歪风邪气就得收拾狗儿的……”

突然,李东来看着窗外说:“出了啥事了……”

他们从窗户看到,许多人从教室里一下涌到院子,王老师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接着有六七个人扭打着冲出教室,在院子里厮打成一团……铜锁敞着被扯烂的棉袄和一个后生摔滚在雪堆里……根生的弟弟根福,鼻子流着血揪着一个后生的衣领子,两个人击打着对方的脑袋……还有几个“噼里啪啦”地打在一起……

旁边的人大声叫嚷着:“别打了,别打了……”

李东来站在屋檐石阶上高喊:“住手!”

王瑞生冲进厮打的人群拽扯开打架的人……

这两伙人都是小后生,一伙是村南头的,一伙是村北头的,原因很简单,在王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生字时,前面的人挡住了后面的,后面的人说活不客气,嘴里不干不净,这就引发争执,最后就动起手来,从教室里撕打到院子外。

李东来和王瑞生等众人把打架的人连推带拽地弄进办公室,王瑞生大发雷霆,指着一个个小后生的鼻子一顿臭骂……

李东来递给瑞生一支烟,让他消消气,他接着瑞生的话,又批评了一顿,给两伙人做了一番和解工作,总算是化解了。

……

(四)

今天,因王老师有事扫盲班散学早,人们都回去了,秋生正要关教室的门……就听到从老庙外“秋生!秋生!”跑着喊着进了门,来人脸色苍白急得像疯了一样,秋生急忙迎上去:“秀兰姐,怎么了?”

这位三十出头的女子姓王,是一位烈士的遗孀,丈夫在晋中战役中牺牲,留下一个男孩东东,今年六岁半,住的与刘青保家前后院。

王秀兰上扫盲班,东东就在教室外面玩。今天散学后秀兰从教室出来,就没有见到东东,她以为孩子自己回了家,结果家里没有;她扯着嗓子喊“东东——东东——”,已经拉下的夜幕,没有回应,也不见回来,她四处寻找,邻居家也问遍了,谁也没有见到,心急火燎的她,又跑回到合作社院里,结结巴巴地告秋生找不见东东了,她嘴唇颤抖地说:“去,去哪了这是?咋……办呀,秋生。”

秋生安慰道:“秀兰姐,你别着急,多会儿不见了的?”

“散学后我在院子里就没有看到……平时散学我一出教室,他就跑过来了……”秀兰哭着说。

因过去多年战乱,山里狼很多,尤其深冬的季节,狼频繁下山,叼鸡吃羊的事时有发生,有时还伤人,孩子大人晚间都很少出门。

王瑞生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从屋里出来,问知情况后,也有点着急,他果断地说:“秋生,你叫上几个人到旁边石豆村赶快找一找,赶紧去吧……找见找不见赶快回来告我。”

瑞生又朝办公室喊叫:“老雷!根生!快出来!”

“主任,啥事?”老雷瞪着眼问。

“王秀兰的命根子东东不见了,天怎么晚了,我怕出事,你们到水文站那一块找一找,是不是在冰上玩呢,带上手电筒,沟渠里也要看啊……找见找不见赶快回来告我啊。”

瑞生对秀兰说:“你好好想一想,东东还会去哪儿?会不会去他姥姥家,你妈哪儿?”

“不……会的……呜呜……”秀兰哭得说不成话。

瑞生已经想好了,若再没有消息,他就集合民兵。

漆黑的夜晚,冷风嗖嗖,四面空旷寂静,令人恐怖,几路人马没有目标地凭着猜测和感觉在寻找……

耿长栓听说后,从外面跑了回来,瑞生见到气喘吁吁的长栓说:“快快快,你来得正好,你叫上几个人到村北面的双象村去找,找见找不见赶快回来告我啊。”

瑞生领着秀兰准备在附近也找一找,刚出合作社的门没走多远,就见一个人影朝他们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

瑞生问:“谁?”

“我,我是翠仙。”

陈翠仙上气不接下气说:“回来了!回来了!”

他们三步并两步地赶回秀兰家,他们看见东东在炕上盖着被子已经睡着了,头上像狗啃过一样深一片浅一片。

送东东回家的是镇卫生院姓李的护士。

瑞生感激地握着李护士的手说:“啊呀,吓死人了,我心想被狼吃了,一直不敢说。谢谢谢谢,我代表村里谢谢你啊!”

秀兰激动地泪流满面,不停地点头致谢,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坐了下来,李护士给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扫盲班上课,东东跟着几个大孩子跑出去玩,跑到镇卫生院后墙,与一群孩子打土蜂窝,别人打他站着看,不懂得跑,结果手上、头上被土蜂蜇了好几下,疼得呕吐,被人们送到镇卫生院,及时做了处理才好点。

李护士说:“现在可能头晕迷糊,让他睡吧,多给他喝点水,若发烧就到卫生院来。”

送走李护士不久,长栓、老雷和秋生他们也都回来了。

……

前天,水东庄村赶集,扫盲班没有上课,把课改在了今天。可是,秋生敲过了两次钟,教室里只有三十几个人,差得很多。

王老师这两天也习惯了,有多少算多少,有几个算几个,反正她不能因人少而停课。

自从扫盲班开始冬学,李东来就被抽调到县里“村镇干部培训班”学习了,回来这些天,李东来见到和听到了扫盲班的许多事情。这天,王老师下课后,李东来和王瑞生招呼王老师到合作社办公室坐一坐,让刘秋生也来。

在交谈中,王老师微笑婉转地说:“李书记……我感觉大家都想学,就是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爱说话;还有上课出出进进,来回走动,上次瑞生主任来教室批评了他们,现在好点了……再就是,带娃儿的不好办……王主任你看见了吧,管得严了,这就没人来上课了……但大多数还行,比如耿二莲、张贵文、雷香香、马喜平,包括那天打架的那几个男孩,学习都很认真……”

听着听着,李东来皱起了眉头,他起身在屋里吸着烟来回踱步。

秋生插话说:“王老师孩子才两岁,她婆婆给她看着,村里也扫盲。”

“娃儿一天也见不到你,恓惶了,恓惶了。”老雷对王老师发着感叹。

“咱们县教育局对扫盲有识字率要求,达不到不行。”王老师说。

王瑞生一拍桌子:“我看这就像下象棋一样,当头炮——必须来硬的。”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咋来硬的?”老雷问。

王瑞生不吭气了,几个人都看着李东来。

李东来问秋生:“王老师不在,你辅导的时候人多不多?”

“不多。”

“领了书的有多少?”东来问。

“我手里的名单是七十九个人,全领了。刚开始的时候上课有五六十人,现在最多四五十人,这几次顶多一半,今天还不到一半呢。”王老师苦笑地说。

李东来把烟头用力地在炉子上拧灭后,说:“这的得管管,不然还要散了摊子呢。瑞生你刚才说啥?”

“我说来硬的。”

“不是软硬的问题,要想个办法约束住。”东来说。

老雷说:“不行就扣工分。”。

“咋扣?又不出工。”瑞生说。

老雷提高了嗓门:“扫盲识字也是革命要求,领了书就当是出工劳动,不劳动就扣工分。”

瑞生反问:“那人家来学习,你给不给记工分?”

老雷眨巴着眼笑着说:“秋后算账呗。”

李东来把凳子往前拉了拉,坐下看着王老师问道:“王老师你说说还有啥问题?”

王老师想了想说:“带娃娃的不少,能不能像幼儿园一样,找个人每次上课临时看住孩子,大人就安心了,下课领回去,带娃娃的只上我的课,晚上辅导就不用来了,妇女们家务事可多呢……我觉得上课不带孩子,大家才能集中精力学习。”

王瑞生拍了一下腿说:“哎,真是怕出事,那天王秀兰的儿子把我吓坏了,人家是烈士的后代,若因为扫盲没有看住孩子被狼叼了,那就出大事了……”

李东来不知道王秀兰丢孩子的事,王瑞生简单讲了一下。

“瑞生,我看这样吧,你给咱兼上班主任,让老雷协助你;合作社有三个队,把扫盲班也分三个组,队长就是组长,就是保证人数这件事。先吓唬住,谁不来上课,秋后分红时扣工分……秋生你拿花名册记住。另外,王老师的建议很好,临时成立一个扫盲幼儿园,以后慢慢正规,明天开一个支部会讨论后定下来,你们说行不行?”李东来很认真地提出了他的意见。

……

村党支部研究采取的措施,使得水东庄村的扫盲工作,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五)

从扫盲开学的那一天起,刘秋生就成了村里的红人,过去不认得秋生的老人们,现在与秋生他爹刘快腿对上了号,他们觉得翠仙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秋生的伙伴们对秋生也产生了几分敬意,不再信口雌黄、没边没沿地胡说了;婆姨们背后议论着这个好后生,思谋着与谁家说个媒;情窦开了的姑娘们更是暗中羡慕着秋生这个二九才俊。

铜锁虽然是调侃逗二莲,其实并没有说错,秋生麦收前送给二莲识字课本后,第三天就开始帮助她识字了,自然比别人学得早,加上二莲対识字的渴望,成了扫盲班识的字最快、记得最多的人。

二莲眼里还能没有秋生?当她看到秋生里里外外协助王老师,又听到人们夸赞秋生,二莲有一种莫名奇妙的自豪和喜悦。有时二莲一个人在家,往秋生家院子观望的时候,又有一点不知从哪来的不自信和畏怯,想进一步地走近,羞涩和自尊的意识却让她停站在某种情感的原地,但是,她又很想看到秋生忙碌的身影,可是,每当见到秋生,她的心就“突突突”的乱跳。

而秋生并没有意识到别人对他的态度和议论,他每天该干啥干啥,晚上辅导,他把王老师讲的新课,再一个字一个字地领读几遍, 对年龄大的人进行个别帮助……会计老雷说秋生比村长还忙。

冬至这天,没上课,人都歇下了。

秋生手捧着课本盘腿坐在锅台旁的炕上读书,偶尔透过窗户看着安静而无风的柴院,墙根下堆着没有融化的残雪,大黄狗卧在鸡窝上享受着冬日里黄昏的暖阳;他妈翠仙在水缸旁淘洗着老南瓜瓤里的籽子……刘青保手里修理着合作社辕马的一个旧鞍……

秋生侧了侧身,看了眼篱笆墙东面长栓家院子,院子里也是安安静静,绳子上搭晒着好几件衣服,有件红花花的一看就是二莲的。秋生看着看着,他突然感觉这两天去学习,二莲没有与他一起相跟,说话次数似乎少了,好像身边少了一个人影……

这时,他看到二莲出来收了晾干的衣服。不一会儿,见二莲拿了扁担和水桶准备去挑水。

秋生下炕,也拿了水桶。

翠仙正从水缸舀了一瓢水做晚饭,见秋生拿水桶,便说:“有了,你上午才挑满。”

“我给长栓叔家挑一担。”说完就出门了。

水东庄有两眼井,都不在村中心,一个在村西面,一个在村东头,东面的井离他们俩家不近,西面的井离得更远;东面的井辘轳上的绳子转满一圈,水桶就上来了,就是水有点涩,不太好喝;西面的井很深,辘轳摇起来很吃力,是眼甜水井。

秋生悄悄地跟在二莲后面,看到二莲正要往东走,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

“呀,吓死我了。”二莲说。

秋生嬉皮笑脸地说:“我一直跟着你,看你往哪走?”

“讨厌!”二莲笑着埋怨道。

“走,咱们挑甜水去。”

“那么深,辘轳我摇不动。”

“有我呢!”秋生担着空桶快步走到二莲前面去了。

西面的太阳已经藏到了树梢后面,房屋的影子在寒风中已经很大很高。秋生的大黄狗在他俩前面,欢腾地摇着尾巴跑出去、跑回来,像是给他们做着引导,井台上尽管铺了草帘子防滑,可草帘子已经是一个冰帘子了。

“别过来!把桶给我。”秋生提示二莲。

辘轳声声转,冬鸟双双飞。站在一旁的二莲看到,落日的晚辉把手摇辘轳提桶打水的秋生,映照了一个高大英壮的剪影,二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似乎松软的甜意。

两副扁担四桶水,一前一后往回返。冬季的暮色中,村街上的行人少了,家家升起了炊烟。在放下担子歇肩的时候,二莲轻声却很羞涩地问:

“秋生哥?……”

“哦?咋了?”

“算了,不说了。”

“说么,你说么,别让我着急。”

“你……你怕不怕他们说咱俩?”

秋生慢吞吞地说:“你比她们都好……”说完挑起水桶就走,在前面走了好多步后,放大声音说:“不怕!”

听到这两个字,二莲对秋生产生了一种甜意的欣羡和放心的喜欢,挑起扁担紧紧跟上。

“啊!”二莲一脚崴进秸秆下一个小坑洞里,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两只水桶翻滚在一边……

秋生回头一看:“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放下担子把两只桶并放在一旁说:

“白挑了,起呀?等我拉你?”他看到二莲的脸色不好,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便俯下身问:“怎么?摔着了?”

二莲眼泪下来了,微弱地说:“脚……脚……”

“崴了?”

“好像是。”

“哪儿?我看。”

“啊呀!别动。”二莲大叫着。

秋生扶起二莲,二莲一只脚踩着地,一只脚抬着,紧紧依靠在秋生的身上,跳着往前走,跳几步歇一歇,歇一歇再跳几步……

大黄狗摇着尾巴,在他们跟前转着圈汪汪叫,嗅着二莲的脚。

“来!”秋生让二莲站稳,一侧身背上了二莲。二莲棉袄棉裤全部浸湿,她疼得顾不得别的,也没有什么羞红,疼痛交织、恍恍惚惚地趴在秋生宽大的脊背上,被秋生背着往家走……

冬季里日落星起的傍晚,田野是格外的宁静,而此时,也正是灰狼出没觅食的时候。灶台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玉枝担心地对长栓说:“饭都快好了,二莲还没回来……”听玉枝这么一说,长栓看了一下窗外,天已经暗了下来,长栓说:“我去看看。”

长栓刚推门出去,就碰到秋生背着二莲回来了。

“大爷,快,快拉开门……”

正在院子里关鸡窝的翠仙,隔着篱笆正巧看到秋生背着二莲进了长栓家,她迷惑不解地紧走了几步回了家,看到刘快腿正穿衣服,问:“你去哪呀?”

“这担水担到哪儿去了?半天不回来,狼叼了?”

“哎——低点声,回来了。”

“在哪儿?”

“背的二莲进了长栓家了。”

“背的二莲?胡说呢。”

“谁胡说?我刚刚看见的。”

“我可跟你说啊,娃子们大了,你别多嘴啊!”

“知道知道,我还不知道个这,长栓在他俩后面跟着呢。”

两口子正说着,就听见秋生在外面喊:“爹——爹!”

刘快腿探出头问:“咋了?”

“你快来,二莲崴了脚了。”

刘快腿和翠仙来到长栓家一看,二莲一只脚的脚脖子肿了好大,长栓说;“青保,你去请一下王老叔,让他过来看一看,”

“好!”刘快腿转身就走了。

王老叔是村里的老羊倌儿,今年六十多,曾经给猴嘴子家放了几十年的羊,合作社成立后给他分了土地,猴嘴子家的羊也分给村民,之后他就安心种地了。因他有正骨接骨的本事,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

不大一会儿,刘快腿领着羊倌儿王老叔进了屋。

王老叔像给羊羔子接骨正骨一样,检查二莲是否骨折,二莲疼得满头大汗,嗷嗷地叫喊,门外的大黄狗也冲着家门 “旺旺旺”的叫。

老羊倌看后,用肯定的语气对长栓说:“放心,骨头没事,就是伤了筋了。”

他看着炕上疼得睡着了的二莲,对长栓说:“今天晚上把脚抬高,啥也不用动,明天买瓶老白酒,晚上临睡前把酒倒在碗里,用火点着蘸上给她快快地揉搓,搓上几天就好了。”

大家谢过王老叔,秋生提着马灯送老羊倌儿一起出了门。

(六)

冬闲的暖阳光下,老庙旁的打谷场总聚着那么多人,有的仰面朝天地躺在麦秆堆里,有的坐在石条上抽着旱烟拉家常,有几个用树枝在地下写字猜字,有裹着头巾纳鞋底子的,还有解开衣襟喂娃儿奶的,女娃儿们跳方格,男娃们儿追逐着乱跑,人人享受着冬日里的暖阳。当然,扫盲班一开课这里人就少了,但只要王老师不讲课,刘秋生也不辅导,这里就是老汉婆姨、姑娘媳妇和娃子们的天地。

合作社干部们越是快到年底的时候事越多。这不,李东来和耿长栓赶着大马车拉回来两个“怪物”,被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摸着,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啥了?啥了?”“啥东西呢?”“干啥用的?”……

李东来摘下狗皮帽子坐在石头上,掏出烟丝卷了起来,头上冒着热气,不停地回答着大家:“一风吹,一风吹!”

“一风吹?啥是一风吹?啥叫一风吹呢?”

“磨面机,省下驴了,省下驴了。”

人们不罢休,还是连连絮絮地问:“那个大车上还有一个,是啥呢?”“从哪儿拉回来的呢?”“这咋是铁的?”“没收下猴嘴子家的?”“民兵们用的?”“咋没有炮筒子呢?”……

“呀,你们让我歇一会儿喘口气……这是个电碾子、电碾子!”李东来提高了嗓门不耐烦地说。

香香凑过去,定睛看着磨面机上的金属标牌,捣蛋鬼铜锁调侃地说:“瞎狗儿看星星,你们认得?”

“咋不认得!你不好好听课,你才是瞎狗儿呢。”香香呛铜锁。

几个在扫盲班的后生辨认着机器上的字 :“这两个字是上海,对吧?” “这写的是……农机公司对不对?”“对。”“这几个是啥字?”“啥号?”“什么什么……型号……”

秋生在旁边听到他们能结结巴巴地读念下来,感到一种欣慰和满足。

水东庄有了电磨机、电碾子是村里的又一件大事。支书记和村长商量,磨坊需要找一个识字多、脑子灵、能靠得住的人来管理,大家思来想去,选中了长栓的闺女耿二莲。

这段时间,二莲的脚好多了,只是走路需要特别小心,不敢走快了。二莲听到让她学习管理磨坊,高兴得合不拢嘴。几天来,耿二莲一直在磨坊参与两台机器的安装和调试,白天学、晚上记,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经过农机公司技术员手把手地教,二莲把两台机器的《使用手册》也都记熟了,还试着操作了好多遍,基本上掌握了使用方法。

水东庄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电动农业机具,终于在过年前最忙的时候开机运行了,成了全镇农业生产合作社第一个有电磨电碾子的村,也成了县里来人参观工人兄弟支援农民弟兄的一个典型村。

(七)

正月十四一早,长栓、根生和几个人在村合作社门口挂红灯和花灯。这二三十个花灯是王老师和秋生带领扫盲班的人做的,彩纸是瑞生和雷会计到镇上买的。为买这些彩纸,与其他村的人在供销社发生了冲突,还差点出了人命。因同时看上了几卷鲜艳的皱纹纸,谁都不松手,你推我搡,扭作一团,挤烂的柜台玻璃尖子一下刺破了对方的头,缝了好几针,镇上出面才调解完事。

现在,长栓扶着梯子仰着脖子问上面挂灯的根生:“高跷队里咱村就你和铜锁?”

“嗯。”

“我觉得今年红火闹得挺大。”

“是呢,你说为啥呢?”

“我听支书说,好几年收成不错,国家建设也快,可能是人高兴吧。”

大红灯笼和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大门两边,吸引来村里人的围观和夸赞,大白天看都十分好看和喜气……

十五这天,天上云来云去,阳光忽隐忽现。

耿长栓边削着一个新镰刀把子边说:“下点雪就好了,正月十五雪打灯。”

玉枝从院子缸瓮里,拿回一块年三十留下的冻得硬邦邦的羊肉,叫二莲:“呀,二莲,你咋就没眼色呢,坐在哪儿发啥楞呢?”

“妈,让我做啥?”

“去,洗几个胡萝卜,剥几棵葱。”

不一会儿,母女俩包了一大箅子二面饺子。下锅后,热腾腾的捞出一大碗,递到二莲面前说:“给你翠仙婶婶家送去。”

二莲没有马上接,而是对着镜子梳了一下她的刘海,才接过饺子碗。大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二莲端着碗进了秋生家:“婶儿,我妈包了饺子让您们尝一尝。”

“啊呀,你妈手真快,婶才拌好馅儿,你妈倒煮好了。”

秋生送二莲出来,走到篱笆口时,用不高的声音对二莲说:“下午你在窗户上见我出门,你就跟上我啊,咱们进城看红火。”

二莲没说话,只是抿嘴笑了一下。不过,秋生看懂了二莲水波一样的眼神……

路上,偶尔有爆竹声从远处传来,去城里看红火的人,穿戴着新衣新帽新头巾,红红绿绿,花花哨哨;认得认不得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比赶庙会还着急兴奋。秋生在前,二莲在后,拉着距离相跟着,他俩离古城西门还很远,就看到人们往城门洞里涌。

秋生在护河桥停下对二莲说:“跟紧着我啊。”他俩随着人流进了城。

县城毕竟是县城,元宵节真是红飞翠舞,凤管鸾笙。街上人多得前拥后挤,二莲拽着秋生的棉袄只能碎步挪动,仰头观赏着街道两旁的宫灯、纱灯、走马灯、红五角星灯等各种各样的灯,有时候踩高跷、划旱船、背铁棍和耍“二不愣”的来了,二莲被挤得气都上不来,秋生用他有力的臂膀,架起二莲站到店铺的台阶上,让她看得清楚些,也能让她透透气。

闹红火的队伍一拨接一拨,他俩随着人流走到 “市楼”这个县城的中心,已经是晚霞渐渐褪去、华灯初放的时候。秋生买了两个糖饼子,他俩边走边吃、边逛边瞧。他俩被人们挤进一个百货店,店里灯火通明,商品琳琅满目,秋生看见有几个和二莲差不多大的姑娘们,在柜台前挑选小圆镜,秋生也要给二莲买一个,二莲说啥也不让他掏钱,争执了半天她拗不过秋生。

出了店门,他俩站在高台阶上,二莲拿出圆镜照着,镜子里映现出古城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的街景,再把圆镜一扭,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纯朴清秀的姑娘和一个忠厚英俊的小伙,他俩笑容同镜,羞容同现,洋溢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心情……

不知不觉他俩走到了县中学旁的文昌阁。花灯、拉花和灯谜把文昌阁前装扮成了欢声笑语的天地;灯谜猜对了可以获得糖豆、橡皮、绣线、几页信纸或几块饼干等奖品。让秋生吃惊的是,二莲不仅认识灯笼上的许多字,而且,猜灯谜还得了一小盒蜡笔……

忽然,古城老戏台方向铁炮震天,鼓乐齐鸣,两架旺火熊熊燃起,橘红色的火焰把飘零的雪花照得像流星花雨,人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又开始了潮水般地涌动和拥挤。

二莲已经拽不住秋生的衣襟了,秋生紧紧地牵着二莲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秋生感到二莲柔软的身子紧紧倚贴着自己,二莲觉得秋生硬朗稳健的体魄给了她可靠安全的感觉;在繁乱拥挤中,秋生护佑着二莲,体现着一种英气和责任,在花灯的照耀下,二莲红润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光泽。

古城的元宵夜点燃了他俩青春的火焰,光影下徐徐飘落的雪花将他俩的心,融化在了一起……

下 篇

(一)

冰雪消融,河边看柳。人们开始准备着开春的农具和农活,饲养圈里也开始给牲口刷毛和加料,二莲在磨坊打扫着一冬里加工粮食落下的浮尘,好几天都没见秋生;秋生正与会计老雷统计着去年的收益分配情况和今年的开销预算,他还得协助王老师上课,两人只是在教室一晃一晃地打个照面,都没有时间说话。

在秋生还没有敲钟的时候,王老师在她那小间宿舍兼办公室喊:“刘秋生,你来一下。”

“王老师,啥事?”

王春艳看着桌子上的考勤表说:“你注意没有?杨贵生旷课一个星期了呀,你知道不知道他家?”

“我能找见。”

“一会儿上课点名他还不在,你就到他家看看怎么回事儿,今年冬学的课就要结束了。”

“行,王老师。”

“他有没有五十岁?”

“没有,他才三十多,他老婆刚死了。”

“哦,也是咱扫盲班的学生么,关心一下,关心一下。”

……

傍晚,快散学了,教室里气氛热烈。

王老师说:“我再给大家讲一个错别字的故事。有个学生老把‘歇’写成‘喝’。一天老师让把参加合作社劳动的感受写一篇日记,他写完交给了老师,老师看后就在全班同学面前给他读出来了,他是这样写的:队长指挥我们抬大粪,大伙干得很起劲,谁都不敢喝一喝。我实在累得不行了,我就背着队长偷偷地喝了喝……”

大家哄堂大笑。

王老师收住了笑容,平静地说:

“我说一件事啊,到今天,课本上册就全学完了,期间我们还‘见物识字’地多学了一点,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好多农具也能写出来了。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上次听写测试的成绩。昨天,秋生老师也给大家公布了,我真是没想到大家学得这么不错,我挺满意的……”

王老师停顿了一下,她理了下头发说:“春耕就要开始了,大家劳动不要忘了复习练字,或者夏收后,或者秋收后,我们再见,课本的下册,我们要用‘祁建华速成识字法’来教大家,到时候你们会有更大进步。好吧,我们下学期见!”

秋生和大家一起给王老师拍手……

(二)

太阳晒得地面都发烫,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入了伏的磨坊,闷热得气都上不来,碾米磨面的活儿时有时无,二莲插空正好给秋生纳鞋底,一听到有人来,赶快把手里的活藏了起来,虽然,慢心慢性地只纳完了一只,但她要赶在今年入冬前一定让秋生穿上。

正午,二莲锁了磨房门往家走的时候,黑云从南面压来,接着就是黄尘飞土扑卷而至,耳朵里听到女人们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有的人家抢收院子里和房顶上晾晒的东西……旱了几个月的天,终于要下雨了。

乌云翻滚,雷声隆隆,可是,直到掌灯时也没有一滴雨。夜间,没有星月,无风无声,特别的闷热……就在人们好容易才睡着了的时候,电闪雷鸣,老天爷下起了瓢泼大雨,第二天还是下个不停。

下午,李东来撑着雨伞在耿长栓家院子外面喊:

“长栓!长栓!”

耿长栓跨出门在屋檐下答应着:“哎——李书记!”

“刚才镇里来人通知我开紧急会……”

“我跟你去?”

“不用,你赶快替我找一下瑞生,告他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哦!”

天色灰白,横风疾雨。村里到处积水,所有的路已经被水淹没了。长栓淌着膝盖深的水朝瑞生家走去……雨中对面有两个人影,走近才看清楚是村主任王瑞生扶着一个后生,后生背着五保户马大爷……

长栓急忙迎上去转告了东来刚才的话,然后问道:

“这是咋回事?”

“他家后墙都斜了,不能住了,先到合作社吧。”瑞生说。

他们没走了几步,会计老雷远远地两腿溅着水花,边跑边高喊:“瑞生……猫儿!……主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说:

“快快快!干渠的水往村里倒灌呢!快快快,咋办呀?”

听到这情况王瑞生急得黑眼珠子都小了,问:“在哪?”

“西北面碱地那一段,有两处!”

“水大呢?”

“很大!”

“长栓,你快去告刘快腿敲锣,民兵紧急集合!”瑞生说。

村里的基干民兵拿着铁锹在老庙屋檐下列队等着,等着这位水东庄的民兵排长王瑞生发令。王瑞生在雨中焦急来回走动,一会儿问问几点了,一会儿又向村口方向眺望,他约莫开紧急会的李东来就要回来了,民兵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王瑞生的脸上……

刘快腿低声地对瑞生说:“主任,村西面有的人家进水了……”

王瑞生心想:“再也不能等了!”

他拿起铁锹站在雨中高声说道:“大伙听着!”

他这一声,民兵们一个个挺胸站直了,表情十分严肃。

“现在西北面干渠的水正往村里倒灌,必须坚决堵住!耿长栓!”

“到!”

“你带二班找一些箩筐马上赶来,一班和三班先跟我走!”

水东庄不愧是义堡镇的先进村,民兵排平时训练有素,到了关键时候确实不含糊,他们在村主任王瑞生排长的带领下,冒着倾盆大雨奔向堤坝……

李东来回村途中,直接赶到堤坝上抢险。经过紧张的加固和加高算是暂时阻止了倒灌。李东来在雨中的堤坝上召集瑞生、老雷、长栓和几位民兵骨干,简短地传达镇上紧急会议的精神。

东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匆匆地讲:“长话短说,县里部署靠汾河边的低洼村都要撤离,这么大的雨,堵是堵不住的,我们村也十分危险,要连夜分散转移!”

“分散转移?能去哪?”瑞生疑惑地问。

“镇完小、县中学、牛站、火柴厂县里都做安排,也可以投亲靠友到地势高的村子,现在马上回村分头行动……注意叫上扫盲班里识字多的人,需要逐门逐户地登记。”

“书记,这工作可不好做呀。”瑞生语气有点犯难。

李东来提高了嗓门:“不好做也得做!必须做!咱俩分头行动!”

村里积水面积很大,鸡和狗已经上了房,有的土墙开始倒塌,全村子已经泡在水里了,而且水还在上涨,有的人家开始往村外走……

镇里通信员急匆匆跑来,见人就问:“你们李书记在哪里?李东来!他在哪儿?”

老雷看到来人急成这个样子说:“我是会计,有啥急事儿告我,我来转告。”

“不行!我要见到李书记。”

李东来跑来了:“小张,什么事?”

通信员小张压低声音说:“县里通知:必须在今晚九点以前全部撤出村子,而且越快越好。”

“好的,明白了。”李东来应声答道。

……

刘青保家和耿长栓家,虽然仅仅隔着一道篱笆,但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地势差异了。

翠仙和虎子吓得不能在家待了,她和虎子躲到了玉枝家里,可是,没多一会儿,玉枝家里的笤帚、脸盆、劈柴和鞋都漂了起来,水上升很快,灶台被淹了,已接近到炕沿……

秋生在堤坝上看护着堤坝,长栓在合作社抢运粮食,刘快腿在组织村民转移,现在没有一个大男人在他们身边。

蛋蛋和虎子吓得站在炕角,二莲整理了一个包袱,在书包里装了些吃的,还装了扫盲书和她那个心爱的东西。

翠仙抬头看着玉枝家的房梁,寻找着“咯吱咯吱”的木头声响,她惊恐地对玉枝说:“玉枝,你听……”

“嗯,听见了,这土坯房就怕水浸……”

蛋蛋眼尖,朝着从灰蒙蒙的大雨中跑来的耿长栓叫着:

“爹——”

长栓听到呼叫跳进院子水中,在阴暗的屋里中,他惊恐的叫道:“啊呀,你们还没走?”

“爹,去哪?往哪走?”二莲焦急地问。

“走走走!跟着我,一个拉一个……拉紧拉紧!”他们渡着齐腰深的水出了院门……在走上高处的时候,听到了村里“轰隆轰隆”房倒屋塌的声音。

东面石豆村有一座砖窑,那里地势高,长栓领着他们向砖窑走去……可是,没走多远他们几个被困在一块不大的土丘上,无路可走了……

正在这时,刘青保和根生撑着用几块门板拼起来的筏子,准备再次进村救人,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批村民了。二莲和虎子俩人都看到了筏子上的刘青保和根生,他俩使劲地招手呼喊:

“这里——这里——”

“爹!爹!过来——”

长栓也喊:“青保——根生——划过来”

刘青保和赵根生听到、也看到了他们,他俩撑着长杆逆着水流,使劲地朝他们划去……

距离土丘越来越近了,蛋蛋高兴地拍着手:“哦,船来了,我要坐船了……”

这时,一股巨大的洪流把他俩的门板筏子冲向远处,幸好被一棵树干拦住,他俩在筏子上拼命地揪着树梢,筏子开始旋转并剧烈地上下摇摆,那股水流好像故意不放过他俩,冲力越来越大……

长栓、翠仙、玉枝他们在土丘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惊叫着、呼喊着……只见那棵树和他俩的筏子一并被洪水冲走……越漂越远……

“爹——爹——”虎子高喊着。

“青保——”翠仙也惊叫起来。

远处传来刘青保低弱的声音:“等——我……”

肆虐的洪水奔流而下,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窗户、木头和一些杂物,翻滚着猪、羊和家禽……

在亲人们捶胸顿足的呼喊声里,刘青保和赵根生消失在水天一色的灰蒙蒙的雨中……

义堡镇大片人家也都受了灾,镇完小原本是一个较大安置点,现在进水了,除了分散转移到别处的以外,镇卫生院这个狭小的地方人满为患。翠仙的老父亲也被安置在这儿,他见到了翠仙和虎子,焦急地问:“青保呢?”

“爹——,我咋这么命苦啊——”翠仙伏在父亲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长栓给翠仙父亲讲了情况后,安慰地说:“大爷,您别难过,我得赶快回村找到村里的领导说说情况。”说完,长栓系紧了鞋带走了。

第二天,雨虽然小了,但人们仍然处于恐惧和紧张的状态,哀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气氛笼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饥饿与茫然也开始袭来。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卫生院的院子里有人高喊:“乡亲们!乡亲们!现在领吃的。”

在角落里躺着的一位老奶奶问旁边的二莲:“喊啥呢?”

“不知道?没听懂?”二莲说。

虎子说:“他喊领吃的?啥叫领吃的?”灾民们伸着脖子听着,都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个人推开门催着说:“快出来取吃的。”

人们看到有许多人推着小车、挑着扁担、牵着毛驴,送来了碗筷、咸菜和大大小小饼子,还有热气腾腾小米稀饭。

一个像是镇里的负责人挥着两只手,说:“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这是县、乡政府连夜动员和组织没有受灾的合作社紧急援助的,供销社、商业局送来了席子草垫、布单被褥、脸盆暖瓶等生活用品,县医院也开始问诊看病,民政局将拥挤的人群再次做了分散安置,很快消除了灾民的担忧和恐惧,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几天后,果然有了消息:刘青保和赵根生没有死,他俩被洪水冲到了二十里外的乔县后,被当地抗洪队搭救送到了医院。

这次古城包括水东庄有二十几个村受灾,经过政府和村民的共同努力,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重建了一个以砖瓦排房为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新家园。

(三)

洪灾后,村里建起了一排排新房,合作社用的厢房也维修粉刷一新,县武装部第一次在村里开展了征兵工作,去年受灾政府免除了上交公粮的任务,冬季里的农田建设也动员起来了。

在灾后变了样的第一个春天,李东来领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人,来到村排房刘青保家门口,锣鼓队排成一行使劲地敲……刘快腿和翠仙不知所措地从门里跑出来……两口子在锣鼓声中只是傻高兴地惊奇,却不知道是咋回事。

“书记,书记,李书记!这是作甚了?作甚了?”刘青保声音再大也压不住锣鼓声。

李东来挥了挥手,锣鼓队停了下来。“青宝,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民政局优抚科的赵科长,这是县人武部的王干事,他们给你家送光荣证书和钉牌子来了。”刘快腿和翠仙又疑惑、又感激地紧紧握着来人的手不放松。

“刘秋生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是政府发给你们的军属证书,今后你们可以享受拥军优属待遇了。”赵科长说着把红红的证书交到刘青保手上。

王干事和村干部,把一个圆形红底的牌子钉在刘青宝家的房门上, “光荣军属”四个字金光闪闪。

李东来再次喊起:“敲起来!”锣鼓队再次敲了起来……村民们议论说,刘快腿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

去年冬天,刘秋生报名参军,体检合格,入伍通知书下来后,他第一个告诉的人是耿二莲。

在新兵集中出发的前一天,秋生和二莲漫步在汾河岸边,西斜的暖阳照着宽阔的河床,蜿蜒的冰面伸向远方,二莲的脸被橙红的霞光涂得红润秀美,秋生的眉宇间更透出了一种英气,他俩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挨着坐下,怀揣着一肚子的话,久久无语,心事重重地看着河床轻轻摇动的芦苇,看着飞来飞去的群鸽,还有对岸升起的傍晚的炊烟……

二莲看着秋生脚上的鞋,关心地轻声问:

“这些天,鞋还合脚吧?”

“嗯,暖和,正合适……那天我妈夸你手真巧……”

“你告他来?”

“没有,她就知道。”

他不知说啥好,她啥也说不出来,又是一阵沉默……

秋生像想起了什么,他说:“大前天我在镇上遇见给咱们村扫盲的王老师了,她对你印象很深,说你是整个镇里学得最好的学生,说你作文也写得好,夸了你半天,我也不清楚她为啥在我面前专门说你。”

“他们不是说,是你给我吃的偏饭么!”二莲故意说。

秋生望着二莲问:“冷不冷?……”二莲摇了摇头。

“你冷?”

“不!”

……

沉默,又是浓情的沉默;无语,又是依依的难言……

过了一会儿,秋生眼里闪着思索的目光说:“今年……今年正月十五……我不在……你……”秋生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二莲已经脆弱和复杂的心。

二莲嘴角微笑了一下……脑海里闪现出她与秋生在万家灯火中的幸福……她伤感地说:“我陪我妈和蛋蛋呀……”她想表现得坚强一些,可是话没说完,大大的泪珠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古城元宵夜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秋生面前,从二莲给他的感觉来讲,秋生是舍不得离开二莲的。

“莲莲……”秋生深情望着二莲,不由得叫出了二莲的乳名,他“怦怦怦”心跳的声音似乎二莲都能听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亲近、这样一个情景下叫出二莲的乳名……声音中饱含着内心的激动、深情地爱恋和初次的生疏……

二莲在意识的恍惚中,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击碎了她少女的矜持,在幸福的泪眼中,懵里懵懂地依偎在了秋生的臂膀里……

落日的霞辉,把河岸上的冬柳和依偎在一起的恋人,雕刻了一个剪影,冰面上闪着星光一样的晶莹,暮色的河川萌发着春天的气息……

从刘秋生参军走,到“光荣军属”牌子挂上,已经是“耕牛遍地走”的天气了。耿二莲现在不再管理磨坊了,她被村合作社推荐到镇政府广播站工作了,虽然不是广播员,但每天既要写广播稿,还得练习普通话,尽管很忙,可二莲一直留意和询问着乡邮员有没有水东庄和她自己的信。

“小耿。”邮递员在院子里朝着一间办公室喊。

“哎,来了。”二莲答应着跑了出来。

“天天问、天天问,给——”邮递员笑眯眯地给了二莲一封信,二莲一幅羞涩欣喜的样子,把信揣到衣兜里说了声谢谢。

“等一等小耿,还有一封也是你们村的,你捎回去吧。”

二莲看到信封上写着“刘青保收”,二莲知道这是秋生一并寄出的,她高兴地说:“好吧,给我吧!”

夜深人静。二莲在自己小屋的烛光下,带着甜蜜的激动,轻轻撕开秋生的信:

莲:你好!

我们是半夜集合坐上闷罐火车走的,后来坐汽车,最后又步行,一共路上走了十一天。我们住的地方不像咱们家是平的,这里全是山,还是又高又大的山。2月10日编入连队,我们是解放军第十八军,我们班就我一个新兵,班长和老兵都对我很好。我们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镐,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菜。过些天我们要去打隧道了,就是在山里挖洞,挖通后走汽车,是战备路,不便说这了。

我不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磨坊里磨起东西很呛人,你多注意吧。

有时候拿出你送给我的硬皮皮蓝笔记本,就像见到你一样……

这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代问我长栓叔和玉枝婶好。

给你敬一个军礼!

二莲字字句句地把信读了好几遍,她仿佛置身于川藏高原部队里刘秋生的身边,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似乎觉得她也属于一名军属,她想告诉他,她到义堡镇政府里工作了;也想告诉他,他的大黄狗经常跑来村口迎送她,她多么想当着面深情地唤他一声“哥”,她看着窗外天上闪亮的星光,没有丝毫的睡意……

(四)

最近人们看到耿二莲在水东庄和义堡镇之间的路上急步带风,来往匆匆,原因是县里根据上级“巩固扫盲成效,扫盲不只冬学,夏秋也得开课”的精神,提出了“不忙多学、小忙少学,大忙放假,忙后复课”的要求,她被选为新一轮扫盲班《速成识字法》的辅助教员,也就是刘秋生的角色,但要比原来要求高、任务重,她既要做好广播站的工作,也不能耽误村里速成班的事情,尽管村与镇仅仅相距五里路,可二莲就成了最忙碌的人。

刘玉枝近来看到二莲又黑又廋,有时候心事重重,又心揪又心疼。

晚上,玉枝和长栓躺在枕头上热得睡不着,长栓闭着眼扇着芭蕉扇,玉枝侧过身低声地对长栓说:“哎,你发现没有,莲莲这两天不想吃饭,有时就吃半碗,你说这……”

“没事,大伏天谁也吃不下。”

“她有时候在她屋里发呆,我半夜起来见她还没睡。”

“别疑神疑鬼的,我知道,没事。”

“你知道个屁,秋生可能与莲莲断了……”

“别胡说八道。”

“我咋胡说?秋生已经一年没给莲莲来信了。”

“你咋知道?”

玉枝又用胳臂肘捅了一下长栓:“低点声……我咋不清楚,当妈的就这个操心呢。”

“那你说咋回事?”

“我也是想问问你,你听到点啥没有?”

“……”芭蕉扇滑落了,长栓打起了呼噜。

镇政府院子大门一侧就是邮电所,二莲常帮他们装封大邮包等事宜。秋生参军走后,二莲来邮电所的次数更多了,她特别留意有没有寄给水东庄的信。二莲收到秋生第一次给她的信后,她很快给秋生回过一封,秋生不久也复来过一封,那是唯一的复信,此后,耿二莲再也没有收到过刘秋生给她的来信。

让耿二莲难以理解的是,刘秋生只给他家来信,却没有给耿二莲只言片语,信箱号变了也不来信告诉二莲,耿二莲几次按照新的信箱地址给刘秋生去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在邮电所帮忙时,耿二莲每次看到秋生给他家的来信,却等不来自己的期盼时,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心都突突地颤抖,感觉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有时像来了例假一样的眩晕,她不得不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墙或其他东西……

她念想了很多假设,也猜想了很多可能……她能对谁诉说呢?谁能为她解开和解决这个困惑和痛苦呢?她把内心的煎熬用拼命地工作状态和花去大量的时间来消磨或挤占,可每到宁静的夜晚,思念和思绪却无情地袭扰着她,她常常在烛光下流泪失眠、在云月下痛断肝肠……。

这天夜里,二莲的思念再次化作了感伤,甚至控制不住地产生了隐隐的怨恨,她要把这一年多来的没有收到秋生回信的情感和心思,写出来、寄给他,若实在没有希望了,她要下决心做最后的了断,以解除自己无休止的痛苦,哪怕以后自己慢慢修复那颗初恋就被撞碎了的善良纯洁的心。油灯下,她托着腮,笔尚未下泪先下,耿二莲的笔尖几乎是蘸着泪水,把她的思怀和情怨流泻在纸上……

“秋生哥,你好!

我想再这样称呼你一次。从去年3月21日收到你最后一封回信,到今天有19个月21天了。这期间,我连着你给寄去过6封,后面两封是按照你变了的新信箱寄给你的,不知你收到没有?

这么多的日子里,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翻来覆去地说不出口,特别是看到你给你家的信,却看不到你给我的信,心里很难受……

秋生哥,不怕你笑话,我常在夜里看着灯芯发呆,油灯耗尽后,黑屋里我心冷得发抖,没有睡意,即使睡着,也是恍恍惚惚的,好几次我梦见了你,醒来后枕巾都湿了一片,有时怕我妈听到,我用被子蒙住头在被子里哭……我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夜里,我不知为你流过多少泪,知道我在你面前没出息,那是因为我们……

一年多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就不理我了?我那句话说得不合你的心意了?我承认我说过‘我伺候你一辈子’,这句话吓住你了?我缠着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或不愿意再继续走下去,那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受得住……

有时我站在河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天边,真想知道你在哪里,如果知道你在哪里,不论千里万里,我就是沿途讨吃要饭,我也要找你去,一定要见到你,我就要当面问问你,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们那天从河边回家的路上,你不是还亲我吗?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呀……

那天,我来到河边,坐在我们俩一起坐过的地方,我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你变了?你看不上我这个农村人了……我不会恨你,就想知道一下为什么?我模模糊糊地看着流动的河水,她虽然不说话,可她让我知道她在往东流,她那漩涡像是对我笑的酒窝,她好像知道你在哪里?顺着她的激流声就觉得能见到你……好像你就在水中等我……你在水里游也不告我……我微笑着向河里走去……

是你的大黄狗叫醒了我,我才害怕起来……像是你告诉它来找我的,见到了它像见到了你,我紧紧地抱住了它……

秋生哥……我……”

二莲的泪珠打湿信纸,胸口憋得上不来气,她写不下去了……

(五)

莺飞草翠新芽雨,春光又染水东庄。

水东庄农业合作社大屋子里,抽烟的人弄得一屋子的烟雾,主持村干部会的李东来不得不打开一扇窗,他接着刚才的话说:“大家还记得吧,那年灾后国家调来救济粮、又给咱们盖了新排房,咱们的工作好做多了,大家看看村民的劳动生产积极性,我是满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撸了撸袖子,又坐下。

“啥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回我算是弄懂了……”

“必须靠国家。”瑞生插话。

“对,瑞生说得对,必须靠国家,呵呵,关键时候啊,关键时候,平时还得靠咱自己,毛主席说自力更生吗,咱必须多交公粮呀……下面让瑞生主任说一说咱账上的家底子。”

王瑞生掐灭烟头,清了清嗓子:“洪灾那年咱就不说了,我就把这两年的收入情况和现在的积累给大家通报一下。这是书记和我还有新老两个会计,在一起算了好几天算出来的。”

王瑞生讲得比较条理概括,老会计老雷不时做个解释和补充。

瑞生点了根烟说:“总之,这两年风调雨顺,出工率也高,就那玉茭子说,每亩算下来增产了30斤左右,按照‘少扣多分’的原则,总收入中按照62%的比例分红,作为公积金提留下二千零六十八元,这就是咱的家底子,书记我说完了。”

“好。我说一个事大家讨论讨论。咱旁边石豆村砖窑,镇上批准他们继续烧,人家村的工分去年就比咱高。我和瑞生商量,公积金咱得花,攒下干啥?想买一辆胶皮大马车和两头骡子,给集体添置点后劲,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好事呀,一主两挂大马套,这下咱村可体面多了。”大家一致同意。

“好,瑞生你跟镇上汇报一下,我明天就去县生产资料公司问一下胶皮大车的事。”

……

下了春雨的田地里,人们锄苗施肥,清沟排水,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从县生产资料公司回来的李东来一脸欣慰,进门就脱下雨衣边抖边喊:“根生!根生!”

“书记叫我呢?”

“你赶紧让耿长栓来一下。”

“县公司来了胶皮大车了?”

“不是,是别的事,叫他快点来。”

耿长栓正发挥他泥瓦匠的手艺给村里盖猪圈呢,根生跑来:“你先放下手里的活,书记叫你呢,走走走。”

“现在?”

“现在。”

长栓进了屋直径走到洗脸架子哪儿,一边洗手一边说:“李书记你找我有事?”

“你坐下。我回来时看到火柴厂门口围着很多人,我过去一看是招工通知,招七八个工种50名,还有一个广播员,看到广播员我就想起你二莲了,你赶紧让二莲去报名吧。”

“人家要的是吃供应的吧?村里户口也行?”

“南门外城墙上都贴的招工通知呢,只要是古城县的人都行。”

“二莲现在不是已经是咱镇上广播站的人么。”

“哎,你看你这个长栓,没老就糊涂了?她在镇上是临时的,还不是咱村里给她记工分,火柴厂是国营单位三个月转正,挣工分和挣工资差远了。”

“人家就要一个,能行不行?”

“能让碰了也别让误了。二莲是出席咱县里扫盲表彰会的先进代表,有文化了,又是村团支部委员,政审没问题,她每天在镇上广播,也有基础,去吧去吧,赶紧给报名去。”

……

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秀慧端庄的耿二莲,靠着在镇里做广播员发音标准的条件,凭借着扫盲以来勤奋学习的文化基础,被招收为国营火柴厂一名合同工,三个月后顺利转正为厂广播站的播音员。

火柴厂,每到中午下班前,厂区的高音喇叭响起了乐曲,之后就是工厂新闻或通知,再就是广播来稿……

“下面广播三车间来稿。在工厂开展‘我为“一五”做贡献,当好火柴新主人’活动中。我车间赵泰来、李志刚二同志,每天提前半小时对新安装的旋片机做认真保养,他们还积极配合保全工的调试检测工作,提高了设备完好率;李月华、张巧兰、刘桂珍等坚守在切梗机旁,他们加班加点,吃在机器旁,守在机位上,严把质量关,厉行节约,不让每一根木梗掉在地上……”

喇叭里耿二莲的声音传遍全厂。

这个建于清光绪十八年的老火柴厂,在“一五”时期做了设备更新和技术改造,焕发了生机活力,一节节火车皮拉着木材运进了工厂,一辆辆汽车拉着火柴运往各地,车间里机声隆隆,厂区里一片繁忙,安全生产标语醒目,工厂劳动建设的场面热火朝天。

二莲刚从厂工会回到广播站,就听外面有人喊:“耿二莲,门口传达室有人找。”

前几天,玉枝捎话说立秋了,要给二莲带一件夹袄来。二莲气喘吁吁地跑进传达室一看,原来是最知心的香香,香香看到穿着劳动布工作衣的二莲,羡慕地笑着撇着嘴:“啊呀,好精神。”

二莲问:“你咋跑来了?”

“想你呗。”

“又耍巧嘴。说,找我有啥事?”

“我和我妈来城里看我老舅来了……”接着香香揪住二莲的一只胳膊,拉下了脸,神秘而又认真地说:

“我告你,刘秋生回来了。”

……

(六)

乡村家长里短,乱嘴杂舌也是常见的俗俚习风。耿二莲和刘秋生 在村里出类拔萃,自然夺眼招人、受人注意。秋生断了二莲的信,没有不透风的墙,说啥的也有:有的说,秋生好是好,但不一定看上二莲;有的说,看看二莲追人家追不上了吧;有的说,翠仙就不同意秋生跟二莲好;有的说,秋生可能在部队提干了瞧不起她了;也有的说,男龙女马属相不合;有的说,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总之,村里闲妇舌长,碎语不安。

玉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虽然还能沉住气,但心里也十分难受,几次婉转地要给二莲提亲说媒,都被二莲顶了回去,甚至说得多了,二莲关进自己的小屋不出来,吓得玉枝不敢再提,有时在村街上遇到热情的乡亲,问起二莲的亲事,玉枝都是敷衍应付。秋生退伍回村,玉枝自然是特别上心。

礼拜六下午雷香香在厂门口告了二莲,晚上二莲就回到了家。

二莲一进门,玉枝有点意外:“呀,我以为你明天上午回来……锅里还有饭,妈给你热热。”玉枝赶紧给弄饭。

蛋蛋跑过来问他姐姐带好吃的没有,二莲从包里拿出个石榴给了弟弟。二莲一边洗脸一边问:“我爹呢?”。

“快回来了,去你翠仙婶婶家了……给,吃吧。”

玉枝看到二莲端着碗,埋头不语、食不甘味的样子,谨小慎微地说:“秋生回来了。”

二莲没吭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玉枝小心翼翼地又说:“退伍了……昨晚住在区武装部,今天上午送回来的……”

二莲抬起头,眼神疑惑地看着她妈:“送回来的?”

“嗯……”玉枝眼里噙着泪:“受伤了……”

“受伤了?”二莲惊愕地问。

“脑子坏了……一阵一阵的……连他妈也不认得了……”

刘玉枝的眼泪和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二莲呀,你说说你可咋办呀……”玉枝这个当妈的太知道她姑娘的心思了。

二莲眼神呆若木鸡,嚼着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

蛋蛋听到门外脚步声,跑去开门。长栓进来了,看到正吃饭的二莲说:“二莲回来了?”

“嗯,爹。”

“我去看了看秋生,唉,保了条命。”

二莲问:“到底咋回事?”

长栓盘腿坐在炕上点了根烟,又叹了口气说:“唉,修川藏公路塌方,有的是牺牲了,他是石头砸了头,手指也断了,主要是脑子……后来转到成都军医院做了手术,做了手术也没醒来,连昏迷带治疗将近两年……这在部队,要是在咱这儿,早死了……后来还给他扎针,做康复训练……唉,算他命大。”

“能走不能?”二莲问。

“能,上茅房也不用人,能自理了……坐在那儿不告你他受过伤,你看不出来,就是脑子有问题,有后遗症,基本不认得人,连他爹有时候也不认得……天太晚了,你明儿过去看看吧。”

二莲目不转睛看着她爹,进一步问:“那他受了伤还能给家里写信?”

“你青保叔叔问过部队上送他回来的人,信是谁写的?来人说,秋生的一个好战友一直替他给家里回信,怕家里担心。来人还说村里有个女子给秋生写信,人家拆开看过一封,后来没有再拆,人家也不知道该咋回这信……唉……”

早已泪流满面的二莲,泣不成声地捂着脸跑进她的小屋,扑倒在被子上……

秋生回来了的消息传遍了水东庄,有羡慕有惋惜,羡慕的是秋生的生活今后由国家管,惋惜的是年轻轻的算是废了。

秋生与二莲的事,更是七嘴八舌:“这下秋生再愿意,二莲也不可能跟他了,拖累人……”“人家二莲现在是上班挣工资的人,说不定在城里有主了……”“现在二莲发变得多漂亮,精精神神的早就看不上他了……”“你们不要说这样的话,啥都是缘分……”“人家两个人的感情谁知道……”“秋生立了二等功是光荣的退伍军人,你们懂得啥……”“看吧,有好戏呢……”村里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晌午,二莲对着镜子看着她红肿的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地长呼了出去,把丰满的胸脯撑起的上衣往下揪了揪,说:“妈,我过去了啊。”

“哦,去吧,去看看他。”

二莲出门朝秋生家走去。现在刘青保的家,在新村九排房的西头,与二莲家隔了五排,走在路上的二莲心里忐忑不安,又有点茫然……

村里虽然是灾后建的排房,但它比城市里的工人新村宽大得多,门前还有一小片能种菜的地。刘青保家在排房把头的丁字口,出入很方便,现在远远的就能听到他家里人很多。瑞生主任、老雷和根生也在他家,都是来看望秋生的。女人们帮着翠仙和面弄菜,准备包饺子;男人们抽着烟围着刘青保和秋生拉家常、问长问短,人情气氛很浓,大家说的最多的是关心和祝愿健康之类的话。

根生指着瑞生问秋生:“秋生,你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秋生慢慢地笑起,不说话。

“我是谁?”瑞生问。

“不知……知道……”秋生笑着含糊地说。

“这是咱村主任,王瑞生,想起来了没有?”老雷说。

秋生思谋了好一阵,发出了粗哑的声音:“……像……对。”

大家高兴地拍起了手,不停地夸秋生:“对的呢,好!好!”

正当大家与秋生逗乐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二莲来了。”所有人的眼睛都透过门窗往外面看: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袄的二莲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屋里顷刻安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都凝视着耿二莲。

耿二莲进门后站在那里好半天一动不动……她望着坐在对面长凳上的秋生,眼睛慢慢地发了红……在场的人都不做声了,都看着二莲和秋生。二莲慢慢地倾斜着身子向秋生走去,眼里饱含着一汪汪的热泪,停住脚步站在秋生面前……

谁也没有想到,秋生从长凳上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两只眼睛突然闪着明亮的光……更让大家意外的是,秋生微微抬起右臂,用失去拇指和食指的右手颤抖地给二莲敬了个军礼……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呆所有人。二莲再也控制不住她几年来蕴积的情感和情绪,仿佛隔世再逢,又如幻觉里的境遇世界……

“秋生哥……”二莲失态地一下扑到秋生的怀里呜呜呜地痛哭起来……那撕心裂肺般哭泣的声音强烈地触动人心……秋生搂抱着二莲泪流不止……

人们被这情景,深深地感动和惊愕……

尾 声

水东庄的日子还没有进入腊月,李东来和王瑞生等村干部就忙得四脚朝天了。先是合作社上交后留下的棉花分得迟了,需要赶紧分配;再就是村里柴禾、秸秆乱堆放,一旦有一家着火整个排房都完了,防火灾和防烟闷的事需要排查和处置,还有救济五保户的事等等,最重要的是算账和分红,这是李东来和王瑞生最操心的。

还有一件事,李东来也很上心:就是刘秋生在家人和耿二莲一段时间的照料下基本康复,她们要在腊月里结婚,按说这是正常的喜事,但县武装部听说后就不一般了。那天,义堡镇副主任、民兵营长郝志杰,通知李东来到镇政府来一下。在镇政府办公室,李东来见到了专门来找他的县武装部冯参谋,冯参谋握着东来的手说:

“李书记,感谢你们村培养了一个拥军好姑娘,我们张部长听说后很重视,他认为,革命伤残军人得到了一个姑娘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婚姻,这是老百姓对国防建设的支持,是最实际的爱国拥军。我们张部长让转告你,刘秋生结婚时他要参加。”

……

真是:梅花喜瑞雪,芳草迎春晖。水东庄合作社大院里,刘秋生和耿二莲的婚礼庄重热烈,喜庆祥和,院内院外挤满了人,除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外,还有秋生在牛站扫盲培训班的一些同学,火柴厂来了一群二莲的女同事;给村民扫盲教学的镇中学王老师也来了,特别是县武装部张部长和义堡镇郝主任的出席,为刘秋生和耿二莲的婚礼增了光、添了彩……

岁月金飞玉走,光阴不负韶华。再一年的新春,刘青保得了个聪明健康“带把的”孙子。

煦风万条柳,雨燕穿飞红的一天,刘青保赶着驴车,虎子在前面走着,秋生、二莲紧挨着坐在车上,翠仙怀里抱着娃儿,一家六口到县城照相馆,拍了个“孙子百天”全家福。

礼拜一刚上班,火柴厂工会主席就把耿二莲叫到办公室,二莲不知道是啥事,一进门,工会主席就紧紧握住二莲的手说:“耿二莲同志,祝贺你啊,你是我们火柴厂的光荣呀!你被选为古城县出席全省扫盲先进表彰大会的代表了!”

耿二莲意外和激动的说不出话……

2022年3月1日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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