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堂 叔
作者:肖坚勇
人生的选择既有局限性,像自己的性别或出身;也有能动性,像从善守正或坚韧强毅。那么,在黑暗和风雨中护佑和秉承一枚智善的星火,且留存到黎明和春天的来临,并让其谦逊自然地续延,真值得人琢磨和感悟。三堂叔就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一
一九六五年初中的我,记得每天饭后,我妈都给我小弟弟吃两片酵母。一次,隔壁三堂叔看到后就阻止了,他让小弟弟用舌头上下舔牙床,把舔出的口水咽下去,他说这比吃酵母健胃助消化……
三堂叔是我叫得,人们大多称他田大夫,他是商业医院驻我父亲单位的医生,我父亲叫他三堂,也有人叫他老田,邻居们还有叫他田师傅的。三堂叔是单身,三堂婶和孩子们都在晋东和顺。每到夏天,在满天星斗和葵花叶子的灯影下,我们围着三堂叔听他讲故事,有时做梦都是故事里的事;初冬家里要生炉子了,邻居们都请他套火,他拿上早已备好的麻捯(dao)、头发就去了,他套的炉子省煤、火旺、暖和;上班的自行车胎破了叫他补、女人们缝纫机坏了叫他修,连烧的煤糕他都帮着打,而且打得齐格棱棱,人们调侃他是“万能猴”;三堂叔下班后给人看病更是平常事,经常半夜出诊,随叫随到、风雨无阻,河对岸其他宿舍的人请他,他从不推脱和拒绝,礼拜天就忙不过来,都说他是“好脑子善人”。
春节前,三堂叔回和顺过年了,初五上班,初三晚上他就回来了,还给了我们一包他老家的好吃得——“油布袋”。我父亲问:“咋不明天回来?”三堂叔说:“雪大了就出不了山,赶不上车了。”
第二天早上,满地厚雪,父亲扫开一片空地,放出了鸡群。三堂叔掀开棉门帘,探出头笑着说:“瑞雪呀老哥哥,你看我英明不英明?幸好我昨天回来了。”父亲清理着鸡窝和窗台上的雪,回应着说:“哦,可不是嘛。今中午不用做饭啊,过来吧。”“不用了吧?”“咋,还客气呢?”三堂叔笑得应道:“那行。”正说着呢,一个后生气喘吁吁跑来:“田大夫田大夫,我奶奶滑倒不能动了。”“是不是骨折了?”他说着习惯地提上药箱,跟着来人匆匆消失在雪中的晨雾里……
母亲剁好馅,包了两大篦子饺子,炉子上的锅冒着气,窗户上的玻璃流着汗,这时,门外响起拍打雪花和跺脚的声音,父亲扭脸看了一下窗外对我说:“去,叫三堂叔吃饭。”三堂叔一进门很认真地说:“老焦,你明天上班可得小心啊!我是从医院回来的,那个老太太股骨颈断了……”
母亲把几碟小菜端上炕桌,父亲从柜子里拿出酒壶说:“来,坐下坐下。”“哟,还喝二两?”“过年了么……你尝尝我老家的红薯干酒……”父亲和三堂叔一举一碰、有说有笑,兴致爽爽。
“三堂,你觉得这酒怎么样?”“这酒有劲呢,再高点就是酒精了,哈哈哈……”他们仰头笑着。“三堂你属啥的?”“我爹推算我是属狗的。”“啥叫推算你?呵呵呵……你小我一轮。”我父亲给三堂叔杯里添了点酒说:“三堂,你看看你多重要呀,谁病了都找你……人们都感谢你,我是羡慕你呀。”“老哥哥说的啥话?我有啥羡慕的?”“能念起书的人家,不是有钱人,就是家庭宽裕的呀。”
“唉——”三堂叔叹了一口气:“老哥哥,我敬你一杯!”他仰头一饮而尽。“嫂子,我今天特别高兴,这么多年,家不在这,你们一直关心我,不是我喝了酒话多,我是高兴呀!”“咋客气起来了,用不用给你们下饺子?”“不急,一会儿吧,嫂子。”
三堂叔放下酒盅,突然脱下他的袜子说:“老哥、嫂子你们看我的脚……”我们全惊愕了:左脚仅有半个大拇指,其他脚趾全没有,右脚只有两个脚趾头。
我母亲吃惊地问道:“呀!这是咋回事?”
“老哥哥……我是被我父亲……捡到的……”三堂叔脸上堆着似乎尴尬的表情,眼里却噙着泪,“捡到的”三个字声音很低弱。
……
二
三堂叔说,他养父是一个挑着杂货,走乡窜村的货郎,贩卖一些针头线脑、牙粉胰皂等等零碎,有时还易货换物。货郎越是在寒冬腊月年关逼近的有时候,拨郎鼓就摇的越响,路也走的越多……民国十四年腊月一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养父在路过和顺县一个荒僻小村子时,远远地听到孩子“哇哇哇”的哭声,那声音异常揪心,好奇心和同情心让他身不由己地顺着哭声,走进一个四壁透风的低矮的茅草屋里……养父从那个可能刚刚咽气的女人怀里,把哭啼的孩儿抱起来裹在他的棉袍里……从此,田货郎有了一个冻掉脚趾的小男孩。
我父亲问三堂叔:“那时你几岁?”“我爹说大概是两三岁吧。”我父亲叹息一下说:“我小时候经常见到,路边死的人……冰天雪地,还不知道打发了你妈没有?”三堂叔用手帕擦着泪,哽咽地说:“不知道……”
在一旁的我母亲流着泪说:“别喝了!别喝了!旧社会的事,不用说了,说起来都是伤心事。”
三堂叔慢慢抬起头说:“嫂子,我很尊敬我这个老哥哥,我愿意与老焦讲一讲我的心里话,我没有喝多,今天高兴……”
三堂叔抹了一下眼角接着说,货郎担卖不了几个钱,有的货郎吆喝起来,又会说还会唱,我爹是个实在人,只会摇拨浪鼓,你说头绳钮扣、洋火洋蜡能换几个钱?就是换长辫子、长头发值点钱,那很少呀……天不好,出不了门,我爹就用换来的课本教我识字,每天游走回来教我算账……
我十一岁那年跟着我爹游走到崞阳,没有本钱了,货郎干不成了,有时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听人说宁武修铁路要民工,我爹就带我到了宁武……筑路人里有许多是阎锡山的军人,民工干的活都比他们苦重。我爹从隧道里往外运石头,我在砖窑背砖,累的我晚上偷偷地哭,每天早上醒不来,一醒来脑子里就是砖,发愁得腿都发软,到了冬天没有棉衣,还是穿着单衣单裤,冷得不行就把破褥子卷捆在腰上……
我父亲插话说:“十一二岁娃娃,脚又不得劲,受不了呀!”
三堂叔说:“我和我爹算是有口饭吃了。后来又建了两三个砖窑,活儿紧了人也多了,工头忙不过来,看我小也机灵,就让我帮他打杂算工、计砖数了……”
“你不用背砖了,你爹就不用揪心了。”我父亲说。
三堂叔皱着眉说道:“哪儿呀,我和我爹去了那里,就分开了,他打隧道的地方,离我在的砖窑有四五十里呢,差不多两个来月才见一次……”
三堂叔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哎!我记得特别清楚,砖窑前面有一片荞麦地,红杆杆开的白花花,一天,有两个人斜的穿过荞麦地来找我,他们说是和我爹在一起的劳工,说我爹病了让我进山里见一见……我茫然地啥都不知道,只是跟着来人往山里走……天黑才到了工地,见到我爹头上脸上都是血痂子,身子不能动弹了,没有气力说话,看到我后只是手指头动了动,已经快不行了……我爹是被刨了出来,好多人都砸在里面了。”
“塌方了?”
“哦,经常塌。我守了我爹三天,大工头给了我六十个铜板就算了了……”
我父亲提高了嗓门:“六十个铜板?一条命就值六十个鸡蛋?太黑了。”
我妈插话:“不给你你能咋?我爹给日本人钉马掌,因没铁了,掌钉没打够,日本鬼子一枪托就砸在我爹头上,当下就没气了,你敢咋?哎,坏透了……我给你们下饺子吧?”
“行,嫂子。”
我父亲问三堂叔:“那你是咋当了医生的?”
三
“哎,说来话长。老哥哥,我不想喝了。”
“不想喝就别喝了,我也不喝了,弄得你心情不好。”
“没事,我也没机会讲这些……”
三堂叔说:我的身世是我爹在临终时对我说的。我爹死后,我觉得孤凄凄的、感觉太阳都不暖和,看到窑口的火就害怕,秋里的晚上狼嚎得我又冷又发抖,想我爹想得枕着砖头上的布片都是湿的……
一天,我躲在砖垛子后面偷偷地歇会儿,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三堂!”吓了我一跳。“走!工头叫你呢。”我不知道这是又要咋我呀?战战兢兢地来到工头面前……工头笑眯眯地说:“三堂,你是个乖娃子,让你去个好地方,好好干。”
我胆怯怯地低声问:“去哪呀?”“不要问,跟他走。”工头指着旁边一个背枪的人。我问:”现在?“工头生硬地说:“现在!”“我拿东西……”“不要拿!你有啥东西?你还有金银细软呢?”我执拗地说:“我把我爹给我的书本和洋瓷碗拿上。”那个当兵的紧跟着我,怕我跑了。
拿上东西,当兵的揪着我肩头,走到一辆大卡车前:“上,上车!”我爬上卡车,车上拉着施工用的乱七八糟东西,有几个当兵的衣服又脏又破,不拿着枪,带我的那个当兵的让我蹲在马槽角落。
到了后晌,车在崞县城南门外停下,我跟着那个当兵的下了车。他领着我进了城,走到“辘轳井”旁的一个有高台阶的院门口,他推我进了院……那个当兵的对着上房喊:“周太太……”
门里出来一个小媳妇,怀里抱着个男娃,身后跟着个四五岁女娃,她从廊檐台阶上慢慢走下来,当兵的摁下我的头:“问太太好。”我怯生生地说:“太太好。”她问我:多大了?叫个啥?哪儿的人?我低着头回答着。她又问:“听话不?”我不知道是问我还是问谁?那个当兵的说:“听话,太太,他还会识字。”
“好吧,回去告诉周老爷,人来了,先试试。”
……
三堂叔说:这家姓周的老爷叫周溪良,是个带军衔的铁路工程师,留过洋,南方人,不到四十岁,在同蒲筑路线上来回跑,宁武也有他办公的地方……这个女人早先是他的姨太太,想要个帮佣,又不想用勤务兵,就把我弄来了。周家女儿是个半哑子,耳朵能听到,就是说话嗫嚅喃喃地,我特别同情她,干完活愿意多陪她玩,她也愿意看我干活,后来周太太让她喊我“小哥哥”。
慢慢熟惯后我才知道,周太太父亲是江南水乡药铺的坐堂郎中,周太太上过女子中学,她很想行医,但传男不传女,她也没办法……她的屋子不常用我打扫,但我看到屋里有不少的书,还有医书,她也允许我翻看。有时她还在院里瓜架下,给她女儿和我讲书,比如《小儿语》《千字文》等等。哑姑娘早该上学了,但太太怕她受歧视,就在家里教,让我陪伴哑姑娘读书,我跟着念她就不乱跑,精力也集中,从中我也学了不少知识,一些做人的道理和古训,都是那时候受益的。
周太太手很巧,我穿的衣服都是姓周的拿回来的旧军服,经过周太太裁剪改下的,人们还以为我是童子军呢……
“三堂,虽然你是下人,可至少不挨饿受冻了……衣服不改不行,你又瘦又小,穿上就唱了戏咧,哈哈哈……”我父亲笑着说。
“嫂子,你听说过麻线娘娘庙会没有?”
“啥会?”
“麻线娘娘庙会。”
“没听说。”
“老哥你呢?”
“不知道,你怎说起这了?”
“哎,差点出了人命……”他把筷子放在碗上,拍着肚子说:“嫂子,我可是吃好喝好了,这年过的有滋有味呀。”三堂叔给我父亲点了一根烟,他也点了抽起来。
三堂叔欠了欠身把烟灰磕了一下说:在周家第二年的一天中午,孩子们都睡了,从不睡午觉的周太太,在南面阴凉处拿着绣绷做活,她对我说:“听说城西十五里,每年五月廿有个麻线娘娘庙会,咱们也去赶一赶会,北方庙会没见过。”听了她说,我也想去。
五月廿的前一天,雨很大,我担心去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天晴空万里。太太让我雇了一驾上面有棚子的一马两轱辘轅车,早上吃过饭,老车夫前面牵着缰绳,太太和两个孩子在车棚里,我在后面跟着,空气特别清新,树叶子都是水灵灵的,天也不热。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石牌坊,赶车夫说神山村到了,庙会上已是人潮涌动,我们的马车刚走到牌坊下……
“咚!咚!咚!”开市的铁炮震天动地,这一下把辕马惊着了……马儿仰头嘶鸣,直冲铁炮的烟雾,在集市上疯狂地奔跑,赶车老汉被拖拽在地上,我在后面猛追,没人敢拦……突然,前面有人把独轮车横过来试图阻拦,马儿猛然转向……车轱辘蹦起老高,瞬间奔马嘶鸣撞倒一个席棚,又冲下棚后河沟的斜坡,马车顷刻翻滚了下去……太太被甩了出去,两个孩子被翻扣在河沟,我被树根绊倒也翻了下去……我爬起来从沟水中露出的半个车棚里,拉出两个孩子,孩子没啥大事,但是,被甩在坡上的周太太,腰伤的很厉害……在老乡们帮助下把太太抬上路边,我雇了车拉回县城医院,我头上的血流到脖子里也不知道。
好在周太太骨头没事,很快就回家了,打那以后,周老爷和太太对我特别好,周太太抱给我一摞书让我看,其中有她喜欢的医学基础等书籍,她很愿意给我讲,那段日子对我帮助很大……
那年的中元节晚上,我给我爹烧纸回来刚关了院门,就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很重也很急,我问谁呀?“开门!”一听是周老爷,我赶忙开开,他脸色不好,心事重重,他让厨娘给他和随从弄了点吃的。他边吃边说:筑路北段全线停工了……日本人占了北平了、前天占了张家口、大同估计也守不住……筑路兵工都归队了,民工也散了,工程师们可能后天回撤太原……
没想到,天还没亮就通知马上走,街上嘈嘈杂杂、弥漫着土味,好些车马正在出县城……我跟着周家挤上大卡车向南行驶,路窄车多,汽车走走停停,直到晚上才进了太原的大北门。
太原也不平静,时时响起防空警报,一些商号和银铺也准备西逃南撤了,各种传言和消息弄得人心惶惶……在东华门住了十来天,就听说太原所有官府单位,包括路局、税务、盐业、医院和大学、专校等重要机构和职员一律南迁。
这次南撤没有随从,只让我跟着,太太煮了鸡蛋、备了干粮准备路上吃,出南门就被堵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拉粮食的、拉货箱的前拥后挤,路边到处都有丢弃的东西,还有工厂搬迁拉机器、拉设备、拉物资的等等南撤的行流,哪些大马车、排子车、胶轮车和大卡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你堵我我堵你,大呼小叫,吵闹骂娘,甚至鸣枪……根本走不动。
听到三堂叔讲到这里,我父亲说:“太原失守我听说了,我那时候在榆社学徒,跟着我本家大伯做买卖,当店员,三七年冬天东家的店,盘不出去就关了,我回村没几天八路军就来了,发动群众,开展轰轰烈烈抗日救亡运动……太原情况不清楚,哦,你继续说。”
三堂叔说:“我们走到大宁就不走了,听说阎锡山原来要在大宁建一个‘小太原’,后来有个大官在大宁自杀了,阎锡山说“大宁不宁”,他就跑到吉县了,哈哈哈……”
我妈收拾完锅灶和碗碟,给三堂叔和我父亲沏了茶放在炕桌上。三堂叔喝了口茶说:“老哥哥,我就不理解阎锡山为啥要落脚到吉县那一带?”
我父亲说:“我前几年出差去过吉县,真难走,山高路险,阎锡山鬼大呢,他知道晋西南比其他地方富足,能养住人,而且易守难攻,离黄河近,渡口也不少,下山能攻,过河能退,再就是离同蒲线远,鬼子在铁路线上运兵快么,所以他选了这……不过总体上,阎老醯和蒋光头都是一样的消极抵抗,八路军是由西向东迎敌而上,他们却是由东北向西南溃退。”
“嗯,有道理。”
四
三堂叔抿了口茶感慨的说:“老哥,你过了知命之年了,你说说,这人生,是不是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呀?”
“我没有你念的书多,也不懂啥理论,但有时候一些事情确实不由人,受方方面面的约束和影响比较大。”
“是的呢,你看你就在太行革命根据地,我就跑到了阎锡山哪里了,唉,真是命运啊……”
三堂叔继续说,老哥你刚才问我是咋当了医生的?说实话,是周先生推荐的,也是我考上的。我们撤到晋西大宁后,一片混乱,人心总是惶惶不安,心里都没底,到底还撤不撤了?再撤过黄河吗?那个时候,站在山梁的沟边上看着远处,真有一种国破家亡的感觉……
在大宁,住的地方依山而建,大都很分散,我们三个小窑洞也不再中心区。有时候,经常听到周溪良在家里发牢骚,他特别反感阎锡山排外伐异的帮派行会那一套,对克扣军饷和薪金的事非常厌恶,尤其是有的部队连农民的种子粮都抢了,他更是恼火憎恨。
当时有个戴眼镜的南方口音的人,经常来周家,我曾听他们说朱德总司令来过吉县,她太太说来人是牺盟会的……
那年快收麦子的时候,周溪良把我叫进他们住的窑洞,郑重其事地同说了一番话,意思是我不能老跟着他们了,时局变化叵测……他说军医学院西安分校在招生,他让我拿上他的一封信,去找分校训导处李处长他的朋友,他嘱咐我说推荐归推荐,但还得考试,当然考上最好,若没考上自己去谋生吧。就这样,我从此就离开了周家……
说心里话,周家俩口子对我不错,从不磕打我,我在他家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有四五年时间……辛运的是我考上了。我上学后不久,专门返回大宁看过他们一次,但没见到人,有人说他们在“中条山会战”后就到陕北去了。
“那时候投奔延安的爱国知识分子很多。你在旧军校都学些啥?”我父亲问。
“西医和中医都学,学了四年,虽然我是军医班,但同时接受军护班的训练,比如战地救护、外伤处置、防毒防疫等等。我对中医的兴趣是受周太太影响的,在医学分校讲授中医课的先生是一个四世家传,他不像西学老师那样一上来就讲章节,而是先讲古训良医的‘医德’和‘德医’,比如扁鹊的救世济人、华佗的广施人道,还有‘上医中医和下医’的故事,意思是怀仁爱之心对待患者,用最好道术把脉开方,这些思想对我影响很大……”
火上的壶盖吹着哨子冒着热气,我妈提着开水给茶壶里边添加边说:“三堂,你这脑瓜子真好使,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
“啊呀嫂子,你看我的眼镜片咋这么厚?油灯下看书看到后半夜,咱个孤仃穷小子,我得珍惜这运气呀,我真的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学呀。”
我父亲听得很认真,他说:“三堂,说到这,我确实不如你,我小时候读的是三字经,完校都没有上完,后来因为会点加减乘除,到镇上的店里学徒,是八路军来了,根据地的文化教员给了我工作的本事。不过,你二十来岁毕业就当了大夫,很不简单呀。”
“也是。抗战时医护人员很缺,实习就在军队卫生所战伤救护,毕业又分派回原籍,进了联勤卫生院,学得是综合医学专业,但我的擅长是中医,找我的都是当官的或太太家属们,当兵的哪有资格和条件煎服中药?所以,我没在过前线,说实话,我那老婆跟上我也没有饥寒交迫过……”
我妈惊异地插嘴问道:“说得说得出来个老婆,你啥时候有了老婆的?”我父亲和三堂叔都笑了。
三堂叔略沉思了一下,他说:日本投降后阎军返太原,途中那些些官兵一路糟蹋老百姓,俗话说退兵乱蜀,霸抢掠夺,抗战胜利了怎么和旧军阀退兵一样,我那时真看不惯,要不国民党就不得人心呢。进驻古城后,那些“接收大员”确实是肆意妄为、“五子登科”啊……印象最深的是阎锡山的特务组织很多,神出鬼没的,我租的房子在纺织厂后面,距离“特警处”不远,人们都知道“特警处”的头子是阎锡山的表侄儿子,谁都不敢惹特警处的人,那些家伙心狠手辣……
我母亲又插话说:“你媳妇夏天来的时候我只见过一次,我就想听听你是咋娶得这么贤惠的媳妇?”
“哈哈哈……嫂子,婚姻是命。我给人家一介绍,不是嫌咱没底子,就是嫌咱没大人,还有的不愿意找二战区的,所以都不成。”
三堂叔继续说:那年夏天,干热干热的,柳树叶都被油蚶卷了,中午的太阳都是白的。我正要出院门,就看到一个老妇人身后跟着个姑娘进了门,抬头问我:“长官,这里住的一个叫田三堂的没有?”
……
五
事情往往就那么巧。
三堂叔坐直了身子继续讲:我疑惑地问,你找田三堂有啥事情?老妇人说:“他是我侄儿子。”
“侄儿子”这句话让我惊异地摘下眼镜定睛地细看来人:老妇人并不老有四十多岁,衣服粗旧但干净得体,跟着的姑娘低着头不敢看人,我心里寻思,如果我是她侄儿子,那她就是我的姑姑,我从来没有听说我有一个姑姑呀。我租的院子里有教师、职员、商人,还有的不知道是干啥的,很复杂,站在当门口我怕影响不好,就带他们进了屋。
在交谈中,老妇人讲的和我知道的都能对上,就连我是捡到的、我爹从不对人说的事,她都知道,她的口音也是和顺口音。尽管我觉得她是我的姑姑不会错,但是,我还是有疑惑。我问她为什么我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有个姑姑呢?她伤心地说:他们父母也是早亡,他们兄妹各自求生,谁也顾不上谁,他这个兄长不爱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我突然问,我的亲生父母是做啥的?姓啥?我一出口觉得问得没有意义,但已经问了出来,她说:你爹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听你爹说过土冻的硬邦邦的,掩埋你妈时只好找人点着玉茭杆烤地刨坑,从你妈衣服和头巾上看像是外地人,可能是从“黄泛区”①逃难来的……
我姑姑找的我很辛苦,从修铁路的人那里、还有和顺老乡那里……四处打听,找了我这么多年,我心里好有歉疚……她们的到来,让我第一次有了亲人的感觉,心情非常激动,也非常想念我的养父,我不停地摘下眼镜擦着泪……我给他们弄了点饭,又把屋内放杂物的小房子收拾出来我住,把她们娘俩先安顿下来。
听着三堂叔的述说,我父亲感叹道:“唉,人这一生真说不来,像是演戏一样。三堂,这也算是好事呀,还有没有其他亲戚了?”
“没有了,田家就我和我姑姑了,加上我表妹,三口人。”
“当时四六年你表妹多大?”我妈问。
“我一开始不好意思问,人家已经懂事了,是大姑娘了。我姑姑告我,我那个姑父欠下财主的债还不起,跳崖了,房子被人家霸占了,她们无家可归就逃出来了,找了我好几年。”
三堂叔眼睛看着我家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略有所思地说道:“嫂子,我单身一人,没有负担,我只能收留,没办法……她们住下后,我下班回来有热饭吃,家也像个家了。我姑姑给我的感觉是妈,我每天盼得下班,盼得早点回家,家里有了女人身影和油盐灶火的温暖,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情景和幸福……
我的表妹不算漂亮人,但很耐看也端庄,自从他们来了,我的衣服和被单我再也没有洗过,我表妹把我的制服叠熨的板板正正,给我纳的鞋垫非常好看,当时我不懂,后来结了婚,她才羞答答地告我,绣的鞋垫图案都是有寓意的……”
我母亲笑着说:“哦,一个锅里吃饭么,你表妹对你有想法。”
三堂叔微笑着,不好意思地说:“那年,八月十五,我们三口人白天吃的饺子,晚上吃的月饼,我真正的过了一次中秋节,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晚上,院子里安静了以后我才走出来……拿了小凳坐在房檐下看着洁白圆润的月亮,脑子空空得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屋里又翻开了我的书。
我姑姑端着洗净的果子进屋坐下来,她很少在我学习的时候坐在我旁边,她慈祥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说:每天的病人不一样,不看看书心里不踏实……放下果子,我姑姑并没有走开,我觉得她好像有心事,我轻声问:姑姑你有事儿?她微微摇了摇头说:嘴说没事,身子却坐在了我的旁边,停顿了一会儿,她轻声地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去年八月十五病得起不来,节也没过成,三堂是你让我活了过来。
我赶紧把身子扭向她说:姑姑咱是一家人,不要这样说。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接着她很认真的问我:三堂你是属狗得吧?我嗯了一声。我姑姑感叹道:梦也梦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出息……这些年咋还是一个人?听到这话,虽然我自尊心很强,不想提这事儿,但对我姑姑还是说了战乱没人嫁、又是孤儿的实话。
忽然,我姑姑严肃地说:三堂,你抬起头……我有点莫名其妙……灯光下,姑姑的目光很认真,她说,这些天我一直想这个事,你也不小了,该有个人了……咱秀儿就是没读过书,但她不傻,也很灵秀,也有人样样,我觉得你俩走在一块也合搭,你是个恓惶的好孩儿,姑姑今天就替你爹你娘做主了,你愿意不愿意?
这一年多来,姑姑把我看作儿子,我更是把她看做娘,秀儿就是亲妹妹,我们三口人亲情相处,我姑姑的话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太意外了……说真的,我不好拒绝,也好像没有理由拒绝……我低着头不说话,但是,脸热烧热烧得……我姑姑看出来了,她语气肯定地说道:好,就这样定了啊!你不孤单了,秀儿也能让我放心了。姑姑高兴的样子,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给我倒了杯水说,我还有一件事……她压低声音靠近我说:“听说山里面都给庄稼人分上土地了,三堂你听说没有?”
“不知道。”
“你算是上班的长官,咋能不知道?”
“我每天医院家里、家里医院,不是看病就是看书,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
“上房的那个小媳妇对我说的。”
“她咋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她男人是干啥的?”
“不是税务所的?”
“不是,小媳妇悄悄告我,她那个男人是什么阎主任的特警处的人,不是税务所的。那个小媳妇真可怜噢,才十七岁,她那个男人已经四十多了。那男的见人不多说话,低着头黑谋黑谋的。小媳妇哭的告我,她这个男人是在汾阳办事时看上她的,她是完小的老师,这男的说她哥哥是共匪,要想免死,她就得嫁给他,她为了救她哥哥才嫁给这个男人的。小媳妇还告我,她男的原来是共匪,后来变身了,干了这种狗事。”
三堂叔说,当年抗战后,阎锡山的特务组织很恐怖很猖獗,有十几种特务组织,说抓谁就抓谁,进去就别想出来。没想到我们住的院子里就有阎锡山特警处的人,听了我姑姑说的,我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重重地提醒说:“姑姑,你再不敢说这些话了啊!这是要杀头掉脑袋的,你可千万千万听我的,一定不能再说了,对秀儿也不能说啊,记住了没有?听见了吧!”我心里有一点紧张,因为特务们十分多疑阴残,虽然我姑姑脑子还好使,但毕竟是妇道人家,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她。
三堂叔说,我转念问道:“姑姑你说这些是啥意思?”
“我是想,你姑父死后几年我都没有回去过,我想回去看一看,真要分下田家里也得有人呀。三堂,你说共产党给穷人分田免债是真的假的?”
姑姑问得我很难回答,我再次叮嘱地说:“姑姑,我跟你说了啥,你千万不要出去说啊!心里知道就行了。”我压低声音伏在他耳朵边说:“接触过共产党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共产党好,我觉得硬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姑姑直起身说:“再过些日子就要收秋了,那我就回呀。”
……
三堂叔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妈,笑着说:“嫂子,我姑姑走了,我们俩也就在一起了,我老婆比我小七岁。”
“好呀,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月下老定了的。”我妈说。
我父亲接住三堂叔的话,说道:“你姑姑说的分田免债,我在太行区行署就干这事呢,把减租减息改为没收土地,分给农民,我们叫落实《五四指示》②,大得人心,蒋阎匪帮垮台就垮在这了。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是啥意思?就是给农民分田免债,让他们翻身做主,他们就愿意跟着上前线攻城拔寨,建立自己的政府,就这么简单。”
三堂叔激动地举着茶杯当酒杯说:“来来来老哥哥,我敬你一下,支部书记就是不一样,啊呀,不简单不简单。”
“哈哈哈。”
六
窗外的雪花一会儿飘落,一会儿停止,我父亲看着窗外又飘起来的雪花,说:“三堂你看这雪下的好不好?瑞雪兆丰年啊……”
“好呀,一冬天没下雪,患病人多,这可以缓解一下。”
“三堂,我问你,不要介意啊,你刚才说,你姑姑见你时称呼你是长官?你是不是平时就穿着国民党的军制服呢?”
“穿着呢,不穿出入不方便,我从晋西回到太原,编入了总队的军官医院了,就在北正街原同蒲南段管理局的院里。”
“你当年也是威风了吧?”
“唉,威风啥?人们对穿军服的都不正眼看,路上对面看到你,都绕开你走……国民党不得人心,我是忘不了中医老先生说的,人要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所以,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有的都找到家里来了,我经常白给人看病,偶尔还把我自己备的一点药也贴出去了,这可不是在你老哥面前自夸呢,咱也是苦过来的,没办法,这都是小事。主要是有时候还有危险呢……”
我父亲说:“你在后勤有啥危险?”
三堂叔说,在军医院他有两个相处不错的小伙计,一个是助手小刘,聪明好学,二十一岁已经是上尉级医生了;还有一个是担架班班长小杨,年龄和小刘差不多,他俩休息下经常一起到家里来玩,秋天还帮助家里劈柴火、打煤糕,媳妇秀儿有时帮他们缝缝补补,还给他俩人打过一双混线的毛袜子,俩人都很尊重她。
三堂叔说,一天,小刘趁空闲没人的时候突然问我:“田大夫,为啥吃了药高烧也不退?你说这是啥原因?”
“原因太多了,这需要看病人,谁呢?”
“小杨的亲戚,他不好意思跟您说。”
“你给他看看就行么。”
“我看了,还烧。”
“你让小杨带病人来我家。”
“他说不方便打扰您。”
“那我去,在哪呢?”小刘没有回应,只说:“那最好了,我和小杨商量一下。”
深秋的傍晚,古城晋阳寒风瑟瑟,小刘叫了一辆三轮车,他们七拐八拐地穿过了一个个昏暗狭窄的街巷,来到一个深巷内的小屋。进屋后,三堂叔看到的病人,远不是小刘说的那么简单。病人三十出头,脸上有着礼貌的微笑,虽然体温发烫,身体虚弱,但目光犀利,神态有一种说不来的感觉……
三堂叔轻轻揭开病人左肋下带着脓血的纱布……这时,屋里的空气像凝结了一样,三双眼睛全盯着他,气氛似乎有点紧张……三堂叔已经明白了,但他们三个也知道了三堂叔清楚了……此时,什么话都不能说、不能问,只有心照不宣……
处于职业本能,三堂叔在伤口发红的周边按压了几下,病人的疼痛反应强烈,他判定地说:“伤口里面有东西,需要清除,小刘你回去拿外伤器械包吧,必须处理。”
……
这天晚上,三堂叔给小杨“亲戚”,从体内取出了一枚子弹的弹头,并做了再次缝合消毒,特别打了一支盘尼西林,并把仅备有的两支留给了小杨……
三堂叔说这些话,像讲一个神秘惊险的故事,语气和表情都变得很不平常。他深吸了口气,感叹地说道:“说实话,老哥哥,若要晚解放两年,我肯定活不到今天,也可以说是共产党救了我……”
我父亲问:“你为啥这样说?”
三堂叔说:“阎锡山晋中战役退败太原后,真是法西斯恐怖啊!他建立的特务组织特别多,什么同志会呀、熔炉会呀、流动队呀、政卫处呀等等等等,隐藏在机关、工厂、商号、旅店、剧团,甚至妓院里都有,我也是解放了集中学习时才知道。我们院的上房不是有个特警处的人么,那个特务的小媳妇曾经告我老婆说:她男人可操我家的心呢,说我家来的人太杂了,加上我给带枪伤的人看过病,这些特务们像警犬一样,有一点蛛丝马迹就找上你了,只要对你有嫌疑,你肯定活不成或者家里人就见不到你了……”
“失踪了?”我父亲说。
“特警处的人和他们的特警车出出进进,根本不是电影上那样-呜-呜-呜地响着警报,悄无声息,不露神色,给人阴森诡异的感觉,人们都躲得远远的,惹不起……”
三堂叔吸了口烟,把烟头摁在烟缸里,继续说:“老哥,有时候我也琢磨,为啥阎锡山不走傅作义的路呢?”
“你这问题我真没想过……”我父亲停顿了一下说:“我分析他首先是反共思想顽固,低不下他的头,他觉得他是辛亥元勋,正统朝官;二是他整个军政系统的头头脑脑都是他的亲戚老乡,有一个面子牵制,再就是严密的特务组织对内部人员的监控制衡,要不太原特别难打啊,老谋深算啊……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一定道理。不过阎锡山再厉害,也不如共产党厉害,我深有体会,老哥我给你讲一个我一生难忘的事情……”
一九四九年四月,太原解放前夕,来看病、医伤或手术的校官们有的悄悄告我,东面东山、西面古交、北面阳曲和南面的小店全部失守,五个机场和汾河上的两座桥全完了,晋阳古城真成了晋阳孤城了……送来医伤的这些人,他们不仅发着疼痛的呻吟,更流露着绝望的脸色……四月二十号到二十二号,解放军只用了三天,就把城墙外阎锡山所有的守军和阵地全部清除了……我那些天就回不了家,正常医诊和手术全都停止了,主要是战伤处置,医院室内室外的廊道大厅、树下空地、甚至饭堂仓库,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从城门外送来的受伤官兵,旁边的川至医院也满了,医护人员根本不够用,只能做清创缝合和包扎消毒简单处置,后来麻药和抗炎药都没有了……满医院里大呼小叫,喊骂哭嚎,混乱不堪……
四月二十三号算是稍微平静了点……
四月二十四号夜里两点多我才和衣躺下……沉睡中,突然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贴着麻纸十字的玻璃都震碎了,炮声震得脚下都不停地颤抖,那声音感觉天崩地裂了……不一会儿一波接一波的伤员抬来了,我们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再次开始急救处置……
这时助手小刘不在我身边,我急得四处张望找他,只见他在院子外面收集伤兵的枪支,堆放到一个角落……我高声喊他赶快过来,训斥他:那是你管的事?我看他神色异常,有点心不在焉,我顾不得理他了……这时候,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人心已经散了,送伤员的扔下担架全跑了,有的疼的哭爹喊娘,有的趴在地上已经不动了……我是尽我的心,能包扎尽量给包扎包扎,不讲王道也得讲人道呀,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屋里屋外满地都是伤员,不小心都能踩到他们身上,有的抬进来就不行了,我们的白衣都成红的了……
炮声稀疏了,但是,枪声非常激烈,大约不到九点,就听到大厅里有人高声呐喊:“不许动!全都不许动!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惊诧地抬头一看,喊话端枪的是助手小刘,旁边的小杨也端着枪……
三堂叔感慨地说:“老哥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小兄弟是共产党的人、是解放军,你说共产党厉害不厉害……后来,我老婆告我,炮轰的时候她和院邻们都躲在菜窖里了,听到枪炮声小了,一个大爷就出来了,刚出来就听到房顶上有人喊:院子里有没有军人?吓了大爷一跳,他抬头一看不是二战区的兵,回答:没有!没有!都是女人和老人,有胆大的出街上还给解放军引路呢,告哪儿还有国民党的兵……老哥哥你说,阎锡山不垮台才怪呢!从早上五点多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到半上午的时候基本上就听不到了……”
我父亲说:“完了?”
“完了!不完咋?”三堂叔笑着说。
“当时你想啥?”
“我听到‘不许动’,就像正看书时突然吹灭了灯,脑袋蒙了……没一会儿,呼啦冲进来了好多解放军,我们被俘了,医院也接管了,但是,解放军没有让我们停止工作。
共产党的效率和节奏真叫快啊,到了下午就开始对我们进行登记甄别和级别分类……这时我才感受到共产党的政策非常严细,也很仁善,界限非常清楚,起义就是起义,投诚就是投诚,被俘就是被俘,技术人员和技能人员也有区别,即使是被俘的,但恶贯满盈、血债累累绝不放过,比如赵世玲、戴炳南③之流……
我登记后就被集中到解放军‘政治训练班’学习去了,在学习期间,解放军卫生队还让我给医务人员讲课,传授医学和救护方面的专业知识,当然,小刘和小杨给我写的证明材料,对新政府安置我工作起了很好的作用,哈哈哈……”
“你救的那个受枪伤的,是不是共产党?”我父亲问。
“我不知道,估计是吧,反正不是普通人。”
我妈问:“解放了你为啥让你老婆回了老家?”
三堂叔说:“太原解放第二天,一切都开始正常了,城墙八个门全通了,开始清理工事和道路,邮政、商店也全开了,城门洞车水马龙。我姑姑来信说,被霸占了的房子土改工作队给要回来了,政府给家里分下得田,她种不过来,想让我和我老婆回去一下,正巧我老婆八月份的预产期,心想回就回吧,我向解放军干部请假说送怀孕媳妇回娘家,同意后我们一起回到了村里,住了不到十天,我就接到安置的通知,我上来了,她就留在和顺了……我老婆是很进步的,一开始是高级社的妇女委员,现在在人民公社上班,挺好的。”
……
三堂叔无意中看到桌子上的座钟,说道:“啊呀,不知不觉都五点半了,这么久没病人找我,不然坐不了这么长时间。”
正月的雪天,夜色来得早,一群提着五角星、金鱼儿和西瓜的红灯笼的小伙伴,跑进家来找我小弟弟,我给他把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他愣头愣脑地朝白茫茫的门外跑去……
三堂叔拦住他:“别滑倒啊!”摸了一下小弟弟的头说:“现在的孩子真幸福啊!”
注:
①旧社会黄河泛滥的河南地区,“黄泛区”人民颠沛流离、背井离乡。
②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简称《五四指示》。
③赵世玲,阎锡山的顽固反共分子,太原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戴炳南,国民党将官,出卖即将起义的国民党30军军长黄樵松,太原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参考资料:
1、《山西文史资料全编》(《山西文史资料》编辑部,1998年12月版)
2、《阎锡山统治山西史实》(山西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3月版)
3、《太原解放1949.4.24》(太原市档案馆编中国档案出版社2009-08版)
4、相关回忆文章等资料
写于2023年5月29日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