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没有任性
作者:肖坚勇
下了九华山,就上了去南浔的车。从皖西雄山古刹,到浙北水乡渔火,一天的车程,一路的景象:田园轻纱薄雾,池塘鹅鸭戏水;新荷露小尖,春水润晨阳;金黄色的油菜花连片连片,白墙黛瓦的建筑交相辉映;桃花绿水轻舟荡漾,竹林水田农姑插秧。真是初春到江南,满眼好风光啊!
微灯初明的时分,我下了车。验票走出长途汽车站,开始打问古镇,沿着路人所指方向边走边瞧:街道不宽,桐树成行,没有太高的楼宇,多为砖混结构的六层老楼,楼底一层店面栉比,门面匾牌风格各异,大小霓虹闪闪放光,十字街头车水马龙,出租车不多,三轮车不少。
再次问路,已近古镇北门。见不远处有一饭馆,亮灯之下,好有人气。条件反射,肚子开始咕噜,口水也多了起来。进去坐下,点荤素两菜,一碗米线,很快下肚,顿觉浑身有力,精神恢复。
店家收钱后,关心地问:“先生是否需要住宿?”
我微笑地说:“我想住在古镇里,不知道好不好安排。”
“没有问题的,您需要什么标准?”
“我就想感受一下你们这里传统民居,水乡文化。”
店家热情地端过来一杯茶:“尝尝我们这里的新茶,我马上联系。”
不多时,进来一个小男孩,老板对他说:“你领大伯过去吧。”并对我说:“这是我儿子,您跟他走,他带您去。”
我问:“哪里买门票?”
“不用的啦,已经‘撤检’了,跟他走就行了,在百间楼,很不错得地方,去了您就知道了。”
握手谢辞,跟随男孩,踏着光亮的石板路,走出挂着灯笼的狭长窄巷后,眼前是一条幽静的河道。河道两岸,花窗灵透,万家灯火,荡漾在水面,疏影如虹,这便是江南最美水乡----南浔“百间楼”。
“百间楼”,迄今已有四百多年,古为民间市井宅舍,非官商朱门庭院,是傍河而建的小阁群楼,桨声舟影,运水通流,岁月沧桑,古朴天成。如今“百间楼”,旧貌变新颜,迎宾天下客。
上石阶,穿廊檐,过板桥,步月影。小男孩领我进入两侧嵌有砖雕的小石门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女店主,笑脸相迎,热情接待。小男孩把我移交给她,说了一声“阿姑我走了”,并礼貌地向我招手离去。
办妥手续,店主领我上了二楼,并介绍说:“这是我们自己家的房子,很便宜的,吃饭也很方便,您可以在下面河边吃,若想体验一下我们水乡生活,也可以在家里一起用,怎么都行的啦。”
接着,她指着两个遥控器说:“这是空调的,这是淋浴的,出门带好房卡,有什么需要随时唤我。”随即递给我她的名片后,微微欠身下了楼。
名片上写着:“茹意客栈……经理:廖新茹”。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有着一定空间的阁楼。看上去没有刻意引人的陈设,完全是一个久居的水乡住宅,但有着简洁实用和待客的功能。一张精致的木质雕花床古色古香,八仙桌和灯挂椅摆放在窗下,一盏绢纱六方宫灯,照的屋子柔和温馨;洁白的纱帷后面是六扇镂空窗棂,简直像是住进了绣楼,多少有点不自在。但,坐了一天车的疲劳,没有让我多想,或明或暗的霓虹灯光透了进来,像是提示着我:该休息了。
洗漱完毕,躺在雕花床上,颇感舒服无力,来到了梦里水乡,也进入了水乡梦里……
(二)
若不是被“唧唧喳喳”的鸟和楼下的叫卖吵醒,可能会睡到中午。推开镂空花窗,才看到昨晚没有看到的景致:窗外芽柳垂摆,飞燕翘檐;河面篷船过往,橹声欸乃,真是一副清幽淡雅的江南油画……
我习惯地整理了一下床铺,冲了一杯清茶,拿出携带的食物,边嚼着边欣赏着窗外,好是惬意:“哦——南浔,这就是南浔。”
曾到过周庄、乌镇,也都是走马观花,其所谓碧玉水阁,我是毫无感觉。这次出门前就想好了,要在默守素韵的富甲南浔多住几日,深度体验和享受一下在水乡楼阁读书品茗的雅韵。
“当当”门响,店主来了。
“先生好,休息的怎样?”
“挺好,谢谢老板。”
“噢吆,这几张床还算老板哦。”她边收拾屋子,边笑着说。
我问:“哦,我忘了,您怎么称呼?”
“您叫我阿茹就行。”
又问:“镇里哪有卖旅游导图的?”
“我不清楚的啦,您想去哪里玩?”
“我没来过,什么都不知道。”
“吾叫您看啊……”她走到窗前,指给我说:“我们家在百间楼中间,顺河往南不远是张静江故居,再往西就是通津桥,是我们镇里的中心。到了通津桥那里,不要往西走了,要继续往南,越走越热闹,那儿有个通利桥在那儿可以吃双浇面,再往前就是小莲庄了……”她热情的普通话里夹着浓浓的吴侬细语,声音柔和清丽。
她看到我,听也弄不懂的样子,又笑着说:“你边走边问吧,能找回来就行得啦。”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着下楼去了。
走出房门,来到街上,才真切看到水镇的面貌。初春江南云雨多,今天却是蓝天白云。在这种天气和光线下,赏民居水影廊桥韵律,听吴越姑嫂捣衣浣纱,望额匾楹柱飞燕卷藤,瞧柳丝拂水绿波红鱼,空气新润,丝竹袅袅,那舒爽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沿河前行,手机扫码,进入了张静江故居。该故居是清代建筑,国保单位,古朴豪华,精美深幽。我跟随在一个团队后面,借光导游讲解,听到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啰嗦冗长的时候,自己就另到一边参观……在庭院回廊休息时,脑子里在想张静江这个人物。
过去只知道他是国民党的元老,不晓得他曾经名气这么大。可以说没有孙中山就没有国民党,而没有张静江就没有蒋介石。是张静江对蒋介石步步扶持,蒋才登上国民党顶峰,蒋介石感激地称他为“革命导师”。当然,张静江是国民党右派分子,是“四.一二”政变的主要策划者之一。今天,他的故居,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让我联想到我们党讲的“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出“张家”左转向西,没走多远就到了“通津桥”。“通津桥”是南浔古镇的中心。中心毕竟是中心,桥头两端酒楼店铺甚是稠密,桥头北面有一块小广场,游人如织。拍照的、赏景的,还有送菜的挑夫,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过桥需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能强挤硬冲,那会掉下河的。我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跟着缓慢移动的人流,踏过这座宋代古桥。
“嗳——青红桂花芡实糕嘞!”顺着声音看到一位阿婆,坐在灰白斑驳的花墙边正在叫卖,游人不屑一顾地从她身边走过。我弯腰各样买了一包,顺便问吃“双浇面”的地方。她用手指着:“喏,通利桥旁边,前面就是的啦。”
出门几日,不是米饭就是米线,没有吃过一次面,我是把吃“双浇面”作为大餐来期盼的。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直奔前方,看到通利桥影子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着一个挨着一个的店铺匾额,以免错过。在挂着“双桥面”和“双浇面”两个牌匾的店铺坐了下来。
店铺不大,也就两间,六扇折门敞开着,店内有七八张桌子,外面河边也摆放了六七张,售卖台墙上,挂着各种菜品的图片,“双浇面”的图片很大,展示着独特的色泽酱味,仅仅看着,口水就能从舌根溢出。
“老板,给我来一碗双浇面!”我的嗓门很高。
回答的声音更大:“没啦!”
这简直对我是强烈的刺激。
“怎么可能?!”我很扫兴的说。
“您看看几点了?”
哦,可不是嘛,都下午三点多了。
“有馄饨你要不要?”老板边擦桌子边问。
“馄饨就馄饨吧,大碗的!”肚子已经闹革命了。
大碗馄饨,小蝶笋丝,外加几块豆干。虽没吃到面,坐在河边尝着馄饨,欣赏着小桥流水,翠柳玉兰,也是有滋有味。
老板走到我对面坐下,点起了一支烟休息:“先生不好意啊!”
我说:“没关系。生意很不错啊!”
“还行吧……哦!以前外国团队很多的啦,他们也来吃,现在很少啦。”
“噫----这是为啥?”我疑惑地问道。
“外国人现在没啥钱了,经济不景气呗,现在主要是国内的游客。”
我问:“你这两个牌子,一个是‘双桥面’一个是‘双浇面’这是啥意思?你是卖的两种面?”他笑呵呵地着说:“这里是‘丁字’水道,你看通利桥,东西方向的桥,那座南北桥是蒋家桥,我就取名“双桥面”啦,哈哈哈……”
和煦的斜阳暖照着我,热腾腾的馄饨,吃得我满头大汗,我擦着汗问:“刘罗锅的故居远不远?”
“对面就是……很大。现在要闭馆了……阿滢,结账!”老板说完进店了。
晚风徐徐,水面漪漪。一阵凉意袭来,喧闹的石街氏巷,安静了许多,想起阿茹逗我“别找不回来”,我想,该回去了。
(三)
天刚刚暗蓝,古镇的灯火就点亮了。我住的这个小店,也有两盏纱灯,灯光照着一块没有油漆过的、风吹雨淋旧了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四个字“如意客栈”。
到店门口,看到门虚掩着,推门进入我大吃一惊:过厅乱七八糟,下脚都很困难。塑料泡沫、包装纸箱和木条等东西,以及垃圾满地都是,楼梯栏杆像被打砸过一样,垮掉在一侧,扶手也断裂了,碎纸片上好像还有滴滴血渍,整个堂屋一片狼藉……
再看,店主阿茹正伸着颤抖的胳膊,吃力地向上扶着即将掉下来的楼梯栏杆,我一步跨过去赶紧帮她扶住,又临时找了个木棍支住。我惊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满脸汗津津的她,被我一问,瞬间眼睛里浸有了泪水。她低头转身,微弱地说:“不妨的。”
“等一下。”说完我侧身上楼,脱下外衣,迅速下来,帮她开始收拾。我安慰说:“别发愁,我来帮你。”
我和她先把塑料泡沫、碎纸片等垃圾,放进纸箱内,拖到厨房后面小院,又将过厅清理出一个空间,拾起地上两块方木,我说:“你家里有没有锯子、电钻之类的工具?”
“房后邻居家正在装潢,我可以借。”她回答。
“那好,还有大钉子。”
“大钉子家里有。”
“好,你借去吧。”
看着损坏了的栏杆、扶手,还有她借回来的那些工具……我琢磨怎么修复?她看着我,轻声地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这上楼的栏杆,不仅需要复位,而且还得牢固,不然很不安全。”我自言自语地说。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跑到后院,拿来两个三角钢让我看:
“几年前就准备加固用的,您看能不能用?”我接过来比划了一下,心想钻眼儿穿上螺丝正合适。
“好,正好。”这点事情对我来说属于重操旧业,初中在校办工厂都干过。
她把屋里灯光全打开了,在明亮的光线下,量尺寸、下材料,钻孔眼、复原位……我要什么工具,她就给我找什么,我用什么,她就给递什么,真是一个乖巧聪明的人啊!
我用方木加固了断裂的栏杆,插入卯榫后,又钉了两个大钉,在两个三角铁上钻了四个孔,将扶梯的两个骨干立柱,与踏板厚木用角铁穿螺栓固定;又将断裂的扶手,用铅丝一圈一圈的地缠绕箍紧,把铅丝头做了光滑的弯曲,用胶带纸层层裹好,以免上下楼扶握时将手划破。
她在旁边一直在说:“行了行了、很结实了,很好的啦,歇歇吧、歇歇吧……”
我问:“有没有深褐色的皮鞋油?棕色的也行。”
“拿鞋油干嘛?”
“别问那么多,有没有?”此时,我追求完美和主观急切的本性现了原形。
“好好好,我找找、我找找。”她甜兮兮地笑着找去了。
“有!”
“给我。”
我用深褐色的皮鞋油涂在方木和修复的痕迹上,与原来的颜色差不太多,若不注意,基本看不出。
我微微得意地看着最后完工的“作品”。这时,眼睛的余光里感觉阿茹一直在看着我,似乎是某种打量的目光和神态,在我回头正面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回避了我的视线。她转身端来一盆热水,用一种礼貌、热情和不像是店主与顾客关系的口吻说:“李哥……洗洗手吧。”我弯腰洗着手,她在我身后用毛巾扑打着我身上的灰尘。
她端给我一杯蜂蜜水,很温柔地问:“你累了吧?”
我帮她做了一件我都没想到的事情。屋里怎么会成这样?我没有追问。上楼回到房间,夜已很深。
(四)
晨雾飘逸,细雨霏霏。水镇的街上人很少,有三两个人在桥头廊檐下支着三脚架摄影。
因时间尚早,在雨雾街边吃过早点后,我便撑着伞,沿頔塘河,由东向北,由北折西,由西返南,悠哉地伴随古筝的乐声,欣赏着朦胧烟雨,走到了小莲庄。
小莲庄,是南浔著名的地方。从外面看,门小不起眼,但院内却是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的大世界,既有姑苏徽州园林特色,又有西洋欧式古典风情,体现着南浔人“财富不显露,豪气不外展”的外敛内修。写《哥德巴赫猜想》的徐迟形容小莲庄是“水晶晶”的地方。在庄内10亩荷花池旁,有一个藏书楼,末代皇帝题过匾,陈毅司令员曾派一个连驻守过,可谓闻名遐迩。
此前,听传说刘罗锅的故居迄今无法确定,有说在北京、有说在日照、有说在湖州。来的路上有游客说,去了南浔古镇一定要看一下刘罗锅的家,我也有这个想法。
呵呵,来了才知道此“刘镛”非彼“刘墉”。一个是一品朝官,一个是江南富商,差了一百多年。昨日问当地人“刘罗锅故居”都没有人纠正,可想民间误解有多深。
在小莲庄一转就是两三个小时,心里惦记着那碗“双浇面”,没有再细看下去,就又往通利桥返了。春雨未停,把青石板街弄的很湿滑,我小心翼翼地撑着伞走到“双桥面馆”。
老板认出了我,热情地说:“您要鸡排?还是大排?”
“蚕豆笋丝,排骨的。”我像老顾客一样地告知。店家的“鱼排”是经典自然配置,其他是可以选择的。
“天凉,来二两黄酒怎么样?自家酿的。”
“行。”
老板很快逐一端上桌来。双浇面的味道确实不错,面条劲道,汤料鲜美,浇一块鱼排,浇一块大排,放两颗青菜,香极了。
在细雨中,饮酒观游客,夹菜赏临水。酒菜没完,面已下肚。感觉一碗有点欠,两碗吃不了,喊老板又加了点汤料。吃的一脸汗水,满嘴余香,脖子一扬,老酒润肠。看到眼前的一切,像是在古镇烟雨楼廊排电影、演剧目,听到耳边的声音,像是睡梦中回旋着音乐,手机拍出的图像也模糊不清、七扭八歪了。
结账时,老板娘笑我拿参观门票当钞票,关心地提醒我:“不要走河边噢,靠墙走啊!”
真是:小酒小菜双浇面,醉眼醉步百间楼。
……
一进门,阿茹正与人说话,见我这个样子,赶紧扶住我:“哦吆,真是的。喝了多少啊。”她搀扶着我上了楼。我喃喃糊糊地说:“没……没事,我能行,就是嘴干……没事。”
阿茹帮我脱了淋湿的外衣挂在衣架上,扶我上床躺下,给我倒了一杯水,嘱咐说:“把水喝了,你睡一会吧,下面等着人呢。”她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敲门声,我起身开了门。阿茹进来了:“睡好了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笑着问:“几点了?”
“《新闻联播》都演完了。”
“啊!”我看着窗外:“还下雨?”
“一会儿下楼来和我一起吃吧,不要出去了。”她的语气轻温朴实,真切肯定,没等我回应就下去了。
为了礼仪和礼貌,在房间我认真洗漱了一番,把几天都没有刮的脸,刮的干干净净,带有汗味的衣服全部更替,从旅行箱里挑出了平时上班穿的,藏青色西裤和白色浅蓝细条纹的衬衣,把本不愿意穿的皮鞋也穿上了,完全褪去了休闲旅行的格调,恢复了往日上班时介于正装与非正装之间的职场形象。
照镜子,自己也觉得精神了许多。
阿茹用诧异的眼神一直看着我从楼梯下来,不知怎么搞的?她看着我“刷新”了的样子泛红了脸,她的神情弄得我也不自在。我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了一声:“你好。”
听到这既普通又不寻常的问候,她感到有点突兀和腼腆,没有回应,只是嘴角翘翘地微笑着,目光灼热地看着我。
我注意到,她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件豆青色高领羊绒衫,佩戴了一条珍珠项链,腰上的碎花围裙束显出匀称的身材,簪绾起的秀发和白皙的脖颈,衬托出她高雅知性的气质,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的韵味尤为不俗。
“你先坐,我马上就来。”她忙去了。
阿茹的所谓“客栈”是两个开间。一个是楼上的开间,客人一般住楼上,楼上有前后两间,前屋临河,采光通风甚好,我就住在这间。后间宽大,窗棂较多十分敞亮,虽不临水却也安静,有一大两小普通簧床。楼下一层应与楼上相对,实际上却少了半间,隔断了出去,属于邻居家的了。
另一个开间就是堂屋,堂屋高大,前后门贯通,一进门左侧是一个简易的吧台;吧台对面,也就是门的右侧,放有一个藤编沙发,沙发扶手右侧就是堂屋过厅;过厅中间侧面是上楼的楼梯,阿茹的居室在过厅的后段,靠近后门。可能是防潮的原因,屋门前还有一个木制台阶,室内是木头地板,明显高于过厅。侧目观瞧阿茹的“绣房”,陈设简单,整洁温馨。居室对面后门右边是窄小的厨房,出了后门是一个很小的空地,在空地一处有一个偏房。这就是水乡古镇“百间楼”民居,经典的老旧式砖木结构单元。
我走到厨房阿茹身边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好啦,好得啦!不需你得啦。”看上去她很高兴。
折叠小圆饭桌就摆在过厅中间,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一盘荸荠西兰花,一盘笋丝炒腊肉和一碟像是她自己腌制的酱糖莴笋,还有一个煲汤的砂锅。她把烧好的鱼端上来说:“很简单哦,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请批评指导噢!”
“哎呀,太丰盛了……太不好意思了。我……没有准备,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太感谢了。”我真诚地发着感慨。
“别说那么多了。来,先喝点汤,这是红枣荷叶鸡汤,你尝尝。”说着端到我面前。
“不错,清淡鲜美,非同一般。”
“这是我们女人喝的汤哟。”说完她抿着嘴笑着。
“男人喝了就麻烦了。”我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
“呵呵,养人呗。”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妩媚。
吃着中间,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这是鲌鱼,菱湖鲌鱼,很有营养。小心刺啊!”她给我介绍菱湖鲌鱼怎么怎么好,有时候都买不到,没有长大就捕捞了。
“哦,特别新鲜,肉细。”
“下午刚买的。太原没有,在太原吃个带鱼都不容易,现在可能好了。”
“你去过我们那里?”
“何止去过,我在那里上学呀。”
“上什么学?”
“我在山西轻工业学院读了三年。”
“就在马道坡那儿?”我惊诧的问。
“是啊!你知道马道坡?”她睁大眼睛看我。我学着她的腔调:“何止知道。”
我卖关子地说:“你们学校对面有一条铁道线对不对?”
“对啊。”
“你们学校后面是肿瘤医院是不是?”
“是啊!”
我越说,她越疑惑。
“你们进城坐的是九路车,对不对?”
“对啊!你怎么那么熟悉?”
“我就住在那儿。”
我们越说越融洽,越说越开心,越说越投缘。话锋一转,我说:“哦,对了,昨天楼梯怎么弄的?”
阿茹叹惜地说:“楼上大房间的空调功率大,太费电,已经修了好几次了,索性换个新的。小伙子安装完新的,抱着那个旧的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连人带空调从楼上摔落下来,那空调很大耶,应该两个人抬才是。噢呦,可把我吓死了!”阿茹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问:“人不要紧吧?”“手出血好厉害,我让他赶紧去卫生院去了。”我问:“那台空调呢?”“我是以旧换新的,他们带走了。”“哦,是两个人?那你为何不让那个人帮你收拾一下?”“算了算了,我让他陪他去了。哎哟,老天爷,没出大事,谢天谢地了!”阿茹说。
“看来就是等着我弄呢。”我逗她。
“呶,你立功了噢。”阿茹拿起酸奶做着“碰杯”的示意。我也顺嘴调侃地说:“我们山西人实在吧?”她机灵地笑着回应说:“太原人更帅!”
“呵呵……哈哈……”我们都笑了。
阿茹起身,从吧台拿着手机过来,说:“我们加上微信吧。”
她一说,我才想起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注意我的手机。手机不在身边,我有点茫然和紧张:“我上楼去拿。”在楼上,我翻遍了换下来的衣服、随身的小包和衣箱,查看了房间床下、卫生间和桌上及抽屉等每一个角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阿茹可能觉得蹊跷,这么长时间不下来,她上楼来问我:“怎么了?找不到?”
“丢了?”我沮丧地自问。
“不可能吧?再好好找找。”
“找了,就这几个地方,找了几遍没有。”
阿茹也把我换下来的衣兜摸了一遍,问说:“你今天去哪来?”
“早上在楼下长廊吃了点东西,沿河转了一圈,就进了小莲庄,在藏书楼我还拍照。”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就往回走,吃面。”
“你结账的时候是微信?还是现金?”
“好像是现金吧?”
“啥叫好像。”
“是!还是不是?”她急了。
“好像是。”
“又是好像!”埋怨的口吻说。
我惊恐地说:“除了支付宝,里面还有基金的账号和密码呢!”
“手机里那能存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确实急了。
“哦……对!我一边吃面、一边还拍照来着……”
“就看你的运气了。”她拿起手机拨打电话:
“嘘----别说话!……喂,阿滢姐你好!哦……我也刚吃完。今天生意怎样?现在是淡季嘛……是。阿滢姐,我家有个客人,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在你那里吃饭,有没有落你店里一个手机?……手机里东西太多了。啥?……有一个?是不是华为的?……太好了,是的是的……你等一下,我去拿……好好好……那太好了,谢谢你了阿滢姐。”
我全听见了,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默念万幸万幸。她挂了手机。我急切地问:“我现在过去取?”
“不用了,她正关门呢,她给员工在泰安小区租有房子,她们下班路过我们店,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昨天你回来脸红红的,喝了多少?”
“没喝多少,好像是二两吧?”此时在她面前,我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怯生生地勉强回应着。
在我正帮着阿茹收拾饭桌的时候,店门口有人喊:“廖大姐!”阿茹对我说:“送来了。”
她赶忙跑出门口:“谢谢你们啊,慢走啊!”
“给!是你的吧?”
我万分感激地紧紧握住阿茹的手“哎呀,谢谢!谢谢你阿茹!哎呀……真是谢谢!”
“哦哟,你手真有劲。”她脸上泛着微红,用责怪的口吻说:“周一,又是下着雨,人少。不然肯定没了,你呀!”
互相加了微信,我说:“有缘与你相识,太巧了。”
她问:“你房间饮水机还有水了吧?”
“有呢。……阿茹……谢谢……温馨的晚餐,你为我找回了手机,太谢你了……你事多,太累了,也早点休息吧。”看着阿茹,我说话有点不利索了。
她点了点头:“好,你明早不用出去吃,多睡一会儿。”
(五)
又忘了设置闹钟,又起晚了。看微信,有一条阿茹发的信息:“饭在灶台旁,自己吃。我出去办事,中午回来给你做饭。”后面是一个捂嘴的笑脸图。
还有一条是:“出门不用锁,闭住就成。”
早饭是阿茹买的油条和她做的醪糟。吃饭中间,想起昨天阿茹与我的对话:
她问“你去‘辑里湖丝馆’没有?”
“没有。”
“值得一看。你可以去一下。馆不是太大。看看我们湖州蚕丝的发展历史。”
“好的。”我又说, “阿茹。我想,中午我也回来吃。走之前我就在你这里吃,你吃啥我吃啥。该怎么算怎么算,该怎样结怎样结。你说行不?”
“行啊,那有啥不行。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不挑剔就成,呵呵。”阿茹笑着说。
…………
这里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充满魅力的浔溪古镇啊!
出门过桥,沿河南行,十多分钟就到了“辑里湖丝馆”。该馆确实不太大,原来是丝织商会的会馆,现在陈列了大量的湖丝实物、制作工具和历史资料,展示了南浔的湖丝文化。看了展览和介绍,我才知道了“辑里湖丝”四个字的含义。
江南桑叶茂,养蚕人就多。“湖丝”指的是湖州产的丝,“湖丝”在江南最为著名、丝质最佳。“辑里”是湖州南浔的一个地域。千百年来“辑里人”栽桑养蚕,积累了饲育桑蚕的优秀技术和丰富经验,加上当地水土特殊,桑乔丰裕,蚕茧硕大,具有“轻、白、净、柔、韧”特性,一个蚕茧的丝长有的可达一千米,是湖州茧丝里的贡品,历朝皇帝的龙袍和皇后的凤衣,都是用“辑里湖丝”精心织绣的。
辑里湖丝距今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在近代曾多次获国际博览会金奖等大奖,南浔的富商巨贾,就是靠浙北养蚕业和缫丝业,以及水运集市和海上贸易发展起来的,尤其靠的是湖州辑里一带的优质丝和丝织品发的财。涌现出了中国最大的丝绸商人群体,南浔也就形成了“丝绸之路”原点的“丝绸之镇”。
走出“丝馆”,冒出了四个字:不虚此行。
路过水果店,我买了一兜水果。回到店里,阿茹正在做饭。我凑近阿茹问:“吃啥?”“你想吃啥?”她道。
显然,我们已经自然和融洽多了。“我刚进门,你就回来了。”她说。又问:“丝馆怎么样?”我说:“不错。反映了中国丝绸商贸的兴衰历史。”“看到丝织机了没有?”“你说缫丝机吧?”“不,缫丝机是缫丝机,丝织机。”“哦,像纺纱机一样的?看到了。”“我从太原毕业后就分配到湖州市丝织厂,一开始上的就是丝织机。”“哦,头带白帽子,身穿白围裙的纺织女工?漂亮!”“你见过?”“过去,国庆节游行队伍里都有纺织女工方队。特别亮丽。”我问:“你干了几年?”“不到五年,后来我就调到厂工会了。”“工会主席。”我笑着故意问。“哪儿呢,女工委员。”“那也厉害呀,工会干部,职工群众的‘娘家人’。”“哟,你挺内行的啊。”
“我先上楼一下。”
她叮嘱说:“饭,马上就好的啦啊。”
她手真利索,饭菜已经上桌了:冷酱蹄髈、香干春笋、鲫鱼汤和放有薄片火腿的白米饭。
我称赞道:“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
“比在外面吃干净。先喝汤。”
“早上出门那么早,事情办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她把我买的苹果洗了切成块,盛在盘子里放在桌上:“不用你破费,我回来没顾上……吃完你躺一会,下午别出去了,与我说说话好吗?”她心里有事。
“好。”
吃过饭,我抱了换下来的衣服问:“阿茹,你的洗衣机在哪儿?我用一下。”
“哟,我准备给你洗来着,你放下吧!”说着从我手中夺去。“你上去躺一会吧。不用你洗。”
“真不好意思。”我说。
“雨天凉,开开空调。”她嘱咐着我。
……
这个时候,阳光应该是直射的时候,可绵绵春雨,“淋湿”了我赏心悦目的情绪,有点郁闷堵心。若是在北方,此时的家里还供着暖呢。江南的春天,绣着浪漫之美,古镇的春雨,染着诗画之韵。但是,真让你连着几天都见不到太阳,给你一个湿心寒骨的下马威,你一定会忍不住冒出:“难适应、不舒服和受不了”之类的怨言。
自从与阿茹惯熟了后,真有点舍不得开空调,有一种把节电的习惯带到了这里的感觉。但今天,似乎比前两天更湿冷,开了空调,顿时房间暖融融的。暖和以后,再看屋檐滴滴雨珠,再瞧河面烟雨蒙蒙,就复苏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的心情了……
还没有走下楼梯,就听阿茹与一个男的说话,阿茹声音不高,但语速很快,虽然听不清,似乎情绪不好。只听到男的声音很大:“不可能!”听到阿茹也提高了嗓门:“那也得讲理呀!”
看到我,他们不再说话了。那男的我认出来了,是那天晚上来时,饭店的老板。他也认出我了,客气地说“你好!”
然后,转身对气鼓鼓的阿茹说:“你再想一想,我走了。”
他向我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走了。
阿茹看到我,像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去了后面,把最后一件甩干的衣服晾在屋檐下。恢复了情绪后对我说:“让你笑话了。”“遇到啥事了?”我问。
“是我弟弟,他替我着急。我这个房子,现在是既没有房产证,也不能做‘不动产登记’。”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给我沏了杯茶:“我弟弟刚拿来的杼山新茶。”
她让我坐下,满腹心事地看着我,用委婉的语气很认真地对我说:“李哥,你别介意哦。你是我遇到的、住的时间最长的客人,大多数也就住一晚,最多两个晚上……我这个店其实就是一个普通民房,条件并不好,现在游人很少,你还能住下来,不嫌弃我这里,真的谢谢。”
“别这样说,我觉得挺好的。”
“百间楼高档豪华的民居客栈很多,你能住在我这里,真的我很高兴。”
“我得感谢你弟弟呀,还有你那个小侄子,咱也是普通老百姓嘛。”
“不,李哥。我看得出,你与一般官场上的人不一样,是个有修养的实在人。不知你下一步,还准备去那儿?”
“呵呵,阿茹,过奖了,过奖了。”
“没有。”她肯定着自己的看法。
“这次出来,我已感受到旅游业受到的冲击和影响了,我觉得这是国家高质量发展的调整期,谁都在动脑筋挺着。你们这里,还是有特色和优势的,旅游潜力很大。不过,看到你一个人忙里忙外,遇到事情沉着应对,很不简单、挺厉害的啊,就是好像缺个帮手,呵呵。”我很委婉地表达着我的看法和疑惑。
她苦笑着说:“谢谢你的理解,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接着说:“我女儿在加拿大读研后不想回来,导师推荐她在一个公司工作……收入还可以,找了个对象也在哪儿……年前圣诞节回来住了几天。她基本上不用我费心……”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一脸思绪地长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轻轻呼出。
“现在不动产登记,搞得我心麻烦得很。”显然阿茹不想说的太深了。她为我杯中添了点水,有点顽皮诡巧地对我笑着说:“你还想知道啥?”
我被她弄得好尴尬,勉强地应对:“没啥没啥,挺好的。”
“李哥,说真的。我看了你微信里的留言评论,很佩服你。没有乱七八糟的信息……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我这次出来,纯粹是休闲散心。从九华山下来,四大佛教名山就算都去过了。南浔我早就想来,一直没有时间,我不想匆匆溜一圈,我要的是深度旅游。就是想享受一下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好好放松休息一下。阿茹,你是不知道哇,这几年……我实在太累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看呢?”
“像个领导。”
“哈哈哈,领导算不上,最多算个小负责人吧。”
“谦虚。反正比他有文化。”阿茹有点说漏嘴。
“你说不动产登记搞得你心麻烦,怎么回事?”我问。
“唉,我一提房子就心情不好。”她又讲:“昨晚我就想,你一定能帮上我。”
“是吗?不一定吧?”我笑着半信半疑地说。
“就是。”她的口气显得自信和肯定。
阿茹详细地讲着:这所房屋是由四个开间组成的,早先是她公公的。十多年前,她公公去世了,临终前留下遗嘱:平分给两个儿子一人两间。老大比阿茹丈夫年龄大许多。当年,老大的儿子结婚时,她公公就把一个开间楼下的半间,让大孙子结婚用了。在这次“不动产登记”中,她想借此机会,按她公公遗嘱,把属于自己的那半间要回来。
阿茹说,本来是顺理成章很简单的事。因房产证“大红本”在老大手里拿着,老大不同意。理由是那半间是爷爷给大孙子的。这样,谁也不同意、谁也不签字,“不动产证”谁也办不下来。这件事,就一直扯到现在。
阿茹摇着手里的报纸说:“政府对古镇很重视,不能随意拆建,要修旧如旧,保护性维修。人们推测,说不定有一天还要给维修补贴呢。办不了证,到时候,即使有了优惠政策也享受不到,而且,我的利益也得不到保护。”
我边听她说,边思考着。我问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昨天走的那么早,是去找律师咨询来着。律师说,最好调解协商解决,若不行只能上法院了。”
“嗯,肯定是。那你这位大伯子,现住在隔壁?”我问。
“不在。他在湖州买了高层电梯房了,他租出去了。我准备走法律程序。”她表情很严肃、语气很坚定。
“我觉得,还是协商为好。”我说。
“我给人家打电话,人家大多时候就不接,接起来,说的说的就崩了。不讲理!”阿茹生气地抱怨着。
“我就想问一下你,李哥,你若真的没有什么特殊事情,你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帮我写个东西,我要为打官司做准备……李哥,你看行不?”阿茹的真切,像是一种渴求。
我停顿了一下说:“你公公的遗嘱在谁手里?”
“没有写下,在医院快不行的时候病床上说的。原话是‘咱那房子,你俩将来一人一半’就是这句。”阿茹说。
“亲戚和邻里中有没有知道这个遗嘱的?”我问。
“亲戚都知道,老邻居们也都听说了,他哥哥当时一家子都在场,也都承认。后来,古镇旅游开发房子值钱了,就变了。”
“这样吧,我答应你,给你写完我再走。写好写不好,用上用不上,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我有限水平和能力来帮你。”
“太感谢你了,李哥。”
“阿茹,我没有写过这类东西,这可能相当于民事诉状书。必须建立在证据充分的基础上,你才能打赢这个官司。”
“哦,你需要我做什么?”
“晚上我上网查查资料,看看怎么写。明天我哪儿也不去了,你把情况详细说说,写的过程中遇到啥再商量,你看行不?”
“那就辛苦你了,李哥。”阿茹露出了笑容,心里似乎踏实了。
手机响了,她的电话总是很多。接完电话一脸轻松愉悦的样子对我说:“要么没人,要么一来就是五个。晚上要来五个客人,李哥我准备一下哦。”
“需要我帮你吗?”我问。
“不用,很现成的……来,李哥,你帮我把吧台往前推一下。”吧台往前一推,她把遮挡墙壁的通天扯地的大纱帘拉开,翻下一张单人床,既精巧又舒适,看得我神奇赞叹。
她又把纱帘重新拉回,自信地说:“这是我学的别人家的办法,客人多了,就在这休息,我把隔断门一关,挺自在的。再把我的卧室东西一收拾,能住两到三个人。”
是啊,这半间房对她是何等重要。
(六)
天气的变化,对人和事的影响是绝对的。
古镇的绵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水乡的晚霞,是什么时候有的?都没有注意到。在楼上房间我来回踱步徘徊,思考着阿茹委托我的重任,像是进入了一个研究问题、酝酿计划的工作状态。有时站在窗前,茫然地望着外面,那似有非有的天空云影和错落重叠的翘瓦飞檐,都引发不了我的兴趣,应急的学习与思考,让我失去了这是在异地他乡、旅游景区的存在之感。
孩子们在楼上楼下的跑跳喧哗,驱散了多日的寂静,也为这小小的客栈,充满了鲜活的青春气息,当然,也反复惊扰我进入思考和下笔的状态。
新住进来的是五位女学生,她们是来写生的。上楼下楼青春奔放,出出进进蝶舞追逐。她们写生回来,把画板排列靠立在客栈过堂,像是阿茹正在举办着一个小型画展,分外抢眼夺目,画面色彩十分鲜艳,水乡美景跳跃到她们的画架上,美的无法形容。在我看来,她们是未来的画家,有的可能还会走向伟大。
早上,“小画家们”围着早餐桌,如同饿了一宿的鸟,叽叽喳喳的开始觅食,那纯情可爱的样子,与我的小女儿一样。她们说:这里像西递宏村,写生的很多。为此,阿茹为了让她们早点出门,选占好的地方,我也帮阿茹安排她们早点用餐。
女孩们早晨的欢声笑语和清脆的歌声,能充盈客栈一整天。我不知道啥时候,被她们中一个女生,命名为“老板”,喊我的时候,我只是微笑,不敢应答。她们问我交通线路或购票转乘之类的事,我就当着阿茹的面开玩笑的说:“这得问这位二老板。”逗得阿茹偷笑地瞟我一眼。
生意就是这样,来似暖春扑面、鸟语花香;去如静水深流、月散茶淡。阿茹忙碌了两天,洗涤更换床单被罩,收拾整理几个房间,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这两天,我用阿茹给我的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查阅和学习了许多关于房改政策和民事诉讼方面的相关法律,像是一次强化性的政策法律培训。看得头昏眼花,颈椎难受,看似简单,其实,涉及的具体法规很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还需要好好琢磨琢磨,认真梳理一下才行。
掐指算来,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了,古镇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现在就是阿茹的这件事了,只要她把印证材料取回来,动笔也快。
吃过早餐,阿茹说:“李哥,一会儿我要去地税局,‘营改增’后我想让税务下调一下我的定额税。中午赶不回来,你出去吃吧,到哪吃?我告你。”她一边穿外衣,一边指着河对面一家饭店说,“看,就那个灯笼很大的这家。你对老板说我就成了,想吃啥点啥,吃了走就行了,他家的饭菜很不错噢,你去尝一尝,不好意思啊李哥。”说着拎起包,匆匆走了。
我提高声音:“忙你的吧,我自己安排!”
……
下午,三点多,阿茹发信息“我回来了。”我回复“上来吧。”
进房后,她第一句话就说:“你买的那糕可不能吃了啊,我早就想提示你,忘了。我先扔了去。”
“你先坐下,一会儿再说。调税的事办了?”
“不给调!”听她语气,心里很失望不舒服。
“阿茹,我把这两天的思路和想法给你讲一讲。”她坐下认真地听着。
我说:“你公公的口头遗嘱,是最最重要的。根据你说的情况,我对照相关案例,这个遗嘱具有法律效力。但是,要生效,就得有证据。你需要做的是:要与知道你公公留下这个遗嘱的老邻居和重要亲戚,讲一下你申请“不动产证”的理由和遇到的难题,争取他们对你的同情和理解,最好能让他们给你写一个文字性的证明,这是全部材料最重要的基石,你明白不?”
“嗯,明白。”
“再就是复印你公公住院的病例。”
“复印病历干嘛?”
“这是重要旁证,从住院和临终时间上,这就与亲戚、邻居们的证明吻合一致了,这证据就很坚实了。”
阿茹肯定的说:“这都没问题,我都能做到。”
“还有就是,你是署一个人的名?还是两个人的名?”我的这句话弄的阿茹不理解。我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原告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这个人的姓名,与将来‘不动产证’上所有权人的姓名应该是一致的。”
她不假思索地说:“署我的名。”
“你的?”这是我顺嘴发出的声音。
我没有再说话,我已经猜想到了:她一个人经营这个店,几天来,始终没有提及她男人的任何事情,而且,回避着一些敏感的私人问题,她一个人生活是有原因的,具体什么原因,我尊重人家的感受和隐情。
她看我一脸疑惑,也没接她的话,沉着脸猛地站起,转身“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心想坏了,弄得她不高兴了。
不一会儿,她绷着脸手里拿着一个夹子上来了,走到我面前,将夹子重重地扔到桌子上,生硬冷漠地说:“这也算证据吧。”随即转身一摔门下楼了,房门“碰!”地一声惊响,震得我一头雾水,十分尴尬,半晌呆坐在那里……
回过神,我在检讨我自己:是不是我帮人帮的过分了?是不是这个材料让我介入的太深了?是不是我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诱发了她的无法控制的情绪了?是不是……
我深呼吸了一下,打开她放在桌子上的夹子:这是一份法院判决离婚的协议书,协议书其中明确:“男方自愿放弃张家老房子属于本人的那两个开间的房产所有权,交归女方廖新茹所有。”
我明白了,这份离婚协议书,勾起了她的伤痛。女人复杂心态和失控情绪,往往诱发于生理的化学反应和某种隐私被逼无奈的泄露。
尽管我能合理的推测和合情的理解,但我还是被阿茹弄得丝毫没有心情,没心思写了。“用笔不灵看燕舞,行文无序赏花开。”这一句话浮现在脑海,我想,我得出去走走。
出门,正是夕阳斜照,晴云里,水乡黄昏的景色美得出奇。阳光下马头墙和岸边的廊桥是金色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隐隐约约的霁色,頔塘水道在白云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的碎影,烟纱团雾开始在河面上飘动,淘洗衣服的声音,正在有节奏的消失。我的心不是湖平波静,倒像是小街上老人半导体里乱糟糟的声音,周身虽然被暮色照的暖意融融,情绪却是冰凉的低迷。
我给阿茹发了个信息:“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阿茹回了我一个不高兴的表情。
南浔水道的灵秀华彩,像弦乐一样让皱巴巴的心情得到舒缓;荡漾在河面上百间楼的倒影,让人闲适温情。古镇窄巷的风景也是很有韵味的,尤其是油亮光滑的石板路两旁的店铺,岁月风蚀的木门木柱和饱经沧桑木板木窗,用它自己的面貌,给你讲述着曾经的故事。镶嵌了彩灯的招牌和轻风吹动的幌子,挤眉弄眼地诱惑你购买他家的东西。各式各样的宫灯和纱灯把窄巷点缀得更窄了,窄巷有多长,光影有多长,真是桥光倒影,灯火阑珊。
在一家门口放着“山西刀削面”的水牌前,我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个很小的店,半个开间,进深较长。小老板招呼我:“先生请进,进来坐坐。”一听口音就是山西人,一打听是平遥县人,自谋职业,夫妻小店。“他乡遇故知”,有意思。那就支持一下他们的生意,也解决一下我的馋嘴吧。
我问:“这里晚上除了乌篷夜游和年轻人的KTV还有啥?”
男的说:“没啥了。”女的说:“有!有评弹。”
我问:“在哪儿?”“在广惠宫旁边,夜场。”
心想:好,不用绕路,回住地就路过呢。
我正吃面的时候,进来两个带红袖标的妇女,给了这两位小老板一张像广告一样的红纸。
男的对这两个妇女说:“我们是租的房子,不动产登记的事情,我们已经告了房东了。”
这声音,像是故意提醒我,仿佛是阿茹派来的。
夜场时间快到了,告辞了两位小老乡,朝广惠宫方向走去……
白天我去过广惠宫,它是一座在原址上重建的知名道观,有一千多年历史。“丝业会馆”就在广惠宫旁边,“丝业会馆”和“辑里湖丝馆”两码事。“丝业会馆”过去是南浔丝商们议事和祭奠“蚕神”的地方,现在是南浔中心小学校,会馆的核心建筑叫:“端义堂”,这个明清式建筑,高大宽敞,十分气派,通常评弹演出就在这里。
大堂之内悬挂着老一辈革命家陈云“出人、出书、走正路”的题词,大堂中央的舞台背景图案是扇面的国色天香牡丹。
台下五六十个座位,稀稀拉拉地坐有一二十个人,大都是本镇的老年居民,台口侧面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晚曲目《断桥》。
琵琶和三弦一响,嘈杂的声音就静了下来,两位艺人“吴侬软语”的一唱,我就强烈地感到,这是在外地的南方了。
“白娘子”的故事很熟悉,台上唱啥基本听不懂,但是,坐在后面靠椅上,有一种清泉流韵,茶楼飘香的感觉,享受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肯定的。
评弹演唱的神话故事,也是取源于人间事物。人间的婚恋,也都是悲欢离合。事业和婚姻,是人生平衡与和谐的两个轮子。“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阿茹当初,或许身处“云雾山中”,或许陷入情迷之域,必是时不顺遂,也只有拿“情缘宿命”来安慰了。但是,其中的伤痛和打击,她可谓一怀愁绪,无人可诉,唉----人啊!
丝竹之音停了,我的思绪也断了。曲尽人散,夜场谢幕。出门左拐沿路回返,回到客栈已是很晚。
“玩好了吧。”阿茹话里有话。
我暗想:哦,她在等我回来。
“嗯……我去听评弹了。”
“我们都听得吃力,你能听得懂?”边说边关了店门。
“没喝酒吧?”她看着我要上楼去,问道。
“没有。”我确实困了,没有多说。
打开房灯,桌子上摆着一盘切开的鲜橙,床头放着一叠给我洗净了的衣服。看到这些,我心里一阵暖流。洗漱完毕,上床躺下,拿起手机,这大概是自从有了微信以来,每个人睡觉前的基本流程。看新闻、看帖子,更要看“点对点”发来的信息。正阅览着,阿茹的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李哥,对不起……晚安。”
“傻话,妹子。你也累了,也早点睡吧!”
(七)
阿茹遇到的问题,是不动产登记工作中的难点或遗留问题。这件事还没有完,区域内“古民居、古宅院”的建档普查工作马上也要开始了。阿茹告他弟弟不用引荐来客了,她要集中精力“走亲访邻”尽快拿到证明,要配合我早点写出这个材料。
……
真是快啊,阿茹早上走了,下午就从嘉兴亲戚家赶回来了,她满面喜悦,看上去心情很好,还给我带了嘉兴的粽子。她高兴地一份一份,拿出来让我看:“全了,这就都全了。这是老邻居的、这是亲戚的、这是……”
我看到这些材料,都是证明她公公口头遗嘱的。我说道:“好!这些证明,再加上其他材料,还有你的实际情况说明,我觉得,这就相当有力。”
我打开电脑文档,对她说:“阿茹你看,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把证明材料和其他内容添加进去,再对照一下涉及到的法律和政策,做一个文字梳理,基本就成了。”
阿茹高兴地像小姑娘一样,双手抓着我的胳膊说:“李哥,我没看错你。”
“李哥,中午又瞎吃了吧,晚上你想吃啥?”
“我中午就没吃饭,现在也不饿。”
她埋怨地说:“那怎么行?还要把你弄病了呢。”
“稀一点热乎一点的就行,你看着办吧。”
“好的。”
晚上,她自己吃的是米线,给我另做的是荷包蛋挂面汤。可能是受凉了,喝了热汤面,感觉身上不冷了,心里惦记今天她取回来的材料,我就上楼去了。
台灯下,我一份一份地认真审视着,相互对比它们的一致性和逻辑关系,将文档的内容,依据新的证明材料做了补充和梳理,过滤了无关的情节……
头闷得很,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实在坚持不住了,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夜里快两点了。睡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沉沉飘飘的恍惚之中,我觉得我正走在白茫茫的雪天里,风顶的我喘不上气来,我要买棉衣,那人说没有, 我说我坐火车买……火车的火很大,烤的我要拿船上的矿泉水,怎么也拿不到,我喊着,好像用手也在挥喊……我的上面有好多好多的脑袋,他们全都低着头看我,就是没人理我……在好大好大的公共汽车里,我找啊找啊……前面有远山还有空空的原野……旧单位的老刘在海边站着不动,我说:你死了还在这里干啥?我一说,他没影了,我呼喊: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就是喊不出声来……
模模糊糊中仿佛有人说话:“……中药……”
我吃力地睁开了一条眼缝,看到屋里有两个穿白衣的人,男医生说:“这两片,不烧了就不用吃了,煎药时放三片姜……稍后就送来了。”人走了……
坐在我床边的是阿茹,她伏下身子,拿着羹匙轻声地说:“喝点水吧?”
我要挣扎地坐起来,却没有气力支撑胳膊。
阿茹说:“别动。看,洒到你脖子里了吧。”随手用毛巾为我擦着。
“我咋了?现在几点了?”我问。
“中午了……来,再喝两口。”她的秀发垂落在她的脸前,脸上浮现着恻隐的怜悯和心无旁骛的专心。
“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我微微地摇了摇头……
在暖阳柔和的光线中,我清晰地看到了阿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注目和端详她:她不像中年妇女,更不像五十出头的人,虽然她的容貌,不太容易引发人们的注意,可在我看来,她是那么的眉清目秀。当然,她也不属于白细粉嫩的肌肤。可是,她五官分布和搭配是无与伦比的协调。然而,最能透射出她贤淑睿智的特质是她的眼神,她那明眸善睐,显示着不可置疑的真诚和朴实的本色,也蕴藏着一个正派女人坚毅和善良的个性,她干练优雅的行姿转影,今天变得楚楚动人。
她用手摸着我的额头:“再查个体温吧。”轻声细语中隐匿着某种忧心,她给我夹着的体温表里,有她内心希冀的刻度,她无以言表的呵护,施然着女人本真的怜惜和温润。
我的眼前是阿茹,又不像阿茹,我的神志仿佛在幻觉中荡漾,我不知道我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我是谁?或许,阿茹的潜意识中,似乎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或许,正在释放着某种压抑了许久的“利他元素”,把浓缩了多年的“母爱分子”,做了理性与感性、同情与柔情的可控的配置和释放。
诚然,在一个突发意外、需要看护的男客身边,在一个看上去并不引人讨厌、还热心帮助过自己的男人面前,在无意中机缘巧合地萌生了情愫之感的境态氛围中,阿茹的善良共情和精神情感,交织地上下波动,填充了她遗憾的情感空洞。同时,她在“客人”和“李哥”中艰难的区分和转换,在似乎陷入某种朦胧境遇的同时,又清晰宁静地驾驭着自己。
不可否认,我与无数正常的男性一样,对一个自尊且又矜持、热情且又睿智、朴实且有风韵的女性,怎能不尊重和赏识呢?她长期在国有企业从事工会工作,受到了职业的文化熏陶,也陶冶着她责任的行为气质,尤其她没有让人讨厌的铜臭般的精明,却给人一种大方贴切、亲近随和的感觉。不仅在古镇里难得一见,即使是在我工作的环境中,也是佼佼的不俗之人。我们相互认可和尊重,彼此融洽和接受,却是心照不宣的,这也是我住着心里很舒服、似乎有情韵的一种原因。
……
看着阿茹为我忙碌的身影,我想起那天,我在帮她照应来客的时候,阿茹曾半开玩笑地说:“李哥,你很合适做我的搭档。”还有一次阿茹问我:“谁能说清楚“缘”呢?”我说:“能说清楚,谁还用这个字。”
此时,躺在床上的我,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在这个小屋弥漫着浓浓的温馨,异地他乡的境遇,让我眼角溢出了泪珠……我多么想让她上床躺在我的身边,枕着我的臂膀温存和歇息一下,让我也回馈她可能久违了的男人本有的气息和热爱……然而,我却在静默中翻江倒海……
(八)
每天,她把精心做好的“病号饭”端到我面前,询问着我的口感和味道,准备随时为我添加调料和做下一顿的改进,在我临睡前,看着我喝了她煎好的中药,她才放心地下楼休息。
经过阿茹的精心呵护,很快我恢复了健康。
这天,我靠着床头半躺着,阿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为我削着苹果,一边与我聊着天,一边笑着说:“你们晋祠公园的四个铁人,还有一个跑了被抓回来的,呵呵。”
我问:“你还去过哪儿?”
“迎泽公园、经纬纺织厂……还有寿阳。”
“寿阳?寿阳县?去哪儿干嘛?”
“学校组织去的,为尹灵芝烈士扫墓。”
……
我们聊得很融洽,也很轻松。她说:“那天你喝了酒回来,若不是你,我是不会理睬的啦。”
“怎么会呢?为什么?”我惊异的问。
“我最讨厌喝酒的人。他就喝酒,没有控制力……因为这,我们老生气、老生气,最后还是过不下去了。”
我辩解地说:“那天我喝的是米酒,二两一壶,我没喝完就不行了,哈哈哈。”
“我阿婆说过‘酒色贪,运不圆’。”
“他在国外做什么?他负心了?”
“谁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不说正经话……至少孩子跟上我没学坏。”
“你多大结的婚?”
“……唉,其实,我们家并不同意……”
看到她伤感的样子,我岔开了话题:
“阿茹,材料也就这样了,我觉得应该可以。”
“我相信你,李哥。”
“阿茹,我想说的是,起诉是最后的底线,消耗太大。最好还是协商解决。你呢,适当作一点让步,给对方一个台阶,给点钱了事。至于多少,总得都能接受。最好,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亲戚,中间给你们穿针引线,做做协调,这样效果会好一些。供你参考啊。”
“谁愿意打官司?你写的这个,能给我一个底气。”
……
沉默无语,只有电视的声音……我们都不说话了,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道说啥好?似乎都在想着心思,又似乎脑子是空洞和茫然的……
“明天要热起来了” 阿茹看着天气预报说。
“阿茹……”
“嗯?”
停了一回儿,我说:“阿茹……上海我不准备停留了。”
“嗯……那……在我这多住会儿?”
“哎,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我们又是一阵的沉默……
她纤细清廋的手微微地抖动,指头不自在地揉动着什么,或许她期待着某种情景的出现,或许她克制或准备应对着某种冲动的到来,或许她想的比我更多更远、可能更现实……
“你给我订票吧。”我主动打破了沉默和尴尬,又像是击破了一个梦。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但是,表情变得平静淡漠了,还有一点严肃。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低声说:“好吧。”
“……我会来看你的……”
“不可能!你在安慰我……谢谢。”
……
她突然说:“李哥,你听过王馨平的《别问我是谁》这首歌没有?”
“没有。好听?”
阿茹打开手机,播放出一段很抒情歌曲……
伴着歌声,她低声地吟唱着:
“……
面对自己总觉得好累
我也需要人来陪
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
那样多刺难以安慰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
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每天抱着寂寞入睡
生活过得没有滋味
我和你并没有不同
但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别问我是谁
请和我面对……”
她眼里浸着泪,唱的十分动情,像是在借此敞开并倾述着抑郁许久的情怀。那歌词那声音,优美又伤感,婉约又催愁,我悄悄地扭过脸,抹去了眼角的泪……
……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还备了水酒。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让她弟弟、弟媳妇和孩子一家三口,一起来吃饭,希望我能“赏脸”。
大家坐好后,阿茹先说:“我给你俩介绍一下:这是李哥,有缘住在咱这里。李哥帮了我许多忙,若不是他休闲度假,阿姐我也不会遇到李哥这样的贵人。你俩陪我感谢一下李哥。”随后姐姐、弟弟和弟媳妇一起举杯向我致意。
本来很尴尬的我,被阿茹一席话说的更是无地自容。我真诚礼貌地回应着:“有缘,确实是有缘……贵人过奖了过奖了。我闲的没事,出来转悠,你姐姐人挺好,对我很照顾,如果说我是贵人,那你就是救命恩人,我应该谢你。”
席间的气氛很高兴很自然。我说到湖州到上海绕路远的问题时,他弟弟插话说:“李哥,你听我姐安排好了。从湖州坐高铁直接就到了虹桥机场了,上去就是安检。很顺,也节约时间。明天早上我送你到湖州。”我赶紧说:“不不不,这可是不行,你们事很多很忙,不行!”
阿茹插话:“他要去湖州办事的啦,我让他晚走上一天,这样你也方便噢。”
“谢谢谢谢,来——漂亮清秀的廖老板,我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我也放松了,也借着欢快的氛围,幽默的赞美了一下阿茹。
整个晚上是欢快的气氛,席尽人散,上楼休息。我用微信转给阿茹三千元,并留了一段话:
“阿茹:
谢谢你今晚的安排。明天我就要走了,这十二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也得到了你真诚善良的呵护,真的谢你了!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更像是探亲和访友,我们都是过来人,多话不必说。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我们印证了。另外,好朋友也得勤算账,勤算账不等于精算帐,这点意思,请你包涵收下吧!
你说你没有去过五台山,我真诚欢迎你再来山西,我全力接待。祝福你阿茹!”
……
吃过早餐,我从楼上把拉杆箱拿了下来,看到藤条沙发上有一个大包,里面是湖州的酱湖鸭、蹄髈等当地特产,这准是阿茹要给我带的东西。
“李哥!”阿茹在她的房间喊我。我站在她的房门口看她。“进来吧。”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打开后,她缓缓地走到我面前,她显然掩饰不住她内心复杂的情绪,她在努力地用一种轻轻松松的状态来与我说话,可是这种“克制和努力”,显然是失败的。我们面对面地站在地当中,距离近的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我的胳膊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半天她才说出话来,她把东西捧在胸前说:
“李哥……这是一条辑里湖丝男围巾。来,你搭一下,让我看看……”
她把围巾搭在我脖子上,轻柔地说:“我想……我想,让你留着……”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脸上流露着离别的伤感,控制不住的身子,似乎在向我前倾,我瞬间将阿茹紧紧拥抱住,抱的那么真诚、那么坦然、那么会意,又那么有力……
手机响了:“姐,李哥准备好了没有?我马上到!”
“好了。”
小船儿,在晨雾渺渺的河面上穿行,孩子们,带着红领巾踏着青石板路,迎着朝阳。晨光中的“百间楼”好像知道我要离去,炊烟直升,万家窗开,展现出明媚眷恋的光影。
车启动后,阿茹就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从车的后窗看到阿茹,她没有招手,只有风韵的身影,仿佛定格在炫美的逆光里,行车渐渐地模糊了她的剪影……
南浔古镇,水乡阿茹,真是一幅诗情画意的“富春山居图”。世上或许有一种感觉或感情,不是刻意的造就,也不是故意寻求;既是某些偶然,也是一种巧合;既是无法回避的邂逅,也是难以深入的情景,它是难以表达和理解的,甚至是无法评述和探究的。我与阿茹是这样吗?我说不上来。
清代诗人张镇《浔溪渔唱》是这样描述的:“百间楼上倚婵娟,百间楼下水清涟;每到斜阳村色晚,板桥东泊卖花船。”这首诗,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如诗如画的水乡风光。读着它,时时激起我万千思绪……
晚上,飞行顺达,安全返回。阿茹发来的一条微信让我无眠:
“我的心被你带走了……”
写于2020年3--4月抗疫期间
修改于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