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挂 掌
城东,高耸的瞻太门楼子对面,文峪河弯绕着城池向南奔去;南迎薰门外车马老路向南延伸,连接着晋商郡县汾阳和平遥;拱辰门正北一条官道经交城、徐沟通向晋阳,出西门一二里就是林深叶茂的大山,站在山腰龙王庙俯视:城廓方正,青砖灰瓦,高低错落,烟火袅袅。“大观楼”飞檐四翘,矗立在十字大街中心,四方大街庙院学堂,商铺驿馆,鳞次栉比,几颗老槐和苍柏隐隐可见,这就是古称大陵邑的文水县城。
虽为县城,但城里城外差别明显。城关里高墙大院、秦砖汉瓦,朱门石狮,钱庄商号,城关外土房错落、蓬户拥挤,墙壁斑驳,柴院破旧,在高大的城墙下显得越加低矮,南门伸出来的通道,将这片民居住户一分为二。
在南关路东一侧,距城门不远一片住户中,有户人家门口竖着两根粗大坚固的拴马木桩,木桩后面搭着个一面靠墙三面透风的棚子,棚里匠炉的风箱旁堆着一些废旧碎铁,铁砧子紧挨着炉火,旁边小院门里,是三间墙上露着麦糠麦秸的黄泥巴土房,较大的一间原是个马厩,没有门窗,里面堆放着杂物,另外两间住人,这是老铁匠汪玉成的马掌铺和他的家。
民国二十五年仲春。满脸烟火色的老铁匠与往常一样,在城门还没有打开之前,裹上围裙,带上袖套,与他裹脚的婆姨汪崔氏,点燃了养家糊口的匠炉,“唿嗒唿嗒”风箱声和“叮当叮当”铁锤声,比晨鸡早,俩口子额头和身上的汗水比晨露多,脸上一闪一闪的火光比晨霞红,寒来暑往,日复一日。每当城门要开,还没开的时候,马掌铺已经渐渐有人来取,打好的镰镢、菜刀、锅铲、环扣等一些东西了。
出更时辰一到,城门大开,“咯哒咯哒”、“吱扭吱扭”的车马声也渐渐响了起来,修蹄的、挂掌的,断断续续。到了晌午或后晌,问路的、讨水的,还有歇脚的,都要在铺子前看一看或停一停,尤其在春耕前和秋黄后,马掌铺门前络绎不绝,老铁匠忙个不停。
老铁匠手艺不错,俩口子人也好,给人们打个小件东西也不收钱,逃荒要饭的上门,玉成嫂除给些吃的,看到娃娃光着身,急着找能穿的衣服给穿上。路过铺子的熟人熟面或乡里乡亲,筐里有菜的总要给老铁匠抓一把,担瓜挑果的也总要给留几颗,还有的专门捡了铁皮铁棍和铁丝等铁东西,来给老铁匠放下……
一天,一个手拿长鞭头缠一圈毛巾,耳后有块胎记的车夫,赶着拉有满满山木的大车,“吁——”地叫停了骡马,朝着老铁匠高声喊:“玉成哥,快给我看看!”
老铁匠放下火钳和锤子,抹去脸上的汗,走过去问:“咋了丑捡儿?”
丑捡儿三十大几,姓张?姓刘?姓王?他也不知道,人们都叫他丑捡儿,也有人故意戏称他“臭钱儿”,他是交城西社村一个没爹没娘的受苦光棍,因脑子好人忠厚,段村镇的老东家常年雇他,山里山外赶着大车拉木料、送木炭,也运些别的。
他低头看着骡马的蹄子问:“老哥哥,你看能不能抵到后天回来再钉?”
老铁匠顺着赶车人的目光,看了他的一骡一马说:“你也是老把式了,不单要挂掌子,辕马左后蹄子都发烩了,这还要把你放到半道上呢……先刮铲了看看。”
老铁匠回屋换上了僵硬的、上面缝缀有厚皮子的钉马掌围裙和护腿,一下显得人矮腿粗,他笨重地走到车前对丑捡儿说:“支住辕杆,把马卸下来吧。”
丑捡儿提示说:“这是六龄马,懂事。”
老铁匠回应说:“刮铲的深,你把它可捆架稳当了,不然咱们干不成。”
这匹黑鬃辕马被栓绑在两根木桩间做了固定,老铁匠吼着马儿能听懂的口声,抬起马腿把蹄子跪放在木凳上,又用他裹着护皮的两条腿夹住马的腿,用钳子拆下磨损的铁掌,拔出马蹄角质里的旧钉,将平铲刀的长把子夹在咯吱窝,腰身一弓一弓地铲马的旧蹄甲,用勾刀将甲质修平,挖削掉凸起的蹄底,拿了铁掌比了大小后,再次烧红锤打淬火,用铁钉把铁掌钉上后,用锉刀锉平磨光,经过一个个工序,连挂了三个。
丑捡儿高兴地给老铁匠递过来烟袋,感慨道:“玉成哥,哪儿我都不放心,就愿到南关找你……看看这掌子挂的……好,两个月也没甚事。”
歇了一会儿,老铁匠把烟袋锅在鞋底子下磕了几下,起身摸了摸辕马的脸,又拍了拍它的脖子,对辕马说:“来,不要动啊!给你弄好了,你就吃上劲不疼了。”老铁匠抬起辕马左后腿,把蹄子跪放在木凳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丑捡儿,啧啧,早就发烩了你就没有发现?”老铁匠责备地说。
“没发现。”
“哎,牲口不会说话,恓惶煞了。”
老铁匠慢慢拆、轻轻揪……就在老铁匠用平刀铲到一半还不到蹄底时……辕马猛然嘶鸣,腾空而起,绷断了腿上一根绑绳,一蹶子把老铁匠踢了个仰面朝天……
听到“啊——”地一声惊叫,屋里的玉成嫂,迈着急急碎步,跌跌撞撞从小院门跑了出来……
丑捡儿吓得扑到老铁匠身旁:“踢住了?踢住了?踢住哪了?踢住哪了?”
老铁匠脸色苍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抹撩了一下胳膊肘渗出的血,笑着说:“不当紧不当紧,怨我怨我,弄得它疼了。”
玉成嫂拍着丈夫后背的土,喊着家里的小姑娘:“四妞——四妞——”,听到回应后说:“给你爹端出碗水来。”
玉成嫂拿过来个玉米皮编织的蒲团,放在老铁匠屁股底下问:“你哪疼了?要紧不要紧?”老铁匠摆了摆手。
老铁匠缓了口气,又拿起了平铲……丑捡儿劝说:“歇会儿,再歇会儿。”
“你要赶路呢,弄吧弄吧。”
辕马好像做错了事,乖了许多,老铁匠给辕马的病蹄轻铲细刮,又用碱水给马的蹄底芯,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钉了掌。
丑捡儿拿了铜板要多给,老铁匠坚决不收。丑捡儿抱了一大捆山柴,说成甚也要留下……
二、惦 念
比水桶高、却没水桶粗的汪玉成的四妮子,往家挑着两个半桶的水,摇摇晃晃地从城门洞出来,额头汗津津的,几缕头发贴着脸上,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黑裤子、白绸衫儿,肤色白净的后生,手里提着牛黄色皮包,可能是嫌热,藤编的礼帽在手上拿着,边走边扇。
“爹,来人了!”还没有放下担子,四妞就喊起了。
老铁匠扭头一看,急忙放下小锤,用围裙擦着手,朝着来人说:“正良,你咋来了?多会儿回来的?”听到“正良”的名字,玉成嫂也停拉了风箱。
正良是老铁匠的房东柴秀山的小老店员,十三四就在柴家太原的绸布店学徒,现在已经是店铺里的柜头了。
请正良进屋坐下,玉成嫂给端了碗水,老铁匠客气地说:“哎呀,快三年没见了,你东家身体还好吧?生意也还好吧?”
“他还好,还是冬天气紧的老毛病。买卖不行,都是卖洋布的,冲得咱小店的土布受不了……自从军阀们抢地盘打仗后,不是俺家,谁家也卖不动……”
“我家秃儿在太原,你俩见没见?”老铁匠关心地问。
“啊呀,好长时间没见了,记得前年他还专门到店里来看我,他可忙了,后来再没见……”
“哦。”老铁匠似乎有点失望。
“玉成叔,我这次回来前,老东家交代了两件事,一件已经办妥了,再就是让我来看看你。”
老铁匠捏着烟袋往烟锅添着烟末,脸上流露着一丝尴尬和歉疚,划着一根洋火吸着烟锅,微笑地说:“我进城里都要绕到柴掌柜宅门口,看看他回来了没有?院子里有人,但我不认得。”
“他妹夫,给他看门呢。”
“哦,我是一直没有忘了人家的好啊……”
“我觉得,你们和我老掌柜相处的挺好的……不过,玉成叔,我一直想知道,也一直没问过你,你说话不是我们文水的,你是……”正良笑着说。
老铁匠微笑着:“我是阳城人。”
“哦,阳城?晋东南的。你咋就来了我们这了?”
老铁匠叹了口气说:“说来早了。俺们哪里打铁的小炉匠人不少,在刚开始剪辫子的时候,我爹妈伤寒就死了,我是跟着叔父,逃荒躲税来到文水的。当年,你家柴老爷养着好几头大骡马,我和叔父就住在你东家现在这个马厩小院里……有这手艺,我们常年给他家的骡马挂掌,说雇不是雇,说租不算租,马掌挂就挂了、钉就钉了,住在人家这里,还能说钱?柴老爷也从不问我们要房钱,我们给多少是多少,从没有怨言。叔父帮我成了家后,不久就病死了,我更没地方去,就一直住在这……”
正良立刻安慰解释到:“玉成叔,你不要多心,我东家没有提钱的事,没有让我问你要房钱,就是告我到南关马掌铺子看看你。”
“知道知道,几十年了,咱毕竟住的是人家的房呀。”
“看见俺四妞瘦得细弱弱的就心疼……”玉成嫂哽咽地说。
老铁匠看着一旁泪盈盈的妻子,笑着说:“好了,去把你藏在罐子里的东西,给正良拿出来吧。”
玉成嫂从炕洞子抱出来一个小灰瓦罐,解开封口,倒到席子上一堆花豆子和一个手绢包,手绢包着八九块银元和二三十个铜板,玉成嫂把银元递给老铁匠说道:“都在这儿。”
老铁匠拉过正良的手,把银元扣在正良手心:“你回去带我向东家请个安、问个好。”
“玉成叔,这……这钱,我不敢往回拿吧?你们老胳臂老腿的,日子不好过呀……撑船打铁磨豆腐,你也是最苦的……”
“三四年了,没有交过人家一文钱,说不过去……你也看见了,你婶子也就积攒下这几个……你在东家面前,替老叔我多说说好话,多说说好话……装好,装好了。”
“我……”正良有点为难。
“听我的,把它装好了。”老铁匠很实在地劝说着。
玉成嫂问正良:“正良,你还住几天?”
“明天就回太原。”
“路上得走三四天?”
“婶子,用不了,快,两天就回去了。”
……
这时,院门外的棚子下,有人喊:“汪玉成!取信!”
正良正要走,老铁匠让正良坐下稍等等。他拿回邮差送来的信,庆幸地说:“好巧啊,正良,趁你在,你给看看是不是秃儿来的?”。
正良看了信皮说:“太原寄来的。”
“是,就是。快打开,给我和你婶子念念。”老铁匠激动地说。
正良念道:“父母亲二老好:托人捎来的棉鞋和搂肚肚已收到……”
正良疑惑地问:“搂肚肚?”
玉成嫂解释道:“俺孩儿胃不好,容易受凉。”
正良念道:“我现在不排字了,跟着一个师傅学制版……”
“秃子说过,他开始是装订打包,后来才去排字……你家培民比我有出息。”正良插话。
老铁匠说:“你也好,都好。”
正良念道:“……我到上兰村造纸厂去见我大姐和大姐夫来,他们家里很好,我大姐说,吃了贾大夫开的几付中药好多了……”
“玉成叔,你还有姑娘呢?”
“三个,都嫁了,身边这是最小的。”
正良继续念:“……我可想家呢……可想我妈呢……爹爹打铁不要太累了,千万小心不要让牲口踢住……我听来人说我妈常在院门口,扶着墙墙站着,看路上行人里有没有我……不要挂念我……告四妞好好念书……”
“他答应给我买带橡皮的铅笔和太原的香片呢。”四妞说。
正良继续念:“……我现在很忙,又在国民师范上夜校,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事,不要太挂念,暂时回不去……爹爹和妈妈多多保重身体!跪拜!儿:秃子,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初三。”
老铁匠听着听着,眼角流了泪,玉成嫂在炕边捂着脸低声抽泣着……
屋子低、天气热,看见正良冒汗,玉成嫂说:“秋老虎也能中暑,婶儿给你熬口绿豆汤吧?”正良说不了,城门要关了。玉成嫂把借来的十个鸡蛋,给正良都煮了带上,让他路上吃。
……
城门楼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笼,那微弱的光象征性地,在告诉着飘着雾气的黑夜,这是一座平常无奇的古城。
送走正良,老铁匠、玉成嫂还有四妞都不说话,好像无话可说了,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气氛,安静得有点清冷,似乎失去了什么,又似乎期盼或等待着什么……在炕上,四妞两手架着一缕线,玉成嫂缠着……
“我哥哥多会回来?”爹不吭气,娘也不回答,沉闷寂静,都陷入沉思……
油灯芯一跳一跳的闪动,徐徐的风吹来,凉快了许多……
老铁匠从墙上,取下许久没动过的葫芦子,吹了吹上面的灰,拿了板凳在院子里拉了起来……板胡的声音本来就是沙哑的,在寂静凉爽的云月夜晚,老铁匠拉着一段晋剧曲调的慢板,声由心生,韵由情发,琴弦悠扬委婉,如泣如诉,抒发着老铁匠的内心情感,弦音伴着秋夜的飘云和微风,悠悠地传向深幽墨黑的远方……
老铁匠今晚如此用心、用力和用情地拉琴,或许是想让他远在晋阳城唯一的儿子——汪培民,也能听到文水城南关外,马掌铺里无尽的思念……
没有想到,老铁匠汪玉成这晚的琴声,成了他最后的终曲。
更意外的是,后来老铁匠汪玉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谁替我出口气……”
三、沦 陷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无春,天气反常。
已经白露了,还把人热的难受,高高的南门城楼,偏西的太阳把城墙影子,斜长地遮住了汪玉成家的马掌铺。
阴凉下,或挂掌或歇脚的车把式们,聚在一处,议论着东洋人起兵打京城的事……一个车夫恨切切说:日本兵刺刀上天天都有血……不知杀了多少人?一个问,北平就没咱们守军?有是有,反正鬼子打进皇城了……有人问,京城离咱这儿有多远?有人说,咱这鞭子能抽牲口还能抽谁?还有讲,用尿拌上葱能防日本人的毒气……老铁匠在一旁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他疑惑,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
天气也一样,铜钱大的雨点说掉就掉下来了。路人躲进城门洞,车把式们拥挤在铁匠棚,急雨停了,人们散去,可老铁匠心里的黑云却无法散去,他想象不到东洋鬼子有多坏,但他的心从此揪了起来。
一晃又到了深秋。
城门口这个人来人往的马掌铺,常常是走南闯北车把式们给骡马挂掌的铁匠铺,也是人们爱在这歇脚的地方,消息不闭塞。
近些天,老铁匠听到了许多从没有听到的新词新话,什么守土抗战、战动总会?什么牺盟会、战工团?什么青救会、青抗先?什么官家和“赤匪”联手了……等等等等,也看到过来过去的佩戴着各种袖章的组织。
特别让老铁匠忧虑的是,打绑腿扛枪的队伍一支一支,甚至还有拉炮的车,携家带眷拿着大包小包出城的也不少,还出现了一些穿戴不一样的外地人,学校老师领着学生举着三角彩纸旗,走街串巷喊着:“守土救国!”“不当亡国奴!”的口号,给人一种危机不安和乱哄哄的感觉。村里人们加快了收秋的节奏,抓紧晾晒,该交的交,该留的留,该藏得藏,气氛很不寻常……
立冬没几天,太原沦陷的消息传到了文水。人人心情沉重,惶恐不安,变卖家产和离家逃难很多,米店和煤油行都关了,城里的洋火、洋蜡和咸盐、碱面等东西贵的吓人。
玉成嫂天天神心不宁,有时在门口一会儿仰头看看天,一会儿走到路边往城门洞里瞧,有时在炕上角落面对墙,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
四妞去城里打醋买盐,回来得很晚。
娘问:“咋这么长时间?”
四妞歉疚地告说:“排队来,又跟着她们到西街大庙场,看了看牺盟会练兵。”
娘责备说:“外面乱哄哄地,妮子家不要乱跑。”
……
晚上,屋里的油灯最终还是灭了,玉成嫂难受地说:“我没脸再到油坊赊帐了……”
“七七事变”后,邮差信使少了,来往车马多了,但很少停下来挂马掌。老铁匠感叹道:“唉!缰绳越勒越紧了。”
没活儿干的老铁匠,两手揣在破旧老棉袄的袖筒里,站在寒风的路当中,迎着看上去像是远道而来的车马和路人,打问着太原的情况……逃难的人背挎着大包小包,惊慌失措,行色匆匆,顾不上老铁匠的问话。
自从正良给念了那封信,再也没有儿子的消息,乱糟糟的局势,老铁匠和玉成嫂心急如焚,把太原的儿子提到嗓子眼儿了……老铁匠没有等来儿子的任何音讯,倒是听说了阎锡山跑到南面去了的消息,玉成嫂更是望眼欲穿,她看到熟悉的面孔,顾不上地上石子硌着小脚疼,跌跌撞撞地上前问寻。
腊月三九,寒风刺骨。文水城在白茫茫大雪和隆隆炮声中,遇到了天灾人祸的“大年”。
守兵们急想把早已填平的护城河挖成护城壕,点了柴火也挖不动……城门开着一个缝,搜查着行人,商铺零星地开着几家,中午一过就关了,城墙垛子上守兵扛着枪来回巡走……有办法、有钱人早也离城了,一向车水马龙的南门,雪地上几乎没有车辙,乌鸦被远处偶尔的枪炮声惊得乱飞,城内城外死气沉沉,哪里有要过年的景象?
日本鬼子攻占太原后接着南进,一路沿同蒲线逐个占领太谷、祁县和平遥等铁路沿线县城;一路沿吕梁山脉东麓的官路向孝义方向进犯。鬼子所到之处房倒屋塌,尸横遍野,一路烧杀,迅速占领徐沟、交城等地,渐渐逼近文水县城……
太原都守不住,文水怎能守住?正月十六,文水城北门枪声密集,炮火连天……城墙的西北角楼和东北角楼被日军火炮摧毁,城墙夯土坍塌,砖瓦飞落,日军攻入城内,守军抵抗不住,或向南撤、或进西山,晋中平原富庶一隅———文水城沦陷。
……
早先时候,听说日军到了开栅,玉成嫂携老铁匠和四妞只好逃离,躲避到距汾阳城偏远的南浦村娘家。一个来月后,局势和风声平静了些,惊蛰才回到文水南关马掌铺的家。
站在马掌铺前,老铁匠看到棚子烧的只剩下半截木桩,门大开着,屋窗破损、屋里一片狼藉……抬头看到的是城楼上带着钢盔、穿着黄呢子大衣、端着刺刀、挑着“膏药旗”的日本兵。“唉!”老铁匠深叹了一口气。
伪县衙在城门口贴出了“安民告示”,戴着“膏药”袖章的维持会的人,一手拿着“膏药旗”和锣,一手敲着喊叫着:“皇军要建设王道乐土”、“与我族人共存共荣”、“不要怕该干啥干啥。”穿黑制服的伪军背着枪跟在后面。
人们听到这锣声和呼喊,不太明白啥意思,只感到心慌心跳,赶紧把孩子从外面拉进家,把柴门或木门关上,在墙角或门缝窥视着维持会和伪军远去。
两天了,马掌铺还没有收拾出来。家被糟蹋成这样子,气得老铁匠边修钉着门板,边不停地低声骂着:“死绝的……死绝的!”
玉成嫂用破布缝着烂损的炕席边子,四妞洗刷着一个瓮罐……猛然听到院门“啪啪啪”拍门声,那声音大得惊得鸟都飞了,玉成嫂手上的抹布都掉了,老铁匠心想:鬼子来了?
“开门!”声音粗大。
“谁呀?”老铁匠颤微微地问。
“开!”门外提高了嗓子。
老铁匠猜对了,果然不是一般人。一个戴黑缎六合帽、穿青色大褂的二十来岁男子先跨进门,他是北街“裕和泰”洋杂货店老板文贵祥二老婆的弟弟,后面跟着个背枪的黑衣服伪军。
老铁匠满脸堆笑地唤道:“广岐来了……进屋,广岐……”
“我告你啊!你别再叫我广岐、广岐得!”
操着外地口音的伪军,朝着老铁匠怒斥道:“清乡队组长是你叫得?”
“到你家我跑了三回了。”雷广岐骄横地说,并打开一个硬纸板夹子翻着。
“皇军来了,家家都得登记核实。说吧,家里几口人?都有谁?谁在呢?”这小子的口气像逼问犯人一样。
老铁匠如实告诉着。
雷广岐疑惑地再三问:“你儿子汪培民,你不知道去哪了?你说不清楚,我可交不了差啊!”
他扭头看了一眼伪军,伪军把站在门前的玉成嫂一拨拉,玉成嫂差点被他拨拉倒,他们在家里和院子搜寻了一圈后,雷广岐用威胁的口气说道:
“打铁的,你是不说,是吧?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雷广岐?是不是非得请皇军来跟你说,你才说实话呢?”
“啊呀,咱熟人熟面这么多年,老叔是个会说假话的人?我家秃子在太原四五年了,很少回来,去年夏天到现在,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是见人就问、见人就问……”
老铁匠还想解释,雷广岐打断了他:“好了好了,别说了,麻求烦了!”
雷广岐用食指指着老铁匠的鼻子说:“汪玉成,我可告你啊,你说不清,这可不是小事呀,给你记录在案,小心你的嘚脑!”
“咋啦!咋啦!你要搞打了?”四妞上前跟他嚷着。
“哎——你个臭片子,一脚就踢死你了!”
玉成嫂赶紧拉回四妞。
雷广岐恶狠狠地说道:“等着瞧!”转身和伪军走了。
四、抗 属
南门外远处,广阔荒凉,小草艰难的冒出了嫩芽,文峪河冰凌还没有化去,已经湍急地南流了。在城门楼子上“膏药旗”飘着,日本兵的刺刀闪着寒光。春天的阳光是温暖的,人们的心却打着寒颤。
玉成嫂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缝好袖套又拿起了丈夫钉马掌穿的围裙,这件帆布围裙是儿子汪培民,五年前从太原专门给他爹买的,围裙上护身的皮革是玉成嫂特意缝上去的。
在棚子下老铁匠抽着烟袋,看着零零星星的路人,昨天一架车马也没见到,甚至没人来打个小件,熄灭的匠炉等待着点燃。
突然,“汪汪汪”大狗的叫声从城门传出,门洞跑出好些娃子,又很快站到路两边,岗哨也立正站直了,只见几个伪军和带“膏药旗”袖章的便衣,牵着五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出来,后面还有七八个用绳子套着脖子的人……一个腰间挎着洋刀、套着白手套矮个子日本人,领着一队有伪军也有日本兵的人马跟在后头。
人们惊恐地退后几步,远远地看着,押人的这队人马,朝城西南角方向去了……过了一阵,就听见“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连续的枪声……又过了一阵,那队日伪军,牵拉着用绳子套着的人回了城。
老铁匠看的清清楚楚,被枪杀的人中,有走街串巷剃头刘师傅、有西街书店郑掌柜,另外三个是和他秃子年龄相仿的青年。
人们围在城门口布告前,边看边议论着,警备队带着日本人在城里大街小巷一连几天搜查抓人,布告上说,日本人枪杀的是抗日共匪,还没枪毙的是赤色抗属。
老铁匠在逃难时的路上,就已经听说日本人在西峪口村和沟口村杀人,放火烧了三四天,村里连鸡狗都没有活的,成群的野狼在村里疯狂地吞噬,今天老铁匠眼睁睁看到了鬼子的歹毒暴行。
玉成嫂走到城门口,揪了一下人群里丈夫的后衣襟,老铁匠会意地跟着婆姨回去了。
这些天,老两口都睡不稳当,玉成嫂更是心神不宁,平时睡觉就轻,半夜常常被恶梦惊醒,醒来就再无睡意,一直胡思乱想,尤其想到不知下落的儿子,经常泪水从眼角流下把枕头打湿。
夜,静的像死了一样,狗叫声都没有了。玉成嫂侧过身,给酣睡的丈夫掩住露出的膀子……就在这时,院里“哗啦”响了一声,声音像是有人踩到乱碎铁堆上了……停顿了一会儿……又发出几下不太大的声响,玉成嫂确定有动静。
她推醒了老铁匠,轻声说:“你听,好像院子里有人……”
老铁匠支起半个身,竖着耳朵,慢慢地爬向窗格……
几乎是同时同位置,若不是隔着窗格,外面人的脸或许能与老铁匠的脸能碰在一块。
“玉成叔……”伴着轻轻的敲窗声:“玉成叔……”
“谁?”老铁匠压低声问。
“丑捡儿让我告你,把你秃子所有书和信,还有照片赶快烧了,全烧了,越快越好!还有,有人问你儿子去哪了,你就说,有人看见了说是在天津混了。”
“你是谁?”
“我走了”。
老铁匠只听见轻轻的开门声,再无声音了。
玉成嫂疑惑地问:“怎地?”
“穿衣服!穿衣服!”
玉成嫂要点灯,老铁匠不让。老两口摸黑翻找着儿子除了衣服的所有东西,他把书本、信件和几张照片全都扔进炕火灶台里烧尽,把纸灰用炉灰压住浇上水。天蒙蒙亮后,老铁匠又寻找了一遍有没有落下些啥。
老铁匠对妻子说:“我心里一直嘀咕着呢,烧就烧了吧,留下是害……秃子没音信,有原因呢。”
老铁匠趿(ta)拉着鞋,从屋里坐到院里小板凳上,心思重重地掏着烟袋里的烟叶,凭他接触车把式们这么多年,他想文水在外做苦工的不少,开栅村就有在天津估衣街做店员的,海河上的水码头可能也有……昨夜里的话,说明我儿没死,也没当了汉奸……不论干甚?为啥不给爹妈个口信呢?
老铁匠磕了烟锅,走到院门口,弯腰抽起一只趿拉着的鞋,刚要抽起另一只……
“咣当”一声,半掩着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门子一下重重地拍到老铁匠额头,老铁匠眼前一黑仰面倒地,脑门被磕了个大包……接着冲进来六七个伪军和日本兵,三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对着倒地的老铁匠,又进来的是挎着洋刀、带着白手套的日本警备队当官的,一个是戴着日军军帽的翻译,再就是清乡队的雷广岐。
玉成嫂被逼到西面墙角,紧靠着墙壁,正在梳头的四妞手里拿着梳子披头散发,浑身发抖地站在她妈身边。
日本军官喊了一句,伪军和日本兵立刻在屋子和院里搜查,翻箱倒柜,挪开水缸,掀起炕席,捣破炕洞打着手电往里看,把墙上的年画都扯了下来,被子都翻了几遍,院子里的碎铁堆和柴火堆,都用刺刀挑散了……
两个日本兵把老铁匠缝有厚皮革的围裙和两只皮护腿,还有铁钳子、錾子、锉刀和铁榔头等工具扔到了院当间。
日军官一把抓住老铁匠的衣领,皮笑肉不笑地眯缝起小眼睛,用手比划了一个手枪的手势,在老铁匠面前晃着……额头大包渗着血的老铁匠,吓得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那东西……”
日本军官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对老铁匠说:“太君说你是不是还做刀枪?”
“不会不会不会……”
“太君问这些东西是干啥的?”
“我……钉马掌……马掌工具,钉的工具、工具……”老铁匠哪遇过这情形,结巴的说不出话。
雷广岐给日本军官敬着礼:“报告队长没有发现什么。”
日本军官对老铁匠说:“你的抗属。”这句话老铁匠听懂了。
赶紧对翻译说:“我不是抗属,我不是抗属。”
雷广岐大声问:“那你儿子去哪里了?说!”
老铁匠想起了夜间窗户外的话,他灵机一动说:“哦哦,两三年了,我见人就打问、见人就打问……有人说在天津估衣街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在海河边的水码头混呢……没消息没消息,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是听来挂掌子的赶车人说的……”
这个宪兵队长一句一句地听着翻译,小眼睛里冒着怀疑的凶光,他呲开嘴笑了笑,突然,一下抽出多半截锋利的洋刀……“哇嘞哇嘞”地叫了起来。
老铁匠心想,可能今天他的大限到了,反正是个死,活的也是受气受罪,狗日的们,杀了我老天爷饶不了你们……
翻译说:“皇军说,你良心坏了,在欺骗皇军,一看你就不老实……”
此时,老铁匠反而很镇定,他沉稳地说:“我儿子他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两三年了是死是活,也不清楚,杀了我,我也说不来。”
鬼子官收回刀,用手指戳着老铁匠胸脯:“你的良民?”
转身对翻译说了一些话。
翻译说:“太君的乘马、挽马和驮马都需要钉掌,你要好好伺候……”
从此,老铁匠、汪崔氏和汪四妞这三口人,多舛无宁……
五、临 难
庄户草民,哪能晓得战局变化,老铁匠能看到的也只是南关城门洞子的情形。汾阳、文水两个据点,是日军从官路向晋西南进犯的人员装备、粮草军需等物资的重要集结地,往来的兵员骑队流动频繁、炮车辎重尘土飞扬,官路成了战道,运输军需和人员的骡马大车随时随处都能看到……
路上浮土被一阵阵干燥的大风扑卷起来,掀动着马掌铺简陋的棚子,匠炉奄奄一息,风一吹一吹,烟一股一股,大风刮得老铁匠灰头土脸,双腿吃力地夹着大洋马的蹄子,埋头铲刮着,小脚脚老伴旋转在周圈递着工具,一个日本军曹在旁边监视着,另一个日兵牵着六七匹军马等候着,有时候十来匹,常常掌灯干到夜里三四更天。
春夏,天亮的早,马掌铺匠炉的火比天亮的更早,城楼上戴钢盔打盹的岗哨,每天都是铁匠铺“叮叮当、叮叮当”声音叫醒的。日本军马的蹄子比普通骡马大,打制的马掌型号也得大,日本军曹要求厚度要有筷子那么厚,用的料两副能顶三副,非常苛刻……
四妞从学校回来跟她爹爹说,日语课加成了八节,比算术还多了两节,维持会长和两个穿西装的人在操场上说,“皇民教育”人人必须学日语,有个督学讲,不学就打板子或者吊打。
看到爹妈忙着活儿顾不上理她,四妞进屋放下书包,帮着做一些母亲顾不上做的家务。拣废铁是四妞常做的事,铁桶、铁丝、弹片、等碎铁大小都往回拣。
一次抱回来个大哑弹,玉成嫂吓得吼四妞:“看见躲得远点,再不敢捡这些东西啊!”有时四妞同学看到她下学不回家,四处拣废铁,同学们也帮着拾拣一些碎铁废钢送来。
城里有些养骡马的大户,几乎断绝了与老铁匠的联系,只要日本军曹或士兵牵着军马在铺子,这些过去的老主户都不敢来,而日本人把汪玉成和马掌铺当做他们的奴婢附庸,常常训斥、辱骂和恐吓。
民国二十九年秋。
这天,时辰过了定更,夜幕拉的早,马掌铺的风箱虽然停了,但匠炉依然泛着红色火光,刚刚歇坐在马扎上的老铁匠,听见早已关了的城门,“嘎吱吱”又被打开,接着“咵咵咵”的皮鞋声距他越来越近,老铁匠知道又是日本人。
那次抄家的队长和常来的军曹,还有那个翻译走到他面前,日队长拍了拍老铁匠的肩头,用蹩脚的中国话说一句:“你的,大大地好。”并伸了一下大拇指。老铁匠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日队长叽里咕噜地对翻译说了一顿。
翻译对老铁匠说:“皇军说你有手艺,现在需要一百付马掌……”
“一百付?”老铁匠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先生,一百付可不是小数呀!”老铁匠对翻译发着哀愁的语气。
翻译沉下脸不耐烦地说:“只是打造,不用你钉。”
“多会儿取?”老铁匠问。
翻译与日队长说了几句话,对老铁匠说:“一礼拜后。”
老铁匠一听就急了,顾不得婉转了,直接说:“做不到,做不到。这么大的量,又得熔铁水,又得打成条,还得凿方眼儿,三个人不睡觉也得二十天……你好好跟太君说说,真是做不出来。”
翻译跟日队长说了几句,对老铁匠说:“一百付!只宽限你三天,十天后必须交货!”
老铁匠咬住牙,转身哈腰抱拳向日队长作揖,哀求道:“太君行行好、行行好,宽限半个月、半个月……”
那个军曹一下把刺刀顶在老铁匠胸口:“八嘎!”
翻译用手指着老铁匠的鼻子说:“皇军说了,十天交不了货,烧房!杀头!”
日队长一挥手进了城。
……
铁匠铺后面有个低矮的破屋,李老汉和他老伴就住在里面,都是七十来岁,李老汉是一只眼,老太太小脚驼背,老汉能简单地识文断句,穷苦人家遇上红白事他也能写两个字。俩老人无儿无女,一贫如洗。有人看到过他们相互搀扶着,在外村外镇走家串户的要过饭,日子非常苦难。平日里俩老人常来马掌铺坐坐,玉成嫂偶尔留他们吃饭,有时候让四妞送屋后面两个,刚蒸下热乎乎的窝窝给他们。
近来,本就醒得早的李老汉,这两天听到前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比他还早,他披着破衣来到铺子,看到铁匠光着背挥汗如雨,他媳妇蓬头垢面拉着风箱……询问后这才知道铁匠两口子,遇到了要命的灾祸。
老汉回去叫了老太太一起来帮忙,老太太拉风箱替换着玉成嫂,李老汉帮着递钳子、拿錾子……有的老街坊和好邻居们,知道了情况,也伸把手,看到用铁多,有的拿来了断了的铁犁、有的送来破铁盆、废镢头、烂铁皮等等;有的趁日本兵不在,送一碗豆子给一升米……
乡亲们觉得,这是鬼子在要老铁匠一家人的命。他们力所能及地,却又心惊胆颤地帮着忙,玉成嫂感激地合十诚谢着。
每到晚上,老铁匠的腰像断了一样,手腕子疼得连袜子也不能脱,躺下就散了架,老伴含着泪,心疼地为丈夫在背上拔着火罐,正在长身体的四妞,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跪在枕头边捶打着爹爹的肩……为了活下去,三口人咬着牙勒着腰带,忍辱负重地硬撑着。
四妞每天不出门、不去玩,在院子里和匠炉旁,快手快脚帮着爹娘忙里忙外,心疼地给来帮忙的李爷爷、老奶奶端上碗水,给爹爹擦去脸上的汗珠,压得她心上最重的是“一百付”这三个字,她反复数着打好的马掌,有时一天数好几次,她用铁丝一打一打地串起来,又三打一扎地捆好,只盼着“四百个”这个数字快点出现。
南关的人都知道,忠厚善良的老铁匠,几乎累断了气,也差点被逼疯,人们“啧啧”地哀叹这恓惶得一家三口。
在乡亲们救命一样的帮助下,没白没黑地干了整整十天,一百付马掌四百个蹄铁,终于换了三颗人头……
六、冤 殁
寒露的雨,不紧不慢还在下,浇湿了秋黄,淅沥得人烦愁,城南门外没人迹、没鸟影,远处城墙角楼隐隐约约,寒气一阵一阵,像是从城门洞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的。
老铁匠披着单薄的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衣衫,呆站在马掌棚里,看着冰冷的匠炉、破旧的风箱和所剩无几的碎铁,看着地下一大堆没精神和气力倒掉的炉渣,抬头又看到了城楼上的“膏药旗”和刺刀……悲伤和仇恨像榔头捶打着他的心,又像被铁水烧灼了的疼。
玉成嫂软瘫在炕上动也不想动,无奈看到四妞袖子破了的衣服,一脸愁容地挣扎坐起拿了针线缝补……瘦弱的四妞饿得蜷卧在炕角睡着了。
老铁匠圪蹴在棚子里,背靠着冰冷的匠炉,皱着眉头望着阴雨蒙蒙的天……
突然,一只兔子跑进院门,老铁匠吃力地站起身看着……兔子沿着墙边一跳一串、停停转转,几圈后跑出了院门。老铁匠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只兔子,一直看着它跑得无影无踪……霎那间,老铁匠双手捂住了脸,蹲在地上老泪横流……哭声中念叨着:“秃儿……秃儿呀你回来了?秃儿你回来了……”
在屋里的玉成嫂也看到了这只兔子,她听到丈夫的哭声急忙放下针线,走到棚里安慰老铁匠,在听清楚念叨的话时,玉成嫂失去了控制,老俩口思念儿子的情绪一下爆发,哭成了一团……
雨渐渐小了,老铁匠抹去泪痕,拿起草帽对婆姨说:“我去一下北街。”
“你做甚去呀?”玉成嫂关心地问。
“去看看……”老铁匠不愿意说明白,戴着草帽、披着衣服,岗哨也不查他,就进了城。
他一年多来,他没进过城,往日南街的热闹没有了,有好些店铺上的门板,有的店铺门上挂着“膏药旗”,有的铺子门口竖着写有“东洋仁丹”、“樱花香粉”和“三井香烟”的牌子,有的牌匾换成了这洋行那洋行,十字中心的鼓楼周围,挂着东洋摩登女人的画板,墙上涂着“共存共荣”蓝字……老铁匠心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和冰冷,他感觉世道变了,他就是一个亡国奴。
走到北街中段,他抬头看了一下“裕和泰”洋杂货店的牌匾,甩了甩草帽上的雨水进了店,绕过柜台来到后院,在一开间厅堂的石阶下停住脚,寻思着怎么说……
一个小伙计见到老铁匠问:“你找谁?”
“啊呀,小师傅,我是南关马掌铺的,与你家老掌柜很熟,这么多年你家骡马就是我给挂掌呢,嘿嘿,我想见一见你家掌柜。”
“不在!外出了。”
“几时回来?”
“去太原了,不知道。”
这时,雷广岐从西厢房出来了,见到老铁匠,他用厌恶的口吻说道:“打铁的,你来干啥?”
“啊呀,好我的广岐,我其实就是想找你呢,不敢到东街上警备队打扰您,正巧见到了你。”
“有啥事?”
“看在咱多年份上,你面子大,你给说说情,半年多了皇军一个子儿也没给过我,前些天又给打了一百付,家里赊下别人好多,实在过不去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皇军说说好话,给你点工钱?”
“是是是……对对对……”
“不可能!我告你打铁的,日本人就没钱,也从来不花钱,他们需要啥拿啥,说不好听得,就是想要啥要啥,从不花钱!你真是虎口拔牙了!你敢问皇军要钱?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啊呀,广岐呀!家里实实在在快揭不开锅了,连三斤米也借不下了……”
“你不要在我面前哭穷,没用!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日本人的脸,比狗脸还狗脸呢,我这脑壳子,不知道那天就掉了……上次没把你定成‘抗属’算你走运,不然,你婆姨早就成寡妇了,你家四妞也卖到窑子里了……去去去滚蛋,跑到这儿来了,滚!”
老铁匠怒吼道:“你不要跟我凶,我是说理呢!”
“去去去!你到宪兵队说理去!滚,你走不走?”说着开始挽袖子了。
老铁匠看透雷广岐是个十足足的坏蛋,他愤然离去。
在雨中,被狗汉奸雷广岐辱骂了的汪玉成,冤屈难耐,恶气萌生,向左拐到东街。东街是历来的大户豪门所在,日本中队司令部和宪兵队就住在刘家大院。大院门口铁丝网拒马横在两边,两个上着刺刀的日本兵立正站在那里。
走投无路的老铁匠,抱着“好好跟那个翻译或军曹说说,都是人人生父母养的,万一发了慈悲呢?”的一丝幻想,来到豪门大院门口,他不敢上前,更不敢进去,来回在门口徘徊……在门外瞅着门里,过来过去,来回走动。他想看到那个军曹,或想让那个翻译看到他……
“嚇拉”一声,日本哨兵拉枪栓对着老铁匠大喊:“どけ!(滚开!)”
这时,铁丝网拒马拉开,一支日军马队从门里冲出,险些撞倒老铁匠,马蹄飞溅着泥水直奔西门而去……老铁匠呆站在雨中,慢慢抹去溅到脸上的泥浆,他悲愤难受心在滴血,哀叹了一声准备返家……刚一转身,看到门内出来几个人,那个翻译打着黑伞走在前面,后面还有披着黄色雨斗篷的日本军人。
老铁匠毫不犹豫地上前,向翻译施礼,翻译疑惑地问什么事?老铁匠向翻译表达了:“请皇军可怜可怜我,给点工钱”的意思……
翻译还没来得及回应,一个日兵军官问翻译怎么回事?翻译向日军官做了说明,万万没有想到这家伙一把搂住老铁匠的脖子,转身摔了老铁匠一个重重的“大背跨”,几个鬼子大笑着向这个军官拍手叫好。老铁匠被摔得气都上不来了,他头昏吃力地爬起来,满背泥浆地紧追在翻译后面,祈求地说着:
“老总老总……一百付不是小数啊!哪怕给几个铜板也算,为这一百付,俺赊欠了一堆账啊……”
这时,翻译转身揪住老铁匠脖领,径直给了老铁匠一个耳光,接着一个鬼子一枪托砸向老铁匠的额头,老铁匠眼冒金星,满脸是血,一头栽倒在泥水里,日本军官放手洋狗扑咬上来……
街店和街坊的人,在窗户里、竹帘后、门缝间看得清清楚,听的明明白白,哪个敢出来?
鬼子远去了,好心人把老铁匠抬进店铺,擦了血包扎了伤口,找了平车拿雨布苫在老铁匠身上,送往南门外家里……
见到白纱布包着头、满身泥和血的父亲,四妞惊哭着扑到她爹身上:“爹呀!你这是咋了呀……爹……”
玉成嫂两腿哆嗦的手托着炕沿,听着来人告诉。
知道了的近邻们,涌进了屋里,院后李老汉拄着拐杖,使劲地戳着地:“狗日的倭子,造孽呀!欺负老实人会遭报应得!老天饶不了这些杂种们!”
有人提示老汉:“低点声,低点声”。
“我不怕!这么大岁数了,死了算了!受苦人有啥活头?”
玉成嫂抽泣着俯下身,用手巾轻轻给昏迷的丈夫,擦着脸上和嘴角的鲜血……
邻居们替玉成嫂,向送回老铁匠的城里人,表示着千恩万谢!
人们关心安慰着玉成嫂,一个个低着头,哀声叹气地渐渐走出门……
这一夜,玉成嫂几乎没合眼,四妞像变了个人,早早就把水担了回来。玉成嫂端着邻居送来粥,轻声地唤着:“他爹……他爹,米粥,喝上口吧……”
老铁匠闭着眼,身上发烫,呼吸弱微微的,听到老伴儿的声音,手慢慢抬起摆了摆……
玉成嫂含着泪,哽咽地说:“玉成,你为了我娘俩,喝点吧……”
老铁匠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玉成嫂轻轻放下碗,出门躲进旁边那间堆放杂物的破房里,她胸口堵得上不来气……靠着墙不由自主地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呻吟着:不到二十岁嫁给玉成,没有公婆,没有姻亲,他心地善良,能吃苦,还有手艺,处处体贴着我,我们没生过气、没红过脸,一口锅一席炕,苦不嫌苦、累不嫌累,从没有离开过一天……生了十个,活下来五个,三个姑娘远远地嫁走了,儿子几年也没音信……我的四妞刚刚懂事……“啊呀,他爹啊……我该咋办呀……我母女向谁求助啊……”
玉成嫂在哭泣中,再次呼唤着:“……我的儿啊,你在哪里?……你爹爹被打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玉成嫂凄惨悲凉的哭声回旋在这间长满蒿草、顶上露着天的破房子内……
“妈!快点,我爹醒了。”四妞急叫着。
老铁匠的头和脸水肿得很大,平日的皱纹都肿的没有了,腿脚也肿得明晃晃的,他的眼虽然肿成了一条缝,可是目光里似乎有许多想要说的话……
玉成嫂抚摸着被狗咬伤的手,轻声地问:“给你热热粥吧?”
老铁匠拉住玉成嫂的衣襟,气若游丝地唤着玉成嫂:“兰儿……”
“我在呢,他爹……”
“兰儿……我……不能伴你了……不行了……”
“玉成,你挺住……会好的……给你熬了药了……”
“不用……不用再借了,没用了……”
玉成嫂的泪,一滴一滴掉在丈夫的脸上。
老铁匠一只手找着四妞……四妞握住她爹的手,说:“爹,要不先喝了药吧?”
老铁匠拉住四妞微弱地说:“以后……替你妈多……干点……”
四妞流着泪,重重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兰儿,要能见到……秃子……就说我想他……想……”
“嗯,我知道。”玉成嫂泪汪汪地回应着。
过了一会儿,老铁匠突然说:“谁能给我出口气……”
说完老铁匠半张着嘴,发出呵呵的微弱声……
玉成嫂呼喊着:“玉成,玉成!你醒醒、醒醒,不要丢下俺娘儿俩呀……你睁开眼、睁开眼,你看你看谁回来了、谁回来了?啊……玉成啊你不要走……”
四妞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
可怜的四妞,她的天塌了!
“谁能给我出口气”,这是一辈子勤劳朴实、善良温和的汪玉成老铁匠,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七、锄 奸
这是又一年的冬至。玉成嫂家没有炊烟,舍不得烧炕,四妞卷缩在院门口的阳光下取暖,等着娘回来。
自从老铁匠走了,四妞和她娘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稀汤寡水也不敢灌饱,也得省得点,玉成嫂有时饿的头昏目眩,四妞瘦的皮包骨头。不出门寻个着帮工做的,母女俩能活活饿死。
快进腊月了,人们浆洗缝补的多了。玉成嫂早早就出门了,中午没回来,暖阳下的四妞眼睛就没离开城门洞子。这不,玉成嫂刚露出身影,四妞就跑上前接过娘的土布包,搀扶着回屋。
玉成嫂很神秘地对四妞说:“看看妈妈给你讨回啥来了?”
四妞打开布包拿出碗一看,高兴地叫到:“呀,饺子!”
她欢喜地数着:“一二三……七个,这么多啊,太好了。”四妞问:“娘,今天你在那家来?”
“远呢。在西街文庙巷陈家,临走陈太太给的,说怕你冻了耳朵……布兜里还有呢。”
“嗯?这一大团是啥?能吃?”四妞疑惑地问。
“她家老太爷和孙子,吃馒头不吃皮,这是剥下来的馒头皮,人家要喂狗呢,妈妈问人家要下的……正经好东西,拿水一泡就是两三碗……”
四妞,突然抱住娘,“哇”一声哭了出来……
……
雪后的天,蔚蓝晴朗,没有一丝云朵,却冷得人耳朵疼,伸不出手。家里没烧的,水缸里结了厚厚的冰。四妞说:“娘,下午放学,我到地里看看能不能,刨些玉米茬子根,回来烧炕。”说完拿了麻绳和柴刀走了。
爹爹的死,给四妞刺伤很大,十分反感和抵触学日语,可是没办法,不学不行。放学后出了东门,东门外一里地就是文峪河,河两岸庄稼长得旺盛,收割后留下的玉米茬根子也大,谁曾想,四妞扑了个空……早就被人刨的一干二净了。
她沿着冰河,专注地搜寻着,偶尔刨捡到零星留下的茬子……
在家的玉成嫂,看着看着太阳的影子没有了,四妞还不回来,她迈着小脚脚,几次站在寒风朔朔的高坡坡上四处远望,尽管包着头巾,风还是吹得她受不了、站不稳……
天黑了,还是不见四妞的影子,玉成嫂在屋里坐卧不宁,一会儿出、一会儿进,即使坐在油灯下,耳朵也听着外面……偶尔有狗叫声……关城门的“吱扭”声很大……路上没有了声音……更夫已经开始打更了……玉成嫂心慌意乱得很。
她想起,昨晚梦见柿子树上的柿子,她怎么也摘不下来……今天早上又打碎了个碗……鬼子来了,狼也多了,难道四妞……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里冷得像冰窖,她孤身一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老伴,她多想听到“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啊,那熟悉的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此时,她泪眼看到的油灯是模糊紫青的,突然,灯影中似乎浮现出丈夫伤痕肿胀的面容,闪跳出丈夫年轻健康时的身影,又仿佛远处传来晋中梆子的胡琴声……
“良民证”限定了来往,战火阻断了交通,三个姑娘也断了音讯,四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个甚……她擦去眼泪,抬头看着屋里高高的房梁……
“娘!”四妞背着一大捆柴火进了门。
“孩儿呀……妈妈以为你……”她抱着身边唯一的骨肉,“呜呜呜”地哭泣……
民国三十一年秋,日伪军护送着马队和胶皮大车,拉着粮草和其他军需物资频频出入文水城,对文峪河两岸土地肥沃的产粮食地区和村落,大肆搜抢粮食,特别对靠近西山一线的村落,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汉奸更加狗仗人势,嚣张跋扈,为鬼子出谋划策,老百姓又恨又怕,生活在最黑暗、最悲残的岁月。
玉成嫂和四妞几乎到了走家串户,沿街要饭的地步。这天,玉成嫂突然晕倒在地,在炕上躺了两天,起来腿软得需要四妞扶。下午,四妞壮着胆子,向常来家里要水喝的守门日伪军,要了他们吃剩下还没倒掉的半个馒头和半饭盒大米,用水煮了。算是从昨天到今晚,母女俩肚里终于有了东西。
四妞已经睡着了,玉成嫂用篦子堵住破窗窟窿,吹了灯躺下。
突然,院门“哒哒……哒哒”地响,声音不大不小,玉成嫂侧身,把头离开枕头听着……
“哒哒……哒哒”声音不紧不慢的一会儿又响起。自从父亲死后四妞更机警了,四妞翻身趴着对娘说:“有人敲门。”
“别说话!”
这时门外喊:“玉成嫂,开开门。”玉成嫂听到竟然喊她,口音像交城的,但听不出是谁,她不得不起身出屋,到门口隔着门问:“谁呀?”
“开开门你就知道了,我不是坏人。”
拉开门栓,进来两个身体强壮精干的中年男人,说话的身材高大手里提着马灯,还有一个耳朵后面有块胎记,他一跨进门就放了门后半袋米。
玉成嫂似乎眼熟,但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玉成嫂疑惑、还有点害怕地问道:
“你们是谁?我、我不认的你们。”
大个子说:“让你受惊了,我是河头村的,有事求你帮助一下。”
“河头村的?”玉成嫂疑惑他说的不是文水话。
大个子客气地说:“嫂子你看,我媳妇疼得生不下来,需要进城到医院。”
玉成嫂出门在马灯下,看到毛驴车旁还有两个人,车上被子下盖着个人。
玉成嫂为难地说:“这,我帮不了啊!”
大个子说:“我知道你帮不了,让你姑娘跟城楼上的日本兵说说情,让我们进城看病救人。”
“她个小妮子,日本人能听她的?黑天半夜的,开枪呢。”
“今天上岗的是常到你家来喝水的,好像叫个西田骏井,他十六七岁,他熟悉你家,你姑娘白天还与他还说话呢,四妞叫门一定行。”
玉成嫂听得他这番话,觉得来人不一般,啥都知道。不管怎地,救人要紧。
玉成嫂回屋告了四妞情况。
这时,城楼上鬼子拉枪栓,哇啦哇啦地叫着……
四妞,用学下的半生烂熟、结结巴巴的日语,与城楼上哨兵对着话……
随后,四妞拿过来人手上的马灯,掀开被子照着,举起马灯一个一个地照着四个男人的脸,又围着毛驴车照了一圈,城楼上日本哨兵看后说了句:“吆西”。
不一会儿,城门“吱扭”一声,他们进城了……
第二天,城里议论纷纷:昨晚八路军锄奸队,把一个军曹和雷广岐等几个汉奸杀了……
消息传遍全城,男人们高兴地暗竖大拇指,女人们挤眉弄眼地偷笑着,人们心里像过节一样。
八、从 戎
民国三十四年。这天中元节。一大早,四妞搀扶着母亲拿了昨晚剪下的纸钱,从南街拐过寺楼出靖陲门,来到西山脚下老铁匠坟前。
四妞跪在坟头流着泪,一个纸钱一个纸钱地烧着,玉成嫂趴在坟上向丈夫哭诉着心中的思念和悲痛,祷告着亡夫保佑他们的儿子平安活在世上,哭音沙哑,凄惨悲凉……
玉成嫂每次上坟回来总是浑身无力,两三天缓不过来。后晌,她正没精神地盘着腿歇着,顺手做着针线活。
四妞从外面跑进来,神秘又急切地说:“娘,我告你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又鬼头呢,说吧。”
“日本鬼子投降了!”
玉成嫂先是一愣,后又说:“你十五六了,不敢有的说没的道,瞎说可是杀头了。”
“不是我说的,城里人都议论呢,东街宪兵队大门关着,没有站岗的了,他们说已经好几天了。”四妞认真地说。
玉成嫂脑子好使,对四妞说:“你出去看看城楼上还有没有膏药旗了?”
“我没注意,我看看去。”说着出了门。
一会儿回来了,玉成嫂问:“有没有?”
失望地说:“有了……可是,我路过宪兵队门口,看见关的门,外面没有日本兵呀?”四妞奇怪地眨巴着眼。
……
天气闷热,坐着不动就是一身汗。玉成嫂念叨着:“过了处暑了,还热成个这,像是憋着一场雨呢。”
玉成嫂长叹:“唉——你爹活着时,他的腰一难受,就知道天气要变呀。”
这天夜里,风把马掌铺棚子吹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就是电闪雷鸣,紧跟着大雨“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半夜,玉成嫂和四妞被雨中猛地“炸雷”惊醒,以为是做梦呢。
玉成嫂问四妞:“那儿的声音?”
“像是东北面……西门也有……”话音刚落,就在南门这里也炸响了,震得窗户“唿嗒唿嗒”,堵风的篦子被冲飞了,炮弹的爆炸声,人在炕上都感觉震颤,屋里都能闻到硝烟的味道……
生性胆大的四妞,爬到窗户前往外看……火光照亮了雨夜,火星串流万道,“哒哒哒”的枪声、“轰轰轰”的爆炸声,还有鼎沸的喊杀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南门城楼上也起火了,一个个爆炸声就在城门口……爆炸声少了,城里枪声又密集响起……
玉成嫂手抖得衣服也穿不上……
城外城里整整打了一晚上,母女俩也惊魂了一晚上。早上鸡鸣时分,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声。
直到下午,敲锣告知给老百姓分粮食,才知道八路军打了文水城。
四妞端着满满一洗脸盆子黄豆,笑嘻嘻地回来了。
两天后,天晴了。八路军在学校大操场召开庆祝大会,枪决了几来个血债累累的伪军头儿和狗汉奸,全城老百姓大快人心,扬眉吐气……
玉成嫂像过年一样精神饱满,拣完豆子,存放好,又拿着扫帚清扫了院子后,又用清水洒着干燥的地面……
她一抬头,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挺直高大、绑着绑腿、系着皮带,挎着盒子枪,戴着一副眼睛的八路军干部,后面还跟着背枪的警卫员。
玉成嫂奇异又地客气地问:“你找谁?”
这位八路军动情地喊道:“妈——”
这一声,惊天动地,叫得玉成嫂天旋地转……
“秃儿呀,你还活着啊——”母亲失声哭叫着。
像是上苍赐给了汪崔氏老人家一个珍奇异宝,又像是丈夫老铁匠魂归故里,如梦如幻……
汪培民紧紧拥抱着母亲,老母亲死死地抱着不放,“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时,这位英武儒雅的八路军儿子,泪如泉涌……
四妞从屋里哇地哭着跑了出来:“哥——”
三人抱着痛哭在一起……警卫员在一旁也流下了泪……
搀扶进屋,母亲哭说着儿子不知道的一切,讲到他老父亲如何惨死时泣不成声……
四妞替娘擦着泪,讲述着冻烂脚在冰河里捞树枝,雪地里捡柴的旧事……讲着她饿得捞吃饭馆后面泔水桶里的东西……
一身戎装的汪培民,摘下眼镜不停地擦泪……
玉成嫂抚摸着儿子的脸:“你在外面也不容易呀……这些年我和你爹心揪得像是被掏空了……”
“我让人捎过一个口信儿,可能你忘了。”
“没有。半夜来人告说,鬼子要问,让你爹说你在天津。”
“对对对,是的,那是组织安排的……到印刷厂不久我就做地下工作了,最后一次收到你和我爹捎来东西的时候,组织上让我以上夜校名义在国民师范发展党员,更没时间了,日本人到太原前,我带了技术图纸到了延安,后又到了边区造币印刷厂,这次跟着贺师长从黄河过来的……”
这时一名战士从外面跑来问:“报告教导员,三连长问新兵的枪什么时候发?”
汪培民对战士说:“好,知道了。”他恋恋不舍地握着母亲粗糙的手说道:
“娘,我只有两个小时,就是专门回来看看您,这我就放心了……我得走了。”
“你们还要走?”母亲问。
“是。”
“多会儿走?”
“可能很快,等命令……娘,部队有很多事,城里正发动群众报名参军呢,我不能在这时间长了……”
“哥,我想跟你走。”四妞起身直直地站在地当间。
“你想跟我去哪?也打鬼子?”哥哥问。
“嗯!”她语气很重,一副坚定的面容看着这个八路哥哥。
汪培民转脸望着四壁穷困的家,忐忑犹豫说不出话。
“秃儿,让她去吧,妈妈不用管,我能行!”
“这样吧,我好跟我大姐、二姐联系,雅仙也在太原……妈,不管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谁接你,你就跟人家去,不要犟啊,你答应了我就领四妞走,行不行?”
“我不犟,住在人家女婿家,咱还能犟?”老人很高兴地答应着。
大家都笑了,这也是好多年,这个屋子没有过的笑声。
“哥,你不在家吃点饭再走?”
“来不及了。明天你到东街,就是原日本宪兵队的院子,找独一旅征兵处报到。”
汪培民起身说:“妈,我给你敬个礼!”立正敬了个军礼。
玉成嫂绷着笑容说:“捣蛋鬼。”
儿子转身与警卫员走了。
……
晚上,母女俩拉着家常,说着心里话,一会儿高兴地笑出了声,一会儿说着说着又掉下泪来……直到天明。
吃过早饭,临行时玉成嫂嘱咐四妞:“去吧孩儿,和你哥哥一样,也为你爹爹出口气。”
“妈,你放心,我忘不了!”
橙色的晚霞一缕光芒,从城门洞射出,玉成嫂站在南门口那个曾经盼儿归的高坡上,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队伍,排着整齐的队形,迈着坚定的步伐,出城向南行进……
她看到,在队伍红旗的后面,有位阔步扛枪、英姿勃发的青年女战士,那是她的小女儿四妞——汪凤仙……
2024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