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桑科草原,仍保持着一场风吹过后的模样,看上去舒展、平滑、略有起伏,像悬挂在天边的丝绸,又像是铺在摇篮里的毯子。蓝天覆在绿地上,白云镶在苍穹,太阳在云朵背后躲猫猫。草原如此辽阔,如此柔软,如此妩媚动人。
暴雨的来临没有任何先兆,眼前一暗,两三声雷电滚过,刹那间便倾盆而下。一辆辆摩托车从草原上迅速地向公路边聚集,像飞翔的鹰隼,似乎还打着旋窝。羊群凝固在山坡上,马儿挺立在山脚,牦牛一簇簇堆在路边,它们没有慌乱,像是面对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
天空转眼间又放晴了,远处的山坡开始发亮,接着整个草原披上了阳光。五月的夏风吹来,湿重而粘稠,夹杂着草香、粪臭、人体的汗味和牛羊的膻味。这是大地本来的气息,像羊水浸涵着胎儿的肌体。草原慢慢恢复着秩序,一团又一团雾气升腾而起,牛羊重新注视草地。
马儿是草原高贵的精灵,它们吃草的神态并不贪婪,时而伸直颈项望着远方,像倾听天地的对话,时而咴咴嘶鸣,像在呼应草原的召唤。牦牛不愿离开主人太远,在帐篷旁边的草地上执着地进食,它们深邃得有点阴暗的目光,怎么也看不出与雪域高原藏民族结伴繁息的温良。羊群排列成方阵向前蠕动,像撒在草地上的珍珠。看不到羊群的主人,天空中闪电般划过一只苍鹰,地上绅士般走过一只藏獒,它们也许是牧人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流浪的羊群。
这仅仅是达久滩草原的边缘,因为大夏河的穿越,因为交通方便,它正在被另一种文明方式蚕食,商业的喧嚣不可抗拒地充斥在耳边。马群驮着游人,被缰绳牵引着,在一条早已踩碎了的沙路上垂头丧气地往返,为主人换回钞票。华丽的帐篷前,藏族青年用他们蹩脚的汉语兜售着银饰、珠器和皮毛制品。然而,相比于我所熟悉的城市和农区,它还是安静的。
真正的草原一定还在深处,它属于孤独的牧人,属于恬静的牛羊,甚至属于狡黠的狼群。我对草原风情只能浅尝辄止,甚至还没有真正触及,因为我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
黄昏,大夏河裹挟着腐草和灰质岩的成色,缓缓流过拉卜楞寺的脚下。
对面是碧绿的草山。以山脊为限,背阴的一侧长着齐刷刷的树木,向阳处,几个红衣喇嘛躺在草地上,他们拿着佛经诵颂,或者合手默念,甚至带着孩子——孩子爬在他的肚皮上,看不出要回家的打算。也许时光可以停止,因为明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昨天一样,但我无法想象他们的生计。
拉卜楞寺是一个宏阔的建筑群,在奔腾的大夏河与雄伟的曼达拉山之间,错落有致地摆布着上百座经堂佛殿,成千间僧舍,显示着它曾经作为安多藏区宗教中心的不凡气势,以赭石色为主色调的建筑外观使人觉得愈发肃穆。顺时针沿着转经轮和寺院外墙一直往前走,僧人徒步前后。
晚风吹过沙砾遍地的僧道,在飞扬的尘土中,有人拨着念珠急行,有人抵在佛殿墙上默念,有人匐在地上跪拜,他们的藏袍、僧服和皮鞋上落满尘埃全无顾忌。路边,有老妇幼女手持剪刀小心地剪着莶草的新叶,这种莶草,触之奇痒,食之奇妙,我不知道她们采摘的目的是为了自食还是献祭。他们的脸上或安详,似乎已经修炼成佛;或焦虑,像被丢失的孩子在寻找阿爸阿妈;他们脸上或写着感恩,也许感恩佛祖给他们以生命;或写着忏悔,仿佛前世是恶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何生来几多苦难,一定要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偿还。
僧人没有想和外人交流的意思,也对外人没有介意,我行我素。我以为他们这样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如果需要改变的话——然而,他们这种生活方式也许说不上不好,如果他们真心愿意——他们就这样虔诚地行进,包括他们后背上的孩子。
我没有宗教的信仰,所以我的脚没有踏进佛寺。踏进去,那里就有了行为的程式和思想的规定,而我,我坚守我思想的自由寸土不让。所以,我绕佛寺一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好在我也没有任何俗气的想法,也算是暂时的清净。但我也是有一点佛心的,我心里装着不太彻底的善念,面对浮华,我一天天正变得淡定。
站在贡唐宝塔前,我在买了一个雪糕筹划明天的行程时,晚霞通红,浓郁的香烟扑进我的鼻息,我分明感觉到有一种佛光普照的温暖。
清晨,太阳斜照在大夏河畔的高山峡谷,山阴如墨如黛,山阳苍翠欲滴,金黄的油菜花在河谷平台迎风起浪,和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一起,组成九曲彩廊为我送行。五月的夏河如此热情、盛大和庄重,不得不让人留恋。
我下了车,最后一次和夏河的土地依依惜别。大夏河在公路边静静地流淌,我知道它还要送我一程。河岸边的坡地上,各色的大小不一的花儿竞相绽放,争奇斗艳,勤快的蜜蜂和蝴蝶已经在花间寻找玉露琼浆。
河的对岸有一户牧民人家,古旧的木门楼,低矮的土坯房,门前整齐地堆放着两三堆烧柴,从院子里冒出袅袅炊烟。身着藏袍的老阿妈提着木桶从门里出来,对着旷野喊了两声扎西多吉,又折了进去。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似乎在河边摞石块,听到喊声,急忙抬了水桶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去,嘴里胡乱地唱着“祖先们几辈也没有走过的路”。
河风吹来,我仿佛闻到一股酥油茶和青稞面饼的味道,这能算是真正的牧民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