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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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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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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街七十一号

镇龙路与永定路之间有两条小巷,大致呈H型连在一起,这一片都叫小西街,我就住在位于小西街七十一号的一家私人宾馆里。我在这里租房一年,明年高考过后,女儿准备着远走高飞,我也就要回家了。

我这叫陪读,给孩子做饭,做个伴儿。但我是个公务员,别说经常溜岗,就算按时能下班也会心里偷着乐,所以,每日忙碌自不必说。我白天出入小巷的时候,根本顾不得左顾右盼,宁可有熟人擦肩而过。

我家里还有个两岁多点的小儿子,妻子上班的时候由母亲看着。女儿去上晚自习后,我也回家去看看儿子、看看母亲,这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别说我一天要做多少事,单每天的行程足足就有二十公里。

只有晚上从家里回来,步入小巷的时候,才意识到一天的活儿基本干完,心里稍有松懈,于是东瞧瞧、西看看,我发现小西街其实也很热闹。

宾馆、酒店的玻璃门上透出豪金似的光芒,小饭馆、澡堂子的窗口有水蒸汽在流淌,理发店、洗牙屋里人影绰绰,缝纫部、制鞋店里织机喳喳,时有电动车神出鬼没,时有自行车东拐西斜,时有小孩子奔跑着撞进怀里……

在小西街,我嗅到了真正的人间烟火,五谷杂粮的味道,木柴煤炭的味道,香皂和脚臭的味道,杂陈一起,浓郁得刺鼻,却有一种回到了童年和老家的感觉。这么多年,我住在空中楼阁,飘在柏油马路,生活无日不继续,却忽略了其中的味道。

在小西街,我最熟悉的当然是菜铺子,一日三餐,都要和他们打交道。

我起初就在楼下买菜,混得熟了,每次进去,卖菜的女人都要打招呼,结账时给我搭一股芫荽,我一直想在合适的时候喊她一声大姐。但她的生意并不很好,久而久之,菜品单一似乎也不够新鲜。我舍近求远,从别处买菜回来,生怕碰上她互相尴尬,弄得跟做贼似的。

西头有一家菜铺,因为那里的面条做得好我经常光顾。中午去时,一般是中年夫妻俩,男人小心翼翼且有条不紊地忙碌,女人偶尔给他搭把下手。黄昏去时,常常是他们的女儿,手脚麻利但并不怎么说话。一大早又是男人,穿着白大褂,忙得风风火火。店里一直很整洁,我感觉缘于男主人的身教。

男人说话客气,偶尔和我拉拉家常。一次我和妻子经过店门口,他们竟然认识。走过去后我问妻子他姓什名谁,妻子一概不晓,只说他曾经是个货车师傅,和单位上有业务往来。再见面时,我们嘘寒问暖,像是处了半世的朋友。都说和气生财,他深谙其道!

东头有个馒头店,店主是个年龄和我相当的女人,她五官端正,脸廓分明,永远一幅不苟言笑又很认真的样子,小小一间铺面总是顾客盈门。我觉得她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或者有个十分贤惠的婆婆,她的举止受到某种熏陶和传承,她是那种很会做生意又让丈夫放心的女人。

三四个月过去,我仿佛变成了市井中人,又似乎变成了农民。我吃饭穿衣都无需讲究,生活却多了几分热度。也许小西街的其它房客偶尔也会注意到我的言行,但我无需遮掩,我同样要给他们留下好感,这是我不同往常的另一种处事方式。

小西街有一棵古榆,离地三尺即分了杈,斜着向东西两侧长去。即使这样,它也有四层楼那么高。它的根部大概有三人才可合抱,树皮粗糙,一副伤痕累累的样子。我估摸着它少说也有百年的树龄,它见证过民国甚至晚清的天空。

夏天,树上的麻雀很闹,叽叽喳喳,从早吵到晚。它们争着什么?它们不会交易、无关拆迁,是争地盘?是争风吃醋?不会是争论小巷的物事吧?我从窗口去看时,根本就没有踪影,像是一群神物。进入冬天,我再也没听到它们的叫声,它们去了哪里?真是一群怪物。

但在冬天,树下黑房子里的老中医会在黄昏时候(也许更早)走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旁若无人地哼着《四季歌》或者我没听过的小曲小调。他没有我见过的那些名中医的精气神,也没有很多的患者登门求医,所以我推测他医术一般。

某个黄昏,当我走过小西街时,看到古榆上用胶带粘了一块纸板,上面用毛笔写着:“此处有神树,人人要尊重。树下大小便,小心烂肛门。”我立时觉得我那儿的括约肌一阵剧烈的收缩,进而心跳加速,全身颤抖。

我经常见到的这类警语是“此处大小便者猪狗不如”,因为后果很模糊,看过就忘了,但这种后果很具体,让人望而生畏、过目不忘。果然,古榆下从此清清净净,显然缘于字板上话语的震慑。

这个牌子会不会出自老中医之手?我倒是觉得符合先生的学识和性格。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文化,但毕竟是位读书人,读书人胸怀天下,做些教化于民的事自然如出己任。文化比先生更多或更少的人,都不愿做这种事。

无独有偶,在另一家宾馆对面的砖墙上,我看到彩喷的画布上,除了关于宾馆房间的广告,还有斗大的黑字体温馨提示:“爱护卫生,人人有责,做个有素质的定西人。”素质,注意素质,我似乎听见小巷的头人这样喊叫。小巷有点简陋,有点文化,也有点可爱!

在小西街七十一号的日子,我的思想有点凌乱。除了身体上的顽疾折磨心志,我时刻念想着一见我就喊“浪,浪”的小儿子,他一醒来就到阳台上向外张望,像巢里的小鸟扑腾着翅膀。母亲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她天天领着一个顽皮的小孙子,劳累至极,今夜是否安康?再有不到一年的时光,女儿就要参加高考了,难免要为她担忧……

书读过几页搁在一边,文章写过几行续不下去,电脑上刚打开一盘象棋又觉得无趣便认输退出,渐渐的,躺在床上浏览手机网页成了瘾,一晃就是一个小时,却欲罢不能,自觉像个抽上鸦片的病夫。

当然,女儿放学回来时我还要装得精神饱满,好让她也意气奋发。我和她一起探讨某校长的超大嗓门,某同学的惊人胃口,某老师的名牌衣服,某家长的暴烈脾气。她意趣盎然,我随声附和。也就是五分钟的闲聊,她又投入到学习之中。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欺负她,我喊:嚼,来食!女儿问: 啥意思?我说: 齐国的富人放舍饭时,不就是这样喊穷人的吗?女儿颇为惊讶地说: 你真忘了?那是嗟来之食。哦。有些不常用的字词,有些物理或生物方面的常识,我现在经常要请教她,和她讨论,这意味着她长大了,知识也丰富了,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女儿每天清早去上学,我说我送送你吧,她说不用了,我问一个人走夜路不害怕吗?她说一路有灯、有人、有同学,怕什么?我对小西街,就有了一种夜不闭户、安宁祥和的感觉,如果可能,我宁愿长期住在这里。

某天去西头的菜铺,碰上我的一位女同学也来买菜。想起二十多年前她漂亮、单纯而矜持的样子,我没急着说话,只是一脸坏笑地看她。她许久才认出我来,露出简洁的微笑。过去这么多年,她似乎变了很多,没变的是她的高度近视。

见到她,我真的很高兴,像在异域碰上了老乡。不在于这个老乡以前处得有多好,以后会有多密切,只因为她的出现,使那些一去不复返了的认真或艰难走过的岁月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可以触摸的感觉。我无限感伤像开了闸,眼睛里有一股暗流要迸射而出。

但我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末了匆忙地道别。她和我干着一个活,急着要去给孩子做饭,以至于连挥挥手的功夫都没有,她朝了南,我去了东。

我没要她的手机号,因为有了联系方式不说话也是一种隐性的尴尬,要说话,怀旧的话应该不能说,要聊当下,那等同于认识一位新朋友,有什么必要呢?但我依然希望还能见到她,哪怕只打个招呼。看到她,我就仿佛回到青春年少的从前。

小西街匆忙的日子,让我加速变老,头发白了就白了吧,巷道里已经有小孩喊我爷爷,小卖部的大姐喊我叔叔,我都快乐地答应着。我以前满脑子阳春白雪、诗意和浪漫,现在终于要回到世俗中来。除了肩上的担子,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小西街由于狭窄,没有很多汽车,偶有车辆经过,也是慢慢悠悠地让着行人。我没听见过吵嘴打架的声响,楼下时有儿子喊爸爸,妈妈唤女儿,依然显得宁静。此刻,我拉上窗帘关上门,还觉得深深的巷道炊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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