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孙山的头像

孙山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8/19
分享

温暖的安口

不管是安顿了几口人,还是安抚了几张嘴,安口这个地方,一听起来就让人心里踏实。而安口窑,那里曾经熊熊的炉火,映红了高原汉子的脸膛,把泥巴土坯烧出了坚硬的质地,把寒来暑往烧成了温暖的岁月。

我慕名来到安口窑时,这里的炉火早已熄灭。

瓷市街纵贯南北,显得有点张扬和任性,它理所当然地成为安口镇的第一道招牌,使它区别于其它任何一座小镇。几家瓷器店斜躺在马路边,地上码着粗缸,架上搁着细碗。店主毫不遮掩地说: 安口产的大多是粗瓷,就像这些水缸、菜缸、暖锅、药罐,最精细的,要数盖碗儿和储钱罐,别的都是外地来的。一听他的话就是一个实诚人,就像安口的瓷器,但他分明带着足够的底气,毕竟,这里有过安口窑,“陇上窑”曾经久负盛名。现在的安口,就是一个陶瓷集散地,而对于安口瓷,只是一种陇人情怀。

但即使是景德镇的瓷器,在这里也卖得货真价实,因为安口人懂瓷,说不定店主的祖上就是制坯的、雕琢的、彩绘的、烧窑的。谁要给这里推销瓷器,就得有个合适的姿态,这就像同行之间说话,互相要尊重和交心。安口产的梅花盖碗儿便宜得惊人,一套只卖五块钱,我要了三套。主人在给我打包的时侯,不小心让盖子掉到了地上,盖子没有破,咣当当的在地上打转,待捡起来时,发现只掉了一块边。他执意要换,我说不用了,就留个纪念吧——我心里的安口瓷,不在于精美,而在实用、结实,就像大多数甘肃人,他们并不富裕,但很勤劳、诚实。如果安口窑的历史断了,那么我珍藏一套残缺的安口瓷,又何尝不可?

安口汽车站就建在瓷市街上,瓷砖贴面的门头能看出当年初建时的气派。可以想象,当年那些远道而来的寻梦人,这里就是他对安口第一眼的印象,曾经燃起了他们艰苦创业和安家立口的无限梦想。后来有人又是从这里离开安口,不管是要衣锦还乡还是因为走投无路,他们都恋恋不舍。他们珍重地带上几件安口的瓷器,作为对光阴流转的记忆。今天,安口汽车站已显得年老色衰,门口并排停靠着几辆橙黄色的小巴士,应该是往来于安口镇与华亭市之间的城郊车,色彩十分艳丽,与老站有些格格不入。安口汽车站,如一抹孤独的背影,任眼前时光交错。

和我见过的许多西北小镇一样,安口镇就像是一条季节河,在这初夏时节,人流稀少,他们或许去了华亭,去了平凉,去了更大的城市,或许去了田间地头,或许在家里躲着太阳,总之,街上没有多少事,所以显得空空荡荡。我寻着几座高耸的烟囱走过去,红瓦白墙之内,树木掩映宽大的厂房,可惜铁门紧锁,可能空无一人。这应该是解放后实行公私合营、改革开放后又多次改制的一家大型陶瓷厂吧,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一部分“安口造”,也许就出自这里。

厂门口一座圆形花坛,花坛里长着杂草,中间是一座假山,假山上落满灰尘。这都是当年国营企业的标配,其优美的小环境让外人十分羡慕。花坛对面,有一座类似礼堂或者电影院的建筑,八字型双坡屋面,大门开在临街的山墙上。门前一排橱窗,玻璃早已掉了,但可以想像,这里曾经人头攒动,争看《黄飞鸿》或者《大话西游》的画报。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从马路边透过破烂的橱窗向里照像,很有镜头感。这甚至有些江南园林的味道,无论你站前站后,都似乎恰到好处。

我放眼所及尽管有些荒凉,但还不敢说它颓废,相反,我倒是觉得有人在竭力地保护它们,期待它们复活,再放异彩。再往前走,有两排树木,林荫小道尽头,是一个单元式住宅小区,或许就是工厂的家属院。我和女儿探究建筑和拍照的时侯,两个女人一直在路边认真地说着什么,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想要结束的意思。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荡气回肠,但在她们眼里都波澜不惊,这已经是她们惯常的日子了。时间,也只有时间能抚慰创伤。

听说安口镇有个陶瓷博物馆,我开车在街上逛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于是决定放弃。相比于人为的包装和陈列,我更愿意看到安口的老窑址和与它相关的场景、生计,那怕一点点痕迹,以此浮想“陇上窑”曾经的风釆。在当地老乡的指引下,我们跨过南川河桥,去寻找一个叫高镇的村庄。

桥对面一条支毛沟,沟底地势起伏,草木茂盛,但没有人家。中国人讲究风水,大概这里的地气太硬吧!沿着工程车施工的便道上坡,一路荒郊野岭。临到山顶有一块地裸露在外,像是粘土,但我看不出它的用途。再看镇区,马路宽阔,车流如注,高楼林立,绿树绕合,一片生机盎然。刚才人在城中,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下得山来,沿另一条缓坡探路,绕过一个山咀,忽有两处房舍,沙路也变成了水泥路。我向一处房舍靠近时,发现其院墙下部密密地嵌入了黑釉瓷缸,一只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来,欢快地摇着尾巴,这让我喜出望外。

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看见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人,推着加重自行车从一条狭窄的巷道走出来。我迎上前去打招呼,他很热情,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应该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生活的关怀,我都认真地一一回答。他说我的家乡——定西是个好地方,那里田地多,人勤快,种土豆也能致富。我问他为什么了解定西,他说年轻时在定西换过缸。哦,原来是个老江湖,怪不得说话这么中听。

按照老人的说法,我刚才在半山顶碰上的那块裸土就是一个坩泥坑,千百年来,高镇人烧瓷制坯就从那里取土。至于窑,据说民国初年有一百多口,如今只剩半孔,要从小巷进去,向左,再向前,路过自来水房,就在河岸边。至于瓷器,家家的院墙上都有,所谓“罐罐垒墙墙不倒”,当然那都是残次品,正品收藏在瓷器店或民间。这就是一位安口老人眼中的安口窑,是轮廓,也是全部。

我照着老人的指点步入巷道,地上铺满瓦砾,杂草恣意生长,一幅人迹罕至的境况。农家大门两侧,果然尽是缸缸罐罐,或把它泥进土墙,或直接扣在地上,摆成围墙。入巷不远,向右的七八级台阶上面,有对开的红木门,漆痕斑驳,再往上看,挂着“安口窑神庙”的匾额。窑神?是保佑窑体坚固不垮、炉火经久不熄、泥坯不裂不炸、烧窑人安然无恙吗?从随处可见的残缸破罐可以推断,在手工制瓷时代,并非每一窑都顺顺当当,所以,烧窑也不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赔得倾家荡产。

真有半截残窑挂在崖畔上,似乎不是用繁密的藤条挽着,它随时都可能掉进河里。制坯是要用大量水的,用水就要择水而居,这是旧时生产生活的常识。残窑旁边有不大一块平地,老俩口儿和他们的小孙女在移栽葱苗,我试图从他们口里了解一点关于安口窑的历史,那怕是一点传说。女人带着歉意摇头,一个劲地劝我拿把葱吃,男人耳背严重,不住地问女人:“他是干什么的?”女人说是看窑的。男人有些气咻咻地离开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我触痛了他的尊严,他也许是个与窑有故事的人,他肯定是个与窑有感情的人。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我要结束我行色匆匆的拜望了,我踟蹰在高镇的村道上意犹未尽,我甚至觉得猎奇一样的拜望,亵渎了古老的安口。是啊,安口有陶土有坩泥,有煤有水,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使它成为陶瓷生产的理想之地。我已经无法考证“陇上窑”的辉煌,我无缘看到“安口造”的精美,但安口生产的坛坛罐罐,无疑也是一个时代的硬通货,从而使它成为陇上为数不多的工业重镇,为它赢得了甘肃四大名镇之一的赫赫口碑。今天它在转型发展,它当然有更广阔的未来,但它已不再是安口窑。

火车地老天黄地一声吼叫,仿佛惊醒了我一场梦,水缸、面缸、菜缸和花碟细碗都碎了一地……我又想起那些怀揣一技之长的追梦人,他们曾经拖儿携女,信心满满地来到这里,此刻,他们是走是留?我多么希望有新的“窑神”在安口窑火车站出现,他将用传统或者全新的技艺,用先进的营销手段来拯救安口窑,让熊熊炉火重新温暖安口的日子,让许多人的灵魂得到彻底的抚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