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爬上华家岭,拂过八盘山,沿着长尾子梁,一路向西、向北,像水汽一样打湿了村庄,一波又一波。有一缕撞在帽儿山,落到闯家岔,于是,沟沟坎坎,梁梁峁峁,土地像冬眠的肌肤开始复苏。
厚石坡上,三千年前的先民,扔下他们心爱的石斧、石铲、纺轮、陶罐和玉璜,头也不回地走了;被他们遗弃的洞穴和石灰窑,隐身于风雨飘摇的岁月深处,至今还清晰可辨,等待着后人去瞻仰。
三百年前的闯文举富甲一方,却是个狂妄之徒。他骑着高头大马去麻子川转亲戚,路遇乡人祈神求雨,便口出狂言:求什么雨啊,都给我做活来,保你们顿顿吃得肚儿圆。归途艳阳高照,唯有闯氏庄院大雨如注,眼见人财皆空,无力回天,他背井离乡而去。
三十年来,我时常走过闯家岔。先是一门心思地往出走,后是情不得已地往回走,像是一阵风,来去无踪。我看见付家老汉的羊群撵过了三河口,我听见张家老汉的山歌回荡在瓦碴辽坡。那时,我的父亲在帽儿山为我送行,像一尊朴素的雕像。
一年四季,我匆匆地走在这条路上,不忘走马观花。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应该都有辈分和称呼,但我叫不上,他们却知道我是一个山背后的孩子。走着走着,他们老了,整个冬天深居简出,当春风吹来时,他们才慢悠悠地走出门来,或再也不见了。
只有在这个季节,我偶尔会停下脚步,细数新一季的破土。我看见路边的枯草,它们挺过了整个冬季的风雪,却在春天的雨露中陷落,而新的生命正从它们身上爬起来。我看见一些熟识或陌生的人,正干着许多稀奇或新鲜的事情。
这让我想起过春节时看到的烟花,有人点燃了长长的引线,它扑哧哧地燃烧了许久之后终于爆发,火树银花,让人目不暇接。而这一切,我历历在目,我念念不忘,我乐于讲述。
五龙潭的冰雪消了,泉水涨了。如果钻出汽车,站在崖畔,就能听到它哗哗流动的声响,就能看到它在太阳下熠熠发光。一群麻雀飞过来,喝足了水又惬意地飞走了;几只嘎啦鸡从河坡上蹒跚向上,一边走一边呼唤着它的同伴。
童年的记忆遥远得像梦一样。人民公社时期,这里曾有一座高耸的水塔,柴油机日夜轰鸣,据说是要用山泉水发展灌溉农业。那是一段激情澎湃的岁月,生活在旱塬上的人们,都跃跃欲试,渴望做成一篇水文章。然而,好多热情的尝试都失败了。
我记得的闯家岔一贫如洗。沿路的房子没有一扇像样的门窗,烟熏火燎的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一身褴褛,两眼迷茫。秋收过后,庄稼上场,路边低矮的麦垛子斜搭在围墙上,或者用木头撑着,仿佛一场秋风就能把它们吹倒。
青年坝上的水面也涨了。几只赤麻鸭在水里游弋,鲜红的脚掌划出一层层的涟漪。农业机械普及后,再也没有牲口到坝上来喝水,它们就成了这里的主人。河堤上,小草刚刚探出头,旱柳长出了芽苞,嫩黄嫩黄的春天,正悄悄爬上岸来。
源于这一泓碧水,闯家岔人的设施农业比别处起步得早。2000年前后,他们就建起了第一座塑料大棚。寒冷的冬天,那里神奇地生长着绿辣椒、紫茄子、西红柿,惹得路人眼馋。我们也相信,毗邻公路的闯家岔比得深山区,总得风气之先。
引洮工程实施后,闯家岔人不但吃上了自来水,还用自来水浇灌出了新生活。农业合作社通过土地流转,发展反季节蔬菜,扩大了日光温室规模,还引进了芹菜、甘蓝、菜花等高原夏菜的大田种植,这里的蔬菜,从此走向天南海北。
一场雪最终下成了雨。起初,天上飞舞着小雪片,但地上没见得白,不久,十里岔道就氤氲在细雨中了。雨越下越大,漫过了路面,流向边沟。汽车前挡玻璃上的水珠向上流,路面上的积水往车窗上溅,但都不影响它平稳行进。
“牛马年,广种田”,父亲说,这意味着牛马年是薄年,广种薄收,徒劳无功。但张仪堂老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牛马年,广收田”,一定是丰年。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今年的这个农历牛年,看势头应该是丰年了吧?
1985年也是一个牛年,那年春雨多,庄稼长得欢。但夏天一场暴雨,秋天连日淫雨,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刚刚好转的生计又捉襟见肘。那夜的雨非常大,而我的小侄子高烧不止,打发人去闯家岔叫老先生,回来后都成了泥人。
紧张的输液打针,但情况迟迟不见好转,父亲急得在地上团团转。老先生几次拉开门,看外边的雨势,又坐在炕头,一边盯着一点一滴的药液,一边喃喃地说:这种病应该是要送医院的啊,但这么大的雨,这么烂的路,怎么走出去呢?
我听说老先生少年顽劣,后来浪子回头,认真学医,风里来雨里去,在闯家岔周边行医六十余年,挽救了无数生命。他八十岁上学会了骑摩托车,我路上碰见他,他总要停下来说话:“你们当干部的,把咱们的路修一修嘛!”是啊,这条路,人人都在走,但数老先生每次走得急。
这条路,我步行过,也骑过自行车、摩托车,后来开上了小车,整整十里之遥。1980年,公社组织社员,用铁锹和架子车,修通了一条从八盘山到华尖堡的土路,但还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2010年,乡政府以工代赈,八华路拓宽铺砂;直到2016年,在大规模的通村公路建设中,八华路打成了水泥路。但这么好的路,老先生没走过一回。
老先生夫妇一辈子生了四个女儿,他想总会有一个女儿要继承他的事业,当一名赤脚医生,救乡亲们于水火之急。二女儿张春玲听从他的意愿上了卫校,后来就成为他的好帮手。老先生去世后,张春玲当过几年村上的防疫员,后来放弃了老本行,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现在交通方便,有病可以随时去医院,村医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我感觉她说得有道理,但也为她的前途担忧。出人意料的是,在党的扶贫政策支持下,她任上一心为群众办事,颇有口碑。人们说:“老虎不生狼儿子!”这真是张门有幸,闯家岔有幸!
闯家岔黎明即起,有人骑上自行车去扫公路,有人开上电动车去菜圃打工,有人收拾着拖拉机,准备去上地劳动。撤去了火炉的村庄,零零星星升腾起几处乳白的炊烟,到处弥漫着柴火的味道、五谷杂粮的味道,以及胡麻油的味道。
太阳在东岭上蓬勃欲出,首先照亮了南北两条山梁,给闯家岔划出一个“∪”形的轮廓。接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阳光一层层落下来,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像柔软的丝绸覆盖了整个村庄。天地如此澄明,好似刚刚睡醒的孩子。
土地被犁铧一绺绺划破,撒上肥料和种籽,又把它抚平。这中间,没有大兵团作战,没有人欢马叫,自从有了拖拉机、旋耕机和播种机,耕种变成了一两个人就可以玩转的寻常事情,当然也需要技术。这让习惯于二牛抬杠的先辈们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念了一辈子的土地经,就这样被后生们轻易地放弃了。
左四破例没有喊我去喝酒,他说孩子们都有各人的事干,爱人张春玲还要为全村的事情操劳,他自己又不会操作农业机械,所以要去变工。过了这个店,就没有下个村,没人操作机械,他的土地就撂荒了。我明白他的辛苦,也理解这个粗中有细的人。
蔚蓝天空的背景下,村党群服务中心的红旗迎风招展。张春玲和几个年轻人——可能是上面派来的帮村扶贫干部吧,正在紧张地发放地膜和种籽。一年到头,他们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如今,闯家岔虽然已脱贫,但乡村振兴的路子才刚刚开始,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
广场上,几位老人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闲聊着农时和天气。有人说,今年是十一牛耕田、二龙治水、一日得金、六人分饼,是个好年成。有人就说,你那是老黄历,现在的年轻人把庄稼种在大棚里,不管几龙治水,总会旱涝保收!
车站上,三个孩子穿着鲜艳的校服,背着书包,捧着课本,在等待城郊车。小狗在身边跑来跑去,似乎要送他们一程。看到一只小猫跳下院墙,它兴冲冲上去交流,却挨了一巴掌,于是又去找它的小主人,蹲在地上摇尾巴。
这个新建的居民点,大概有百十户人家,白墙红门青瓦,崭新的太阳能热水器架在屋顶,风光互补的节能路灯矗立门前,各样儿的车辆停在门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有位老太太倚着门框,胳膊上挽只篮子,目送着她的小孙孙去上学,让人感受到村庄的纵深与温暖。
蟠龙寺的杏花开了,寺里开到寺外,一直漫过麻黄嘴、吴家湾,白花花的,笼罩了整个南坡。厚石坡的冬麦返青了,瓦碴辽坡的春麦绿了,绿油油的,铺满了整个东坡和北坡。窑门下、老庄坪的桃花开了,粉嘟嘟笃的,像是从苍茫大地上探出了娇嫩的脸庞。
委陵菜金黄色的小花密密匝匝撒在地埂上,河边一簇簇的苜蓿已有寸把长。新葱、新韭撒欢儿似的疯长,已经能割上一茬。闯家岔的“春尖”,正诱惑着我们念旧的胃口。这是一年里最为生动的季节,土地被赋于无限可能。
还不到锄田的时候,算是一个小闲月。庄稼人闲不住,很多人去了城里找活干,只等麦黄了再回来。这几年农村公益性岗位多,引洮工程、风电项目、设施农业、畜草产业,留住了一些中老年人,但村庄还是显得宁静。
常占国是闯家岔一个最爱折腾土地又没玩够泥巴的人。种菜的间隙,他到涧沟里挖胶泥,挑一担回去。在夜深人靜之时,捏出自己熟悉的农耕场景和对未来的生活愿景,然后涂上色,摆在桌面上,或送给朋友。
他的泥塑,得到了非遗专家的关注,成为远近闻名的“泥人常”。他的儿子在大学里学习影视编导,正在以父亲的泥塑手艺为素材拍摄一部纪录片,乡亲们都十分期待。无论怎么说,父亲的爱好能被儿子认可,真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一根(么)竹竿十二节,
庄稼人辛苦十二月。
何日脱鞋(么)炕头上坐?
单等个天阴下雨日。
……
老远看见老支书张富扛着铁锹走过来,我把车停在路边,想听他把这支小曲儿唱完。他看到我,难为情地笑了。我问,还记着正月里耍社火吗?他说,嘴里哼哼走路快么!我说你现在还抱得动狮子头不?他说,不,我们的张书记组织新秧歌,大家都喜欢这个!
闯家岔的秧歌,我从快手、抖音和微信朋友圈里看过。刚从泥土里拔出腿脚的乡亲,虽然他们的腰肢不够活泛,但唱得起劲,耍得热闹。从闯家岔走出去在外边生活的人,也愿意赶赴这里,与曾经的发小们一起,享受剪不断的乡情。
我走着走着,母亲也老了。她儿孙满堂,自然有很多的去处,有时住乡下,有时在城里。但我已经习惯于有事没事地往乡下跑,那是一条回家的路。
我走着走着,不觉已人到中年,自以为接上地气就能补充能量,因而最喜欢蹲下身子瞅着麦豆的成长。
我走着走着,闯家岔已天蓝水绿,春和景明。我知道,这里不久将麦浪滚滚,如火如荼。
(本文首发于2021年第7期《飞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