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暖阳洒在地面上时,老街的木门、铁门都一齐哗啦啦地打开,新的一天豁然开朗。
从上街到下街,炉烟弥漫过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此起彼伏。胡麻油的味道、猪肉的味道、土豆的味道、杂粮面的味道、酸菜的味道,在这样慵懒的清晨,像鸟儿一样散乱地飞来飞去。小狗朝着门口吠了几声,老街复归于平静。
院子里摊开了苞谷棒子,巷道里摊开了驴粪填炕,让暖阳照着。
我小的时候,这儿有一排坐北朝南的土房子,人们叫它大商店,玻璃窗户大木门,高大的扣板立在檐下,威仪自现。一斤煤油、两盒火柴、三尺白洋布,都要在这儿排队买,别处没有。
上下街之间有条垂直的小巷通向西兰公路,拐角处有个卖油饼的女人,每逢集日如约而至,大的卖两角,小的卖一角,那种美味我以后再也没有遇上过。
如今的老街就是乡下,就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就是慢生活,水泥沙浆或瓷砖贴面的房子像故旧一样藏在小镇深处。行人寥寥,我东张西望地走过时略显诡谲,惊动了院墙上趴着睡觉的一只猫咪。
临着公路的新街却是另一番模样,鲜艳而齐整的门牌上,只要你能想到的经营,大概都能看到。腊月里的年货摆出城,蔬菜、水果、调料、糖,甚至年画儿,都摆上案子,摆在人行道上,摆在公路边上。没人管他们的秩序,好像也不碍什么事儿。
这有点像八十年代的氛围。四县交界的乡民流水一样聚来,粜半口袋粮食,换来五颜六色的稀罕之物,意犹未尽地回去。
西兰公路改线后,宁远镇沉寂了很多年。进城潮、高中撤除、网购的兴起,许多因素叠加,这里又凋敝了好多年。现在,它又热闹了起来。
镇政府、卫生院、供电站、水管所、邮政所、农商银行、农贸市场,中小学幼儿园,一应俱全,这里除了安静,就是方便。乡愁与时尚并存的地方,是我们向往的小镇生活。
一群绵羊从新农村钻出来,羊倌耸了耸左肩,鞭梢子跟着打两颤,羊儿就会意地向右下了河坡。枯草或舒展或扭曲铺了厚厚一层,隔三差五有些高秆的芨芨草,羊儿穿行其间。泛碱的河床洇漫得很远,一簇簇旱芦苇随风拂动,河水结了冰,有两三米宽。
羊儿俯身在冰缝里喝了水,又低头寻过河滩,爬上了对面的河坡。它们在挑拣什么草,我不知道,它们也不知道。或许,它们的肚子不饿,就想转悠一下。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么好的草坡可以多养些羊,这些落满羊粪的柴草可以收拾回去填炕。有一圈羊,零花钱就不难,有一个热炕,冬天就不会太过漫长。
是什么时候,我变得像个老人,什么都与吃喝用度扯在一起,想把它塞进嘴里或留在家里。我又想起镇北口规模宏大的牧草加工厂和土豆鲜藏库,专业化、规模化、市场化是现代经济的必由之路,而我还停留在小农经济的余晖里。
宁远水库已经干枯了许多年——如果还在,它一定是这条旱川里最美的景观——可是它变成了一畦畦的肥田。堤上的柠条有一人多深,堤下的乱石当中,一缕碗口粗的溪水汩汩流出。它绕过镇子就蒸发殆尽,现在只是一条季节河。
这里曾经是大集,一位骡马商赶着两匹马儿去水库饮水,一匹马儿跌入冰窟窿再也没能蹦跶出来,它惊恐和绝望的神态一直笼罩着我童年的记忆。剩下的那匹马儿被父亲盘下,后来它不遗余力地繁殖,让我家的生活蒸蒸日上。
剪子山下的古老建筑被一片落满灰尘的荒草包围,彩绘的山门卓然兀立。没听到钟鼓之音,檐角的风铃清幽如哨,随即被河风淹没。对面有一座戏楼,上书对联“丝竹润乡土,雅俗赏风情”。
我站在水库泄洪沟上的石桥,想邂逅一位宁远中学说着吴侬软语的支边老师,和他谈谈青春与执念。想到他们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样子时,我的心里忽地酸了一下,他们早都离开了宁远,或许已离开人世!
再次回到镇区已经是下午四点钟,街上的摊点三三两两地开始撤了,电动车、农用车、汽车,都四下里散去。我突然听到几声公鸡的长鸣,不知是何用意,是提醒主人缓晌午吗?
我匆匆忙忙地联系一位朋友,想让他帮我讨一本韩强老先生出版的《古镇记忆》,带回去赏读。但等了好久,他还是没能打通韩老的电话。我想,我得再来一次或几次宁远镇,郑重地拜访老先生,听他讲述宁远镇的古往今来。
太阳落山,已近黄昏。一阵北风吹来,小镇所有的木门、铁门都戛然合上。似乎出现了瞬间的零乱,有经年的瓦片从屋檐跌落在地,有晒着花椒的笸箩从蜂箱上翻滚下来……门栓哐当一声插上的同时,我觉得,所有的院落都温暖如初。
(本文首发于2013年1月9日《定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