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出凤城,一马平川,川谷尽处,三山合围,坐落着一个小镇叫宁远。烟巷纵横,人口稠密,马路宽阔,东去西来,人称定西南大门。回沟河、羊营河、长湾河三条小溪在这里汇聚,始称东河,灌溉下游万亩良田。会宁、通渭、陇西三县近邻来这里赶集,络绎不绝,各取生产生活所需。
在熙熙攘攘的村落中,有处民宅,名叫三溪草堂,面山临河,花木簇围,它的主人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韩强。一排砖混结构的平房坐北朝南,西首是他的书房,名家、乡贤和自己的字画挂满墙壁,书柜里塞满文史典籍,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屋子里萦绕着书卷之气、翰墨之香。
他不是退休干部,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上过高中,上高中时,“数学一塌糊涂,最爱语文”,陇上新文学的拓荒者之一夏羊先生是他念念不忘的恩师。回到小镇后,在农业生产之余,他研究文史,坚持写作,热心文体事业,参加篮球队,创排剧目,组建聚文社,支持书画联谊会发展,也经营书店,像个不老的文艺青年和时代弄潮儿。
如今他老了。近十年遭遇了太多的挫折与磨难,伤心处不必提及。坐在书桌前,面对庙儿山绿了枯了,看着东河水流淌或者结了冰,他心潮难平,如老骥伏枥,又一次次提起笔。很多人来看他,包括小镇上曾经出去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远道而来,也包括小镇上耕读为生的青年茶余饭后的突然造访,他们各怀心思,总有一缕崇敬之意。
我也是慕名拜访者之一。前几天,我在当地报纸的副刊上写了一点关于小镇的文字,流露出路过宁远却未见到他的遗憾之情,他看到后,与我加了微信,相约见面。这是一个初春的午后,宁远镇几乎还看不到一丝春色,但老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的迎接,和当时的阳光一样,让我觉得温暖,觉得已经是忘年交。
同行者还有我的表兄冯瑞智,业余写点散文,我们都有共同的爱好。这倒在其次,他们以前是邻居,男人之间处得好,女人之间感情深,偶尔还要从城里捎点糜面馍,或者从镇上捎点土鸡蛋,那是一种浓浓的情谊。我试探着问:“是否可以再叫一下诗人邵军祥?”老人爽快地说:“打电话,就说我在叫他!”
四个人,一壶茶、一瓶酒,好酒者碰杯,喜茶者啜茗,享受一段难得的慢时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除了日落西山各自回家,海阔天空地闲聊就是这个下午的主题。两汉的路与墓,宋朝的窑洞、明朝的驻牧、清朝的碑记、民国的风云人物、解放后的发展与变革,小镇上所有的记忆,此刻都栩栩如生。
争论或是遗忘时,老人会不紧不慢地打开他新近印行的一本书《小镇记忆》,那里有他查阅史籍和实地考证的资料,并认真地念上一句或一段,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他在多半生的时光里写过很多的文字,但这是唯一以成果呈现在乡亲面前的一部。小镇上的好多物事濒临失传,即使三十万言的煌煌巨著,也只记载了沧海一粟,这让人心里沉重。
我就是带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和他告别的,我说我明年还来看您,老人说:“春暖花开了就来,我还有多少个明年呢?”这是一句诙谐的笑话,但怎么也让人笑不起来,毕竟他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了。好在他还健康,耳聪目明,我们就有很多期待,似乎有更多可能——小镇上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我们还要等一位老人整理成白纸黑字吗?
辗转于小巷之中,土夯的围墙、红砖砌成的山墙,小青瓦、平板瓦、树脂瓦,烟囱、火筒、太阳能热水器,交织着一段错综的时空。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小孩子滚铁环、挖辣辣,异常安静。也许因为农忙时间吧,但愿是这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小镇上因为一位博古通今的老人,让我觉得走进了它的纵深。
(本文首发于2023年3月27日《定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