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城市的罅隙

我站在厨房里，正拎着菜刀或拧着抹布走神时，对面的9号楼和10号楼之间，是一条穿过城市的罅隙。它像一张水墨画悬挂在空中，一山，一园，一河，一路，一桥，参差千万人家。

那山上也许曾经是有仙的，因为传说有过串串庙。庙里出了一个无良的和尚，忍无可忍的百姓纵火烧了庙宇，现在连它的痕迹都没有了。也有人说是大水冲了串串庙，那条壑沟至今像刀口一样，还是血淋淋的。山上虽然没了仙气，但总有白云飘在蓝天上。

山坡上新栽了很多侧柏，远看上去，像我饱经风霜的兄弟，身形销瘦。但它们似乎有无穷的力气和不拔的定力，它们立在风里，扎进土里，一季又一季地等待着雨水和墒情。它们最终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但当下还不起眼，如果你需要，可以背靠着它乘一点荫凉，这便有了生机。

山背后是一个叫上台的村庄，我多次骑行到那里，七八户人家大都院门紧锁。一位老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小孙女倚着门眶偷看着我，还有一只哈巴狗，无聊得朝我吠了两声半。山背后的背后是我的乡愁，我想，那里夏天生长着萝卜青菜，冬天有母鸡咕咕叫着在冰冷的地上觅食。

山下生长着砖混的房子，有高楼也有平房，繁密得水泄不通。六十年前，那里有个粮油加工厂，我年轻的父亲赶着一辆马车，把面粉、土豆和粗糙的代食品送往城区的各个粮站，再被分流到千家万户。有一天我去寻访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棚户区道路逼窄，我只好把车倒了出来又步行进去，小巷内的话语南腔北调，没有人知道太多的过往。

再近处是生态公园的一角，每年暮春，园里的松柏绿了，桃花红了，接着柳暗花明，一直持续到晚秋。整个冬天，树木消瘦，那里又空旷得像一片闲地，只有落雪的时候，才显得蓬蓬松松。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总有人在公园里吊嗓子，或者提上音箱唱歌，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城市总有许多闲人，他们仿佛才是公园的主人。

一条河，远看几近断流，似乎尚且清澈。如果蹲在水边，就可以用手机拍出它汹涌的样子，混浊如一瓢黄河。水偶尔会在太阳下波光粼粼，五线谱一样散发着欢快之音。它也许认识我，也许有一缕来自东河，经过我的村庄，我的我仔细想了一番，这应该是在日头斜照的时候，因为时值周末，我睡得自然醒后，那时正在做早餐。

河滩上长着茂盛的芦草，有点蒹葭苍苍的意思。每年春天，有人把挖掘机开进河道，铲平河床又把表层挖得松软，然后撒上草籽，不多日便草色青青了。如果去年发过大的山洪，今年还得疏浚水渠。挖掘机师傅先在下游挖好水渠，最后用抓斗在靠近河水的地方轻轻一触碰，水就哔拉拉冲下去了。我有时候童心泛滥，很羡慕他的工作。

河堤用水泥和石头衬砌了，堤上有路，或叫亲水栈道。栈道另一侧有树，有草坪。栈道每隔一段，都会竖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水深危险，严禁下岸。如今的孩子特别听话，放在我们小的时候，你没拿根木棍试试，怎么就相信水有多深呢？还有，那么深的芦苇，难道打仗和捉迷藏不美吗？

其实，另一条河流远远比它壮阔。这条叫友谊北路的城市主干道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南来北去，仿佛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正要去扑救，但肯定没有，毕竟天天如是。那么，前面一定有他们的梦想或者牵挂，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让人着急。夜里三四点的时候，这条街道也会休息片刻，路灯像慈祥的目光，瞅着她的孩子酣然入睡。

或许是一次失败的规划，成就了一条路的美丽。这条路与河道如影相随，呈“S”型蜿蜒前去，当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来时，它更像一条长龙舞动，给坚硬而冰冷的城市一种柔软和温暖的启示。整个城市要涌动起来，跟着河水的节奏，路上的行人步履铿锵。

一座桥横跨河水东西。除非中午特别灼热的时候，那桥上总有人在行走，总有人在桥上看水，甚至引来围观。桥上从来没有衣着鲜艳的女子，她们顶多是坐在车里经过，所以就少了曼妙的风景。看水的多是衣着灰暗的老人，他们像要送走一段不太紧要的光阴，那种抓心的意境旷日持久。

桥的那边和这边，都有高高低低的住宅，但是永远地看不到炊烟了。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屋舍，被一扇又一扇铁门封闭得严严实实。此刻锅碗瓢盆齐揍，饭菜飘香，也仅仅是在屋子里萦绕。没有人无米下炊，但一定有很多人在为生计忧虑，我不也是这样吗？原来那些楼宇都在说话，嘈嘈杂杂。

有古筝的声音从窗口传来，断断续续，显然是在练习。我从中听不出是喜是悲，在这座小城里，应该是没有很多人长于用乐器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思想，所以小城也单纯得像个孩子。这声音应该出自我们小区的某个房间，但由于高楼林立，小区的空气东冲西撞，让人辨不出声音的真正来源，所以似在“画”中。

马路对面的另一个小区如在眼底，只是稍微远了些。我经常看见那个院子里，一位头戴斗笠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倒着向后蠕动，他前面四五米的地方，另一个人拄着拐棍，佝偻着身子，艰难地跟进。我像个长舌妇一样打探，原来那是一对老年夫妻，女人做了腿脚的手术，老伴在帮她重新学着走路……

（首发于《海外文摘》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