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合肥 孙先文

橙黄橘绿的季节，南山中学夏草老师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春桃老师，喜欢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追求春桃的人很多，多到春桃也眼花缭乱，应了白居易那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

80年代初能考上大学的人很少，能考上大学的女生少之又少，上了大学再分配到南山镇这样的农村中学来教书的女大学生就稀少得如大熊猫一样珍贵。

春桃老师在一个秋叶飘零的季节来南山中学报到的。高挑的身材，一袭长裙，女人所有的风景，完美毕现。她一个挎包，一辆单车，裙袂飘飘驰进了校园。桃花般白里透红的面庞，让人一看就忘了季节，想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烂漫春天。她走起路来，马尾巴在脑后一跳一跳的，跳着跳着就跳到了几个单身汉老师的心里，幻化成万千头小鹿奔跑起来……

南山中学几年前分配来的七八个男老师，一直单着，在这样一个偏僻小镇，天苍苍，野茫茫，见不到一个有好姑娘。他们每年都望眼欲穿，希望能来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滋润一下他们那干涸的心田，每年都以失望而告终。

今年暑假后开学，春桃老师的到来，让萧瑟的南山中学校园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夏草第一个声张，春桃是我中学同学，她来南山中学报到是我到车站接的。

邱藤也放话，春桃是我家亲戚，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还玩过“过家家”。

西门雪松酒后更是吹牛，春桃的单身宿舍和我隔壁，她还来过我宿舍喝过水，吃过饭，聊过天。

夏草紧张起来，我都声明了是我女同学，怎么还有人打她的主意呢?他之所以宣称春桃是他女同学，有点像狮群的狮王发现流浪公狮觊觎王位时发出的低吼一样，警告对手：这片领地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夏草其实和春桃并不是同班同学。夏草读高一，春桃读初一，虽然在一个学校，连招呼也没打过。

夏草先下手这一招，学于他的父亲，七十年代，生产队社员可以开荒做自留地，谁开出的荒地就是谁的。夏草父亲先下手为强，在一个冬天，把一块荒地先打下横七竖八的南瓜垱子，虽然种南瓜在春天，他靠着这些南瓜垱子，迅速占领了大片荒地。

“打南瓜垱子”这一招看样失灵了，他很沮丧，找到了我这个过来人。小夏和我隔壁，常来我家串门，我也很喜欢这个的小青年，他的境遇很像当年的我。

夏草向我坦诚了自己的相思之苦，要我替他写情书。情书？文艺浪慢，应该正合这样女生的胃口。这小子，情商还算不低嘛！师大四年没有白念，我在心里嘀咕。

论写情书，我是高手，高中就会写情书，情书的处女作，是写给当时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一个高冷的女生。那封情书才情横溢，可是吓着她了，她把情书交给了老师，所幸老师没有曝光我的丑事，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爱情的小苗苗就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八十年代搞对象，那是一个朦胧吸引、互相暗恋的时代，相思羞于当面表白，一封情书可有千万言语寄托其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帮小夏分析形势：

春桃老师教语文，是个文艺青年；夏草老师——你教数学，是个恪守规矩的理科男。理科男像口味单一的白米饭，没盐没油没情趣，文艺女像花样繁多的冰激凌，爱浪漫爱憧憬爱美丽。这样的她和他，要想擦出浪漫的火花，是一道难度很高的数学“附加题”，解好这道题，你得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告诉夏草，欲速则不达，首先要摸清她有没有男朋友，别瞎忙乎。夏草为难起来，摸清这些情况很费劲也不够光明正大。我告诉他，那个男人在追女孩子的时候不使用一些小伎俩，伎俩说好听点就是艺术，说难听就是阴谋诡计。

我告诉他，注意观察，先看看春桃老师周末都去哪儿，周末有哪些人来访。因为老师谈情说爱的时间多在周末，这点我门清。

一个月的观察，春桃老师就回过一次老家，周末都在学校，也没有校外男人造访，夏草悬着的心落了地。

夏草决定动手了。

他设计了多种接近春桃的方案，感觉都不够自然圆满。一次在收发室看到春桃订阅的小说刊物，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借书。借了书要还书，还了书还可以和她探讨书中的内容。下一期刊物来了，又可以再续书缘，这样就会有无数个借口和春桃交流，日久生情嘛，我就可以慢慢走进她的心灵。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伎俩窃喜。

在学校食堂，夏草碰到了春桃，说去她那里借书，借《中篇小说选刊》。春桃订阅了《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夏草在学校收发室早就摸清了底细。

春桃听说夏草要借小说，杏眼里盛满了惊讶，嘴上却平静地说，数学老师对小说也感兴趣呀，看样我又多了个知音。你方便的时候来我这里拿，我这里小说多着呢。说完，她那马尾巴又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远方。夏草的心痒痒的，心里的小鹿又奔突起来。

春桃答应借书给他，认同他对小说也感兴趣，还即将把他引为知音，夏草心里美滋滋的，他很清楚自己：对小说没什么兴趣，只是对春桃感兴趣。

在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夏草敲响了春桃的门，在他准备迈进房间的一瞬间，女生房间特有的芳香，让他心乱气短，他的肾上腺素迅速飙升，在家设计了无数遍的台词，一句也记不得了，嗫嚅道，春桃老师，吃过了吗？他平时自己最烦 “吃过了”式的问候语，结果今天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

春桃老师正临窗端坐，飞针走线，编织毛衣，一缕夕阳透过窗棂斜照在她的身上，秀发也染成了金色。一尊女神散发出的古雅之美弥漫了整间屋子，夏草僵在门口发愣。

春桃看到夏草站着没进屋，忙放下了毛衣，让座沏茶。夏草坐到凳子上，瞥见了身边快完工的毛衣。

夏草发现，这件宽大的毛衣是男式的。

这一惊人发现，让他如坐针毡，是男朋友的？亲戚的？学校同事的？亲戚，不对，根据自己密切观察，没亲戚来过；同事？不可能，已婚的，有自家的女人料理，未婚的？还有谁能走在我的前面呢？

夏草陡然对这件毛衣产生了深深的妒忌，这一针一线揉进了多少柔情蜜意啊？哪个小子会有这样的艳福？

那件毛衣一直让夏草心里发毛，回来之后，他无心翻看小说。寻思着如何破获毛衣的主人。

有困难找民警，夏草有困难就找我。他央求我查清毛衣的主人。我略施小计——让我老婆去春桃那里串门，装着和春桃老师交流针线活技巧，没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出来。毛衣是给隔壁西门雪松织的。

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西门雪松已经暗度陈仓了。春桃已经给他织起了毛衣，这是多重的情分啊？难道西门雪松酒后的嬉皮笑脸不是在吹牛？夏草很落寞，一连几天没精打采。

我安慰夏草：一件毛衣能说明什么呢？可能说明春桃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姑娘，可能说明西门雪松正在使用一个小伎俩。即便春桃在为一个有好感的男人织毛衣，又能说明什么？你不能自乱阵脚。在尘埃落定之前，尘埃都还在空中飘呢，飘向何方，是不确定的。爱情这个东西就像物理学上摩擦起电，电子得失一样，首先要摩擦，才会有电子得失。爱，就要勇敢的爱；追，就要勇敢的追。

小夏从我这里汲取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似乎成了他的爱情教父。

我草拟了一封情书，文采飞扬，情意绵绵。让夏草静待时机，去叩开一扇爱情之门。

夏草已经来来回回借了几次小说，春桃每次都笑吟吟地把书借给他。有一次还把从家里带来的炒花生分享一半给他，夏草美滋滋的。

一次课外活动，夏草在操场偶遇春桃，春桃和他讨论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夏草对这些小说只是浮光掠影看了一遍，他理解小说也是数学思维，提取公因式，合并同类项。面对春桃的侃侃而谈，夏草谦虚地说，我是外行，感觉张贤亮这一组小说在写主人公灵魂的“救赎”，作品蕴含了作者对特殊年代里历史记忆的反思精神。理科老师的思维方式还是很让春桃老师耳目一新。

夏草和春桃探讨过几回小说，春桃言谈举止的每一个细节在夏草的眼里都是那样的楚楚动人，深深烙在他的心里；春桃的音容笑貌都那样的让他魂牵梦绕，难以忘怀。他第一次感觉到爱情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他灵与肉蓄满的能量正在桀骜不驯地冲决堤坝。

南山的冬天说来就来，第一场冬雪轻描淡写地勾画出山野轮廓的时候，夏草老师准备把情书放进两本小说之间，送给春桃老师，来表达他蓄谋已久的爱恋。

夏草敲响春桃宿舍门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开门的是一位军人，领章帽徽，煞是醒目。

春桃连忙介绍，这是我未婚夫，元旦探亲。夏草送书前准备的所有的美妙的言语顷刻间灰飞烟灭，他匆匆地和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握了一下手，没敢正眼看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在背转身的一刹那，他抽走了那封求爱信。

夏草再一次看到那个高大的军人的时候，是在南山中学的校园里里散步，春桃那红色的围巾和军人那一抹绿色，在操场雪后的黄昏显得特别地扎眼。春桃小鸟依人般的挽着那个军人的右手，走在操场的尽头。夏草惊讶地发现，那个高大的军人左边的衣袖，空荡荡的，迎风飘摆。

西门雪松也在操场散步，拍拍夏草肩膀，指着那个高大的军人说，《高山下的花环》，你知道吗？他就是那里面的人物，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受过伤，立过功，是个战斗英雄。

夏草和西门雪松一阵唏嘘后，都说，春桃真是个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