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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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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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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合肥 孙先文

我老拿父亲教育过我的话来教训我的女儿。女儿最近说,你应该写篇文章——父亲的格言

父亲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父亲的说过的许多话,经过岁月的“反刍”,越发让我震撼。

父亲是在我和妻大学毕业的第一个年头生病的。当时,我分在外地农村中学教书,妻分在家乡的农村中学教书。妻当时还是女朋友,常去看望我父亲,父亲很高兴,对我说,这姑娘不错,在大学就入了党,比你进步,我们党是不会看错人的。

三十多年过去,事实证明:我和妻携手走过了许多激流险滩,妻,还是发妻;我,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我。

父亲是刚解放时入的党,和善忠厚,目不识丁,因为苦大仇深,被党看好,在乡村里当起了干部。父亲对党的感情可以用当时的歌词“党的恩情比海深”来形容,毫不夸张。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学校突然宣布不上课,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举校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父亲正在整饬鸡舍,灰头土脸。当我把这个天大的噩耗告诉父亲时,父亲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等我再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蹲在院子一棵树下痛哭流涕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父亲你不是常说,男人就是打掉牙了,也要咽下去,今天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对父亲这一代从苦路上走出来的农民,他们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是我们这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的60后很难理解的。

最近热播电视剧《天下无诈》,让我想到我的童年时代,我和同村一个叫“大虎”的伙伴“打宝”。“打宝”,是一种在地面玩的游戏。宝,是用纸叠成的方块,谁用宝把对方的宝打翻过来,就赢取了对方的宝,当时我们村小伙伴们视宝为“宝”。我为了能赢宝,故意在打宝的时候把袄子解开,借助风的力量,把对方的宝扇过来。小小伎俩,屡屡得逞,但这次被”大虎”识破了,跑到我家追要他的“宝”,说我“赖皮”(俗语:使诈)。恰巧父亲在家,听完大虎的叙述,不由分说,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勒令立马归还所有“非法所得”,并罚一个晚上不吃晚饭。民以食为天,不让吃饭是我们那个时代的重罚。后来父亲告诉我,人不要耍小聪明,骗人等于骗自己。父亲还给我解释,常耍小聪明的人,别人以后是不会跟你玩的,一个人混到没人跟你玩了,你还有意思吗?

父亲这句话,让我后来对好耍小聪明的人心怀戒心,敬而远之。

父亲不识字,但又是一个特别崇尚读书的人,常和我们姊妹们说,我家掼锅卖铁也要让你们几个念书,三代不念书不如一圈猪。姐姐上过小学扫盲班,三个妹妹都读过中学,三个妹妹后来都成了医生。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开门办学”的七十年代初,能如此不重男轻女让女孩子读书的父母是不多的。村里有些家不让女孩子读书,父亲常劝他们,女孩也是人,是人就要读书,读过书的人,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回忆父亲这番话,让我想到杨澜女士有过女人读书一段精彩的话,她说:有人会问,女孩子上那么久的学、读那么多的书,最终不还是要回一座平凡的城,打一份平凡的工,嫁作人妇,洗衣煮饭,相夫教子,何苦折腾?杨澜回答:我们的坚持是为了,就算最终跌入繁琐,洗尽铅华,同样的工作,却有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家庭,却有不一样的情调;同样的后代,却有不一样的素养。父亲当年说的“不一样”大约也就是要表达杨澜这样的“不一样”吧。

读书的人看上去就是“不一样”,出自一个文盲的农民之口,这里有他的羡慕,有他的渴望,也有他想从儿女身上找回“不一样”的期待。

父亲除了有抽烟喝酒的嗜好外,没有其他恶习,他嫉恶如仇,尤其鄙视赌博。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放寒假过春节,农村娱乐的主要方式是“推牌九”(赌博的一种)。我混在大人中间摩拳擦掌,有时“钓黄鳝"也能得手,赢过几毛几块,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有一次,正在我赢钱得意忘形的时候,父亲驾到,父亲的眼神有雷霆万钧之势,那威严的目光我是领教过多次的,我乖乖地溜了出去,回家又被责罚:停吃一顿中饭。晚上,父亲还要训我,娘阻止说,儿子还赢两块钱呢,父亲撂下一句:赢了钱输了心,说完,气呼呼地端坐那里抽着他的烟,烟雾笼罩着他那一张冷峻的脸。后来,我再也不敢去赌场了,长大后才明白:赌钱是最能消磨一个人志气的一件事。父亲说的这个“心”,指的就是“志气”吧。

父亲当了几十年的乡村干部,家里一贫如洗,三间草屋,下雨漏雨,刮风漏风。包产到户的领头人,时任山南区委书记汤茂林,来到我家,第一句话,你这个干部怎么越当越穷。

穷是父亲的本色,父亲常说一句话:乡里乡亲都看着你,当干部不能瞎干的!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父亲朋友多,人脉广,有时找领导或熟人批个条子,能搞一大卡车化肥,有时还能搞到一车木材,有人劝他,转手卖个差价,也算辛苦钱。父亲不为所动,父亲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一辈子的话:只认钱不认人,最后将剩他一个人。

父亲走了几十年了,我回老家,常常听到家乡的老人们夸我父亲:老支书是个好人啊,他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信得过他……前年春节,我陪母亲在老家,一个绰号叫“大启应”的老汉,拎着礼品,拿着两百元钱,来我母亲这里感恩,说,老支书活在时,对我这个“鳏汉条”(光棍汉)有大恩,我要报恩啊!

父亲虽然当的是比芝麻还小的官,但践行了一个大道理:金杯银杯不如百姓口碑,金奖银奖不如百姓夸奖。

1979年5月,时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万里同志亲临小井庄察看庄稼,路过柿树岗公社合龙大队,下车了解农业生产情况,父亲时任合龙大队支书,公社派人通知他:万里书记来调研,当时父亲正在挑水,水桶和扁担没来不及送回家,立马赶了过去。回来和我们说,他汇报了老百姓的穷,汇报了合龙小学校舍一直是危房,讲他汇报的都是真话。

文革后很长一段时期,乡村干部被训导得讲惯了假话,父亲敢于讲真话,还是有一定勇气的。

80年代,我上大学。临走时,父亲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认不得钱不要紧,认不得人就不得了了,父亲还解释说,认不得钱,大不了丢了钱,可以再挣;认错了人,走错了路,回头就难了。

一个人一生遇见的人,走过的路,就决定了你的人生格局。父亲这段话,让我时时常警醒: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父亲是在我大学毕业第一年患病的,消息是我姐夫骑车跑了40多里路,到学校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电影院组织学生看电影,电影放到中间,喇叭里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说,家里人有急事找我,我立马紧张起来,家里失火了?家人遭难了?一脑子不祥的预感。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姐夫支支吾吾说出了父亲得了“癌症”,八十年代的农村,癌症就是绝症。当时刚刚分田到户,男劳力就是家里的擎天大柱,母亲得到这个噩耗,哭哭啼啼,两个刚上初中的妹妹,为了帮妈妈干农活,也没去上学。我和二妹妹刚刚参加工作,涉世未深,家里突遭变故,手足无措。

好在父亲还很镇静,回家后依然犁田挑水,操持农活,好像无事人似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在几个月之前,父亲身体就有不适的感觉,父亲早年吃苦吃惯了,特别能忍,大病、小病从来都是拖着,没去过医院,这次实在扛不住了,才去看的病。

我回家看父亲,劝他不要到田里干活了,父亲说了一句:人不管遇到什么难,生活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共产风”我拣了一条命,已经够幸运的了。

父亲是32年前的一个冬天走的。

那天,阴云低垂,霜凝大地,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从四十里外的学校往家赶,路上扬尘漫漫,路边田野苍苍。我心乱如麻,两眼直瞪着前方,把自行车蹬得“格朗”响。等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语不成声,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慈祥和怜爱,他已经无法说出平凡而又伟大的警策之语了,我再也无法听到父亲那醍醐灌顶的“金句”了。

父亲走了三十三年后的今天,父亲的许多话语依然在时时敲打着我。有时,我在想,一个男人对父亲的理解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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