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院子

        合肥 孙先文

我心目中理想的房子，一定是带个院子的。无论院子大小，都有天有地，自有乾坤，顶天立地的感觉油然而生。

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曲径通幽、绿叶纷披的一方院落。有人说，每个中国人心里都种着一个院子的种子。

自小在院子长大，院子里有太多美好的记忆。童年时光，农家小院，房前屋后都有院子，前院拱卫着庭堂，后院遮掩着后门。父亲在前院栽种了白杨、泡桐；在后院栽种了槐树和枣树。白杨和泡桐是速生树种，我上初中的时候，白杨树已经高大挺直，枝繁叶茂。泡桐树也姿态婀娜，硕大的淡紫色和白色的花朵，美丽惹眼。父亲笑吟吟地指着院墙边一棵泡桐对我说，泡桐的木材纹理通直，不翘也不裂，等你结婚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箱子和衣柜！

我最喜欢的还是后院的槐树和枣树。春天来了，一院槐花，真是“四月槐花馥郁香，玉姿雪态倍芬芳”。母亲和姐姐农闲时捋上几把槐花，开水一焯，晒干后，蒸蛋，清香四溢；蒸腌干鱼和腌老鹅，香味叠加，是下饭的极品。后院的枣树，弯弯扭扭，枝条旁逸斜出，花开得迟，细碎繁密，很难看出是花的模样。只要端午节一过，你不经意间就会从枣树油亮的绿叶缝隙间瞥见青枣，它们好像是一夜间冒出来似的，亮亮的，圆圆的，不招摇，不显眼，安静得像个书生。立秋一到，枣子的颜色就会由青变黄，由黄变红，有的红黄参半，玲珑于枝头，璀璨在秋阳之下。每逢这个时候，三个妹妹就闹着要吃枣子。我神秘兮兮说，只要我一施魔法，就会满地金枣。大妹最会说，央求我施展魔法。我往树下一站，使出浑身力气，摇动树的躯干，熟透的枣子，冰雹似的“噼噼啪啪”掉落下来，三个妹妹抢着枣子，一地笑声。

农家小院早就荡然无存，但我对院子依然有着深深的眷恋。院子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是家的象征。古人即便再穷，都要围一院落而居。用木头支起屋瓦，用篱笆筑成院墙，安放一扇柴门，就是一个简单纯粹，却只属于自己的世界。看过冯唐写过一篇文章《我心目中理想房子》，其中有一点提到，要有一个大院子，栽有果树或者花树，或者又开花又结果的，在树下支张桌子，摆简单的酒菜，开顺口的酒，看繁花在风里、在暮色里、在月光里动……想想都觉得舒坦啊！

工作后，在农村中学教书，所幸分到了带院子的房子，院子虽然不大，但我感觉挺好，院子的外面是一片荒地，一望无边。我在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当葡萄藤的触角爬到我书桌窗沿的时候，我就知道浓荫满架已经不远了。我还在院子里砌上鸡舍和鸽子棚。早上鸡群从院子连飞带跳冲出去，在院墙外草地上撒欢。鸽子“呱呱，呱呱”在屋顶炫技，倏地起飞冲天，雄鸽夸张地拍打翅膀，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蓝天之上，一群精灵久久翱翔。我站在院子里，看它们绕着房舍上下翻飞，它们低空掠过我的头顶，还能听到翅膀穿越空气的声响，那是早晨天空最美妙的音符，仰望着鸽子划过的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我早已心骛八极，视通万里。

夏天的院子，别有洞天，葡萄架下的阴凉，引来了鸟儿驻足流连，人至不去，有的鸟儿路过歇息，看一下葡萄架的风景；有的鸟儿上下穿梭，寻找虫子，想大快朵颐；还有的鸟儿对熟了的葡萄垂涎欲滴，试着把葡萄叼走。我看着自己亲手栽种的葡萄一天天变大变紫，挂满枝头，“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的诗情画意已经溢满了心头。

葡萄架下还是炎热夏季夜宿的好地方。有一年持续高温，那时没有空调，一台电风扇拼命旋转，也驱散不走滚滚热浪。夜晚，我们一家三口在院子挂起了帐子睡觉，女儿很兴奋，在床上淘气起来，我指着从葡萄和叶子缝隙中漏出的几点星光，说着天宫的神话故事，一家三口立马气定神闲起来，心静自然凉，热浪似乎也退去了许多。我多希望“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写的不是秋夜，而是夏夜，表达的不是宫怨，而是惬意。在农村中学贫穷的日子里，有一方院子相伴，我们的日子依然过得温馨浪漫。

为什么我们对庭院有那么深的情结？或许因为它是一种味，一种情怀，一份眷恋，一份安宁。它把含蓄，内敛，唯美，以及太多美好向往融入其中。这样的房子，有家国情怀的人才配得上它的钟灵毓秀。

2000年调进了城里中学，住进了套房，从此和院子告别。忙忙碌碌中，院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深深地觉得院子就是中国人一生梦想中的最后的家。

城市化，作为当下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正在深刻全面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和习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景渐行渐远，任时光流转，岁月变迁，我们无法忘却拥有庭院的日子，看堂前花开花落，望檐上云卷云舒，等冬去春来，面向院子，春暖花开。

疫情期间，我们宅在高楼之上，宅得多么辛苦，多么乏味。那时，我又想念起当年的院子来了，如果有个院子，我或许可以去院子看看花草，驱散心头的阴霾；或许我可以环顾院子四面的天空，放飞一下自己的思想；或许我什么都不做，只需躺在院子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一缕风，一道光，一棵树，就可以让我醍醐灌顶，走出疫情的“围城”。

我给一个准备去“中国院子”看房子的老同学发了一条煽情短信，短信溢满了对院子的赞赏——当你鹤发童颜之时，站在房子的露台之上，看着青青的紫蓬山，蓝蓝的大堰湾。再俯视自己的庭院，老伴在花圃修剪着花草，两个孙子在院子里奔跑，院子拐角还有一垄碧绿的菜畦在沐浴着骄阳。此时你一个深呼吸，开启了太极拳模式......不远处繁华的都市只配作你的背影。

院子，让多少人对它情有独钟啊！每个有家国情怀的人，都会对庭院式生活的恋情历久弥新。我们不求大福大贵，不求奢华别致，但求筑一小窠，得一方天地，躲进庭院成一统，偷得浮生半日闲。诚如林语堂所言：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