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村的田埂上

合肥 孙先文

我回老家，一定要去田埂上走走看看。

走在老家的田埂上，踏着软软的衰草，看着金黄色的稻穗，摸摸炸开的棉花，听听衰弱的蝉声，这里是迥乎城市的另一个世界：天高地阔，白云如絮；田野上，绿色深沉，金色错杂。自小从农村长大的我，一走上老家的田埂，两腿生风，两眼明亮，心无挂碍，轻松大爽，久违的赏心悦目的感觉漫遍全身。

走在乡村的田埂上，能穿越少年的时光。

几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放牛娃，牵着牛走在家乡的田埂上。田埂的边缘，长着水生生的青草，像田埂的秀发，葳蕤繁茂。牛不紧不慢地啃着田埂边的嫩草，发出“呼啦”“呼啦”地脆响，惊起的青蛙、蚂蚱和不知名字的昆虫四下逃散，有的逃向秧田，有的飞向空中。有时还遇上一只大青蛙，它高高跳起，像喷气式飞机一样，喷射一股尿液逃走，尿液射在我的光腿上，凉凉的，湿湿的，痒痒的。青蛙为何如此？是防御还是进攻，是兴奋还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秧田里，秧鸡“噔——噔——噔”叫得正欢。小溪旁的灌木丛里“苦儿”鸟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苦儿”“苦儿”——说农人忙得太辛苦，还是自己生计太辛苦呢？“苦儿”鸟有领唱，有合唱，有低音，有高音，回环往复，响彻原野。燕子在低空飞行，快如闪电，掠过秧苗，捕食飞虫，有时能听到燕子猎获成功的细微声响。我拉紧牛绳，聚精会神看着牛嘴运动的方向，随时警告它不要对埂边的秧苗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牛啃草的节奏放慢，直到三心二意的时候，表明它已经吃饱了。牛会抬起头瞄向山坡，寻找他的同伴。看样吃饱后牛儿才会有诗和远方。我翻身跳上牛背，策牛扬鞭，我也去找我的同伴，我也有诗和远方。这时，山岗，小溪、田埂、稻田，村庄、炊烟……成了我和牛最美丽的诗行。

走在乡村的田埂上，能听到生命的歌唱。

娘说过，一棵庄稼一条命，不能遭践它。田里的庄稼是有生命的，你走在田埂上也能感受到它的气息，聆听到它们的声音。一粒种子破土而出，就是一个新生命的呱呱坠地，它不惧风雨，向上生长。一田稻苗、麦苗、高粱苗、玉米苗、棉花苗挤挤挨挨，互相鼓励，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苗儿长高长大，开花结果，然后枯萎凋零，直到零落成泥。它们一岁一枯荣，无怨无悔。即使它们将要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还忘不掉要在秋风中瑟瑟作响，发出慷慨赴土前的壮烈誓言——春天，我还会回来的。这是生命的轮回，也是生命的绝响，

每年油菜花开的时间，我总要回一趟老家，看娘，看娘种的菜园，看油菜花。住在城里忘了季节，但我心里总是惦着季节。回到老家，搬把椅子，门前一坐，金灿灿的花的海洋就在眼前，无边无际，馥郁芬芳。 这才是真正的“四季花海”。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比城里打造的人工“花海”生动得多，真实得多。

要和油菜花亲切交谈，必须走到田埂上。

一朵油菜花，年前不是花，还是一棵萎头耷脑的菜，匍匐在土旮旯里，冰冷的霜雪打压着它，凄凉的风雨欺凌它，它乖乖地贴着泥土蜷缩着，灰头土脸，默不作声。冬天里，一垄油菜畦，放眼望去，泥土的灰不溜秋是主色调，油菜苗的绿色只是陪衬和点缀。这些不起眼的绿色卑微地静静地待着，它在韬光养晦，蓄势待发。自然法则告诉它：再大的本事也斗不过天，斗不过地，必须忍耐，必须待时而动。这些菜苗懂得顺应自然规律，懂得“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

季节过了年，春回大地，泥土温暖起来，霜雪化为了春水，土地开始松软，土地唤醒了油菜苗儿，春雨也淅淅沥沥凑热闹。唤醒的油菜苗从泥土里爬起来，伸腰踢腿，抖擞精神，汲取营养，补充能量；太阳温情脉脉，贴着油菜的脸儿，喁喁情话，抚摸它每一寸肌肤；蜂儿蝶儿赶趟儿，嗡嗡地闹着，鼓励油菜苗向上向上。小油菜苗像得到诏令一样，开始疯长，就像个青春期的小姑娘，一眨眼，出落成了楚楚动人的大美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油菜苗是怎样开枝散叶的，金灿灿的花已经戴上了头顶。蓝天白云之下，无数朵油菜花汇成了花的海洋，金波荡漾，招蜂引蝶。春风送来了它的花语：姿容清丽厌奢华，淡淡平平不自夸。

走在乡村的田埂上，能触摸到秋天的脉动。

秋天瑰丽的色彩，最先是从田野里荡漾开去的。经春历夏来到秋，田里的庄稼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缤纷，特别招眼。农人们渴望的“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纵横万亩连”丰收图景次第铺展开来。

秋天的田野是最耐看的，它少了一份春的盎然，多了一份秋的灿烂；少了一份夏的火热，多了一份秋的恬静。

沉甸甸的稻穗沐浴在秋阳下，汇成了金灿灿的海洋，金色的海洋波澜不惊，不喧哗，不躁动，除了一缕秋风掠过，一两只鸟儿飞过，传来细微的声响，整个旷野悄无声息。金色的稻穗谦卑站立，它们安静羞涩，它们庄严肃穆，像凯旋而归的万千将士不谈功勋，不求封赏。低头冥想的一束束稻穗，像在思考土地的恩典，又像在祈祷着农人们的福报。岁月能把人雕刻得淡定从容，风霜雨露也能把一棵小秧苗历练得奢华低调。

今天走在家乡的田埂上，田埂上的草依旧葳蕤繁茂，野草上依旧跳跃着昆虫，但见不到弹射撒尿的青蛙，见不到激情欢唱秧鸡的，见不到“呼啦”“呼啦”啃草的牛儿，见不到忙碌壮实的乡民……

见得最多的还是吃饱了的鹅鸭站在田埂上睡觉，梳理羽毛……

田埂，是村庄的小路。昨天，我走在上面，离开村子；今天，我想沿着田埂，回到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