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 孙先文
娘今年86岁,独居农村老家,身体还算硬朗,她把房前屋后的荒地都开辟成了菜园。门前一大块碧绿规整的菜园子就像娘的一张亮丽名片。介绍着屋里的主人是一位热爱生活、勤俭持家的人。
娘住的是新农村规划的两层小楼,门前一片开阔地,娘把它开垦成了菜园。娘说,地荒着,庄稼人心里就着急。娘种了一辈子田,也种了一辈子菜园。独居之后,娘就把菜园里的菜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浇水、施肥、间苗、打岔,辛勤侍弄着它们,精心呵护着它们。看着园里的菜苗儿一天天长大,娘的脸上就挂满了笑容。
娘种的菜特别好看。娘说,品相周正的菜才好吃。
从我记事开始,娘就种菜,一年四季,餐桌上少不了娘种的菜。春天,豌豆套种在玉米下面,豌豆开出紫色的花,探头探脑,像个淘气的孩子;夏天红色的西红柿和白色的茄子、绿色的青椒相映成趣,不远处,缸豆和黄瓜爬上了架,藤蔓袅娜。姹紫嫣红的蔬菜有时还引来小鸟,它们贪婪地捉虫子,人至不去。菜园俨然成了小花园。
在缺吃少喝的年代,娘的菜园子让家里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娘种的芫荽和菠菜特别好吃好看。芫荽,长在菜园里,肥嘟嘟的,嫩生生的;菠菜,绿油油的叶子,粉红色的心。因为低密度播种,它们一棵一棵就像一柄柄小伞倒放在地上,充分享受着阳光雨露,显得特别健壮脆嫩。看着娘从菜园带回来的一篮子新鲜芫荽和菠菜,我一上午放牛都有了劲头,因为中午吃饭有了奔头。
娘种的菜不但好看,而且好吃。
在我们上学的年代,冬天,特别是过节,我们一家围着煤球炉子吃饭,豆腐锅“咕嘟”“咕嘟”叫着,娘把芫荽和菠菜溜在锅边,它们翠生生地卧着,“清清白白”的组合,看着就养眼,口舌生津。接着,娘再浇上蒸腌鹅的油汤,叫“上光”。上了光,一锅的菜肴立马生动起来。我们提着筷子,瞄着锅里,静待花开。只要锅中间一开花,我们就立马下筷。芫荽和菠菜那香香甜甜、脆脆爽爽的美味,让我们齿颊留香,令我终身难忘。菜园里收获的都是普普通通家常菜,经娘的妙手一搭配就活色生香。那时候的娘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无所不能的“超级女神”。娘看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津津有味,热气腾腾,暖暖和和。娘的脸上总是笑呵呵的。
时至今日,出于对儿时美食的美好记忆,我去菜市场买过多次芫荽和菠菜,那里的菜一捆一捆的,干净整齐,色相似乎也不错,但全然没有了芫荽和菠菜天然的身姿。松开一看,一颗一颗菜大得夸张,大得虚伪,失去了农家菜的乖巧俊朗的模样。炒熟了,汤汤水水,当年的芫荽菠菜的香甜味道一点也找不到了。
娘是个干什么事都图好的人,菜种得好,就连菜园也要整理得方方正正,错落有致。上次回家,娘说,美好乡村建设,我一个老奶奶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娘还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艰苦的年代,娘开荒种菜,穷则思变。
瓜菜半年粮。人民公社时代,物质匮乏,经济困难,父亲是一位常年奔波在外的村干部,顾不上家。一个农村妇女的娘,带着五个嗷嗷待哺的半大孩子,菜园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生产队的荒地可以开荒种菜,但都被壮劳力开垦完了。娘为了扩大菜园,搞好家里的菜篮子工程,只有另辟蹊径,她在村旁废弃的公路上动起了脑筋。这里的路是鹅卵石和沙铺成的马路,结实坚硬,开垦出来很困难。首先要弄走铺路的砂石,然后再用新的泥土垒成菜畦,最后施以足够的农家肥才能把它养成菜园子。娘白天在生产队干活,中午和晚上挤出时间来翻弄砂石,我放学也帮娘干活,硬生生在旧公路上捯饬出了一片园地。
娘这种开荒的能力一直保持到现在。新农村规划后,村子后面有一块荒地,80多岁的娘用铁锹每天挖一块,凭着愚公移山的精神,硬是挖出三升地。这几年,娘在这块地里种过黄豆、棉花、油菜、芝麻。老家青壮年多外出打工去了,撂荒的地多了起来。娘看着这些荒地坐不住了,这里种几垱南瓜,那里栽几颗扁豆,门口的破盆烂罐都栽上了葱蒜。
娘是个文盲,种菜全凭感觉和经验,没有科学技术指导她,但每年菜的茬口安排和种子的选择都精准有序。菜园里四季常青,蔬菜不断,高干白,四月青,抱心菜,生菜,莴苣,苋菜,青椒、扁豆、豌豆、黄豆、西红柿,南瓜、冬瓜……应有尽有。为防止水土流失,娘在菜畦的边缘栽上一排排葱或蒜,像一队队卫士守护着园子,一垄垄菜显得界线分明,长幼有序,美观好看。
不久,我回老家,娘领我看看她那几块宝贝菜园子,指着那块最大的“三升地”认真地说,这块园子是我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不能丢了。我老了之后,传给你,你退休了,回来继续种。我笑笑,答应了娘,尽管我不可能回来种菜,但面对娘“传男不传女”的拳拳之心,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对于娘这一代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土地就是最金贵的东西啊!
每次回家,娘总要展示它的劳动成果,墙角码着一排南瓜,桌肚卧着两个冬瓜,尼龙袋里装着黄豆、绿豆、红豆,青豆,小布袋里还藏有野黑豆,花色品种令我惊讶。还神秘兮兮跟我说,伢子,黑豆子留给你带回去,庄子上人说,野生黑豆子补身体。每次从老家回来,临走时,娘就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许多瓜豆蔬菜,一定要我带上。我知道,带了娘的东西她才高兴,她有成就感。最近一次回家,听娘抱怨:今年雨下多了,不兴庄稼,我种的南瓜没有收成。把收藏的两个南瓜,挑了个大的让我带上。
每次回老家,驮着娘送的瓜豆蔬菜,听着娘的殷殷嘱咐,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满满的幸福感漫过全身。
能一直吃上娘种的菜,是我的福分;想一辈子吃上娘种的菜肯定是奢望。最近两年我有一种隐忧:一旦娘哪天驾鹤西去,故园颓败,菜地荒芜,我再踏上那方土地,将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