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

      合肥 孙先文

学校传言：高升由年级组长将提拔为校办主任，有人说他是能人，有人说他是高人，有人说他是跟对了人。还有人说他家市县里有人。

高升和白冰夫妇三人中学就是同学，现在又在一个学校教书，关系很近，关系也很远。上一周的一次教研组小聚，白冰给高升刺痛了。

周五下午，语文教研活动结束后，95后新教师小丁请同教研组老师们吃饭，这是新教师入伙约定俗成的规矩，被教研组长称之为“吃饭，也是教研活动的拓展和延伸”。小丁很谦恭，一再要求同行前辈光临指教。很显然，指教是客套，关照才是实情。以后在同一个江湖混，小丁是新人，低调一点，谦虚一点，前辈才会舒服些，舒服了就不会和他为难，就愿意和他交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这点常识小丁还是懂的。

白冰应邀参加了聚会，席间，他的同学高升也在。

白冰疑惑了，高升是政治教研组的，怎么混到语文教研组里来？还端坐嘉宾的位置。

大家敬酒都从他那里开始，每一道菜都先转到他那里才剪彩。还有美女老师打的绕到他身后千娇百媚地敬酒。白冰很妒忌，也很不平。

高升，绰号高大吹，一个s学院毕业的三本生，现今如此风光，哪里来的胆气和能量？想当年，中学时代，每次考试我都甩他几条街，白冰愤愤地想。

现实就是现实，不服不行。回家路上，同事告诉白冰，你消息真闭塞，学校都传开了，高升马上要提主任了。白冰如梦初醒，第一次感觉到权力的威力。他亲眼看到了高升站到权力的核心中枢，享受别人仰望的快感。那是多少男人渴求的赏心悦目的风景啊，可惜这种风景距离自己太遥远。

白冰回家情绪低落，老婆马兰花看得很清楚。

“你说我哪一点不如高大吹？”白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好气地说。马兰花一头雾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书教得比他好，班主任做得比他强。人长得也比他帅。但……“女人收住住了话，怕火上浇油。

“但什么？”白冰认真起来。

“但你跟学校领导没有他跟得紧。”女人还是说了出来。

马兰花一语中的，她对高升这个老同学算是了解的，上大学那会儿他还追过她，马兰花讨厌他急功近利的嘴脸，这场追求，刚开头就煞了尾。

“中学就会向班主任打小报告，顺蛋虫一个，今晚你没看到他那”烧包“样子。”

“他烧什么包了？”

“听说他要提校办主任了，还没提呢，在饭桌上就摆谱，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牛逼得跟校长似的。”

马兰花给老公沏了杯茶，笑着说：“他刚毕业的时候，职业规划里就有当领导的计划，你有吗？你只在一亩三分地里埋头苦干。”

马兰花无意唆使老公去搞歪门邪道，她只是提醒他人生需要规划，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白冰师大毕业，考编进了城关中学，本来没想过当什么官，在他的眼里，学校根本就没有官，贵为一校之长也不是官，只有书教得好的，才是无冕之王。但这一次饭局，让他改变了看法。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这种春药一旦发生作用，能让卑微的人，产生前所未有的野心。

“五一”劳动节，学校工会搞了一次“毅行”活动。男男女女，一百多号人去卧龙山爬山。家门口的山，二百多米高，其实就是土包子，大家轻车熟路，坐中巴到山脚下就散了，分成几股队伍从不同的方向登山。白冰和高升随着校长的队伍。

校长这支队伍五女三男。五个女人一到山边，就成了仙女，叽叽喳喳的像一群云雀，铃儿般的笑语声传得很远。她们一遇到花花草草，就是一阵忙乱，摆不完的姿势，拍不完的照片。校长今天心情大好，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簇拥下，走在最前头，虽然大腹便便，但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像鸡群里一只威武雄壮的公鸡带领一群母鸡四处撒欢一样，有种舍我其谁的霸气。校长一马当先，最先爬到半山腰的凤凰松下，对下面招手喊道，姑娘们，小伙子们，加油啊！女人们一阵大笑，三四十岁的人了，还被校长称作“姑娘”，有点意思，也有点不好意思。白冰和高升跟在几个女人后头向校长招手，像是对校长威武雄壮的点赞，又像是表达他们俩正在加油。

白冰以前外出活动，一般不愿意和学校领导呆一块，在领导的队伍里，说话不敞亮、吃饭不自在，走路也要“讲政治”。今天他本想大步流星超越校长，走到最前面。刚上登山步道，高升眼疾手快，把校长的旅行包接过背到自己肩上。校长很高兴，轻装上阵。高升退到了后面，招呼白冰停一停，喝点水。白冰明白过来，不能抢了校长的风头，让校长走在前面，他是我们的领头雁，他是我们的火车头，他不走在前面，我们怎么走呢？紧跟领导，永远在路上。

白冰看着高升给校长递了一杯水和一条毛巾，殷勤备至，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不然就显得太不懂事了，何况自己正在积极要求进步，不向校长表情达意，校长怎么知道我在要求进步呢？

校长或许是体力不支，或许是觉得应该深入群众，他已经汗流浃背夹在了女人中间。女人们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对校长的驾临，感觉三千恩宠集于一身；校长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从卧龙山说到巢湖，从淮军说到太平天国，俨然是一个“欣然不知老之将至”的博学儒雅的校长。

山势到了最为陡峭的一段，校长被女人们簇拥在中间，艰难攀登，高升紧随其后，一会递茶，一会递毛巾。白冰落在最后，他举起了手机，拍下了前面六个人的靓照。

白冰很得意，他要给校长一个惊喜。要让校长看到他的才干和忠诚。

白冰挑了一张最完美的照片发到学校的工作群里，还配了一首小诗：

山道危危乎

裙袂飘飘

卧龙高哉兮

毅行也魁魁

白冰自鸣得意，校长贵姓钱，名讳一龙。卧龙，一语双关，明为卧龙山巍峨，实指一龙校长魁梧神勇，不知道钱校长可明白我的苦心？

学校工作群里接力赛似的竖起了一排排大拇指，还有放烟花的，呲牙笑的，捂嘴笑的……

校长气喘吁吁，无暇看手机。

快到山顶佛光阁，语文组柳月给白冰打来了电话：白冰你怎么搞的，传的照片太不雅了，我的裙子都快盖上校长的光头了，给人讲死了，校长还没看到，快撤回照片。

白冰大惊失色，原本想，照片里人员高低错落有致，众星捧月般的围拢校长登山，应该是一幅和谐、团结、奋进的画面，怎么会被理解成这样不堪呢？他慌忙操作撤回，但已无法撤回。

到了佛光阁，校长找来了高升，声色俱厉：你们拍的什么照片，前面人屁股比我头都高，裙子都飘到我头上来了，还发到学校群里，成何体统！

白冰拍的，我不知道。高升匆忙解释。

高升找到了白冰，批评他：老同学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给领导拍照是有讲究的。

我觉得我拍得没问题啊，那是别人想多了。白冰还在辩解。

高升放下旅行包，比划起来：从构图上讲，给领导拍照，要突出领导的主体形象，一般是放在最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我说的是平地上，不是陡峭的山路上。色彩尽量用暖色调。需要特写就要加大景深对背景进行虚化，譬如校长头上的裙子就要虚化处理。拍摄时采用仰角，给领导的应该是正面，而不是背影，领导的形象才显得高大神武。如果领导带领一群同僚在考察，通常是走在最前面的领导要突出位置，抓拍出他器宇轩昂指点江山的那一瞬间；如果领导在讲话，就要抓住表情最自然，手势最到位的那一刻。

白冰听得傻了眼，当官的道道比教书的道道多多了，他突然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即将被提拔的校办主任。

自此之后，白冰不再积极追求进步了，更不打算紧跟校长了。他觉得老婆说的“一亩三分地”才是他挥洒才情的地方；当官的江湖，水太深，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