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 孙先文
清明时节雨纷纷,顾清晨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像雨、像雾又像风的牛毛细雨,不想进教室上课,她此时上课的心情比上坟的心情还沉重。
最近,她老想到“职业倦怠”这个词,校本培训,从一个专家嘴里听来的,用它来解释自己当下的职业状态再恰当不过了。
她理解的“职业倦怠期”,就像女人的更年期——紧张、激动、情绪多变、性情急躁、失眠键忘,甚至歇斯底里样发作等等。对号入座,每种症状她身上似乎都有。
职业的更年期和她的生理旺盛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顾清晨,80后高中语文老师,袅娜的身材,精致的脸蛋,知识女性优雅的气质,正像一朵怒放的鲜花。她县、市级学科带头人,名班主任工作室成员,办公室的男人们戏称她“花神”:美貌与事业齐飞,妙龄与才华一色。
这个年龄,外人的赞美比老公的敷衍夸赞受用多了。同行们越夸他,他工作越有劲儿。
顾清晨最近懒得上课,是从她担任班主任开始的。
全都是评职称惹的祸。评职称,班主任工作经历是刚性要求,没有变通的办法。顾清晨的职业规划,在近三年,评上中级职称,没有退路,即使前面有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也要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这才是要强上进的顾清晨,才是真实的顾清晨。
评职称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原来在农村中学有中级职称指标,自己没有教育教学实绩,没评上;现在调入县城中学,有了教育教学实绩,学校又没了指标,好不容易有了一两个指标,老师们挤破了头排起了长队。学校只能凭教育教学实绩,量化评审,精准打分,分数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似乎这个分数能把每位老师的几斤几两都能称出来。
职称不单单是名利上的事,它就像一个人的婚姻一样,到了一定的年龄没有个定落,人们会说三道四的。再说顾清晨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笃信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一句话:没有任何人会成为你以为的今生今世的避风港,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最后的庇护所。
强势的女人一般都是菩萨心肠,外表多强悍,内心就有多柔软。老公适应了她的强势,经常示弱:好男人不是怕老婆,而是尊重老婆。
昨夜,老公戴明月忙于应酬,半夜才回来,吵醒了孩子,也吵醒了她。老公事业在上升期,需要人脉,吃吃喝喝是常事,他俩生活节奏不合拍,一个晚归,一个早起,这让她不胜其烦。
今天放学,她被孩子的班主任叫到实验小学,说她孩子成绩掉得厉害,自己也是老师,也是班主任,连自己的孩子都搞不好,被孩子的老师一阵训斥,她感觉很羞愧、很受伤。晚上好长时间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老公醉醺醺回家了,洗澡喝水又搞得悉悉索索,上床后还把身体贴过来:晨晨,好久没做“家庭作业了”,宝贝!她蓄谋已久的愤怒爆发了:滚!你就知道在外面鬼混,孩子成绩掉得厉害,我有多累,你知道吗?
房事多是肢体语言,今夜顾清晨的“滚”,已不是半推半就的柔情蜜意了,明显有失控的简单粗暴,老公知趣地滚开了,好在老公习惯了老婆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
一个半夜归来被酒精煽情了的人,妻子愤怒的表达,戴明月感觉就像他打的酒饱嗝一样,迅速消散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顾清晨长期面对一个抗击打能力超强的枕边人,充满了无力感。最让她生气的是,今晚老公竟然撂下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孩子成绩掉得厉害能怨我吗?当初找你,就是因为你是老师,能顾家,能教育好孩子。
自己累死累活,最后的责任还在自己身上,面对发迹职场,越来越圆滑世故的老公,心里满是委屈和心酸,她宁可老公平庸,也不希望看到他这副嘴脸。
老公酒后的一句没着没落的话,让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因为我是老师,才找了我,潜台词很明显:如果我不是老师,说不定还要和我劈腿,这个没心没肺的!
6点,手机闹钟叫床,老公的鼾声和铃声此起彼伏,今早的闹钟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她早就坐在床上,翻看手机,等着每天早上那个固定时刻,她就像一个蓄势待发的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的,等待那一声枪响。
她一骨碌爬起来,开启了微波炉,加热了面包和牛奶,孩子训练有素,配合她的节奏,匆匆吃过早餐,飞快收拾书本,跨上她的电瓶车后座,飞奔学校。她带着自己的早餐,首先送孩子去实验小学,然后再到自己的学校——城南中学。到学校,她首先检查早读课,学生要一个都不能少,有迟到和旷课的,他必须打一通电话联系家长,打不通电话的,要备忘,再找其他渠道联系,然后才回办公室用早餐,这个流程每天是输入程序的。
今天早读,因为堵车,她迟到了5分钟,她的班级已经迟到了一溜学生,站在学校门卫室接受值日领导的训问。她知道,接下来,这些迟到的学生需要她去值班室认领,带回教室再作批评教育。
随后,级部领导约谈了她,提醒她的班今天早读迟到的人数较多,领导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是明晰的:她的班级管理拖了整个级部的后腿。她脸火辣辣的,心里也隐隐作痛。
她生气地带着迟到的学生回到了教学楼三楼,她把三个“老油条”罚站在教室门口反思,径直去了教室检查学生早读情况,并指导学生背诵古诗文,准备等会儿再和“老油条”们理论。
早读课刚下,顾清晨发现教室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正把话筒对着一个“老油条”说着什么,接着,她的手机响了,是校长打来的:你班学生向媒体打电话投诉你体罚学生,抓紧时间安抚学生,叫他们不要乱说,我随后就到。校长的语速像打机关枪一样,显得很着急,一反往常的温文尔雅,顾清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三个“老油条”说了什么,她不清楚。记者死缠烂打,她没有阻止得了,她天真的想,反正我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接着,她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校长拉长了脸:顾老师,你也算老教师了,怎么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我们刚刚在教职工会上学习的《H市中小学教师师德考核负面清单》,第九条,体罚学生或以侮辱、歧视等方式变相体罚学生,你忘了吗?你怎么能顶风违规呢?
我班这三个“老油条”屡教不改,我只是让他们反思一下经常迟到的原因,我没想体罚他们。顾清晨弱弱地说。
校长清楚:罚站,是迫不得已的办法,罚站的班级不只顾老师一个班,细查起来,问题很多。惩戒教育还是应该要的,但红头文件是明令禁止的。校长也知道,县域教育资源的整合,示范高中才是主管单位的宠儿,城南中学仿佛成了后妈养的,备受冷落。近年私立学校又高调登陆本土,有限的优质生源再遭分割,城南中学中的生源质量几近末流。生源差,财源就差,教师待遇就差,班主任难聘,工作难做。校长理解顾老师之难,但不能纵容她这种行为。
校长为了让顾老师警钟长鸣,他说了一个案例——市属中学一个老师就是罚站迟到的学生,学生负气跳楼,一命呜呼,家长和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他开导顾老师:管理学生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恩威并施,说难听点,就是软硬兼施。这件事你要引以为戒,当前我们城南中学做班主任最重要的事不是考多少人,而是不能出事,不能出大事。
看着顾老师脸色憔悴,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校长心软了下来,自己也是从教学一线干上来的,他安慰顾老师说,以后遇到类似事情,找级部,找教导处,再不行就找我,要学会寻求帮助,要学会首先保护自己。
顾老师苦笑地点点头说,不好意思,给校长和学校添麻烦了。
校长最后说,好在今天来的这家晚报社的领导是我们城南中学早年毕业的学生,有关善后事宜我们已经搞定了。
从校长办公室回来,她看着躺在自己办公桌上塑料袋里的早餐,僵硬得喝死尸一样,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她拿起课本,匆匆走向课堂。
她站在教室的走廊上努力调整情绪,她不想让学生看出她情绪上的波动。没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把自己烧着了。
她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教室里很安静,学生明显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老师今天没来暴风骤雨,她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好奇的眼神,职业的良知让她的激情迅速被点燃,热血回流到她的胸腔,她字正腔圆读起了课文,虽然她明显感觉声音有点发飘发虚。
再力不从心也要咬紧牙关,谁让你生在三流学校呢?谁让你是班主任呢?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第一节课下,顾清晨还在努力劝慰自己:应该清醒地面对教育的大环境:F县教育之痛,优质生源流失,老师教不出成绩,找不到价值;家长拼命让孩子上省城一流学校,优势阶层逃离,留下来的绝大多数就是普通民众的孩子;留下来的学生被当成失败的孩子,不被好好教,他们也不会好好学。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就是最严峻的现实。
顾清晨更清楚眼下的小环境:自己所在的学校,已沦落为三流学校;自己所带的班级,是普通班,也是所谓的差班,学生是经过几轮筛选剩下的差生,成绩差,行为习惯差,家长知识素养也差一些。
班级再差,家长和学校是不允许你在管理上差的。
责任之重,重于泰山,她丝毫不敢懈怠,再说,做个称职的老师也是她的职业底线。
上完两节,课间操的音乐响起,顾清晨感觉有些饿,匆匆忙咬了两口硬梆梆的点心,迅速赶到操场,检查出操人数,千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
十点过后,她想到了买菜做饭和接孩子,就在她准备出发的时候,手机在桌子上“呜呜”震动,学校班主任工作群里跳出了一条信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校长室紧急通知:创建文明县城暗访组下午来暗访,各班13点之前突击打扫卫生,教总两处将负责检查,量化评分,结果与年终绩效挂钩。
顾清晨苦笑:暗访还能提前通知,这还是什么暗访?她没有资格质疑,只有执行上峰的命令。她只得给老公打电话,让他中午接孩子。老公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她生气地掐断了电话,再向自己的母亲求援:妈,中午接一下曼曼,让她就在你那里吃饭休息,下午你送她去上学。每次关键时候总是自己妈妈站出来,亲妈才能“俯首甘为孺子牛”,她很感动。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带领几个班干部拖地,整理书本,摆放好桌椅。擦玻璃,三楼向外的窗户玻璃,自己亲自擦,自己擦虽然也有危险,但自己能为自己危险负责,学生擦,万一掉下去,怎么负得起这个责任。
下午,学校贫困生资助办公室催缴贫困生救助相关材料,她再一次核对审查材料,做到万无一失,一定要让真正的贫困学生得到救助。
她差点忘了晚自习要周考。晚自习周考,监考本来是各授课老师的事,因为考风差,级部决定由班主任来把关。班主任们抱怨:真把我们当牛使啊!级部解释:班主任,班主任,就是主要责任。顾清晨只能把孩子接到自己学校,让她在办公室写作业,自己去监考。
发完试卷,她刚站上讲台,早上迟到的两个“老油条”就蠢蠢欲动,他俩在桌肚里摸摸索索,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偷窥讲台。根据顾清晨多年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他俩想图谋不轨。
欲擒故纵,方可万无一失,作弊也是要证据的,现在的学生你不抓他现行,他狡辩抵赖,会让你毫无办法。
顾老师故意走出教室,好像去办公室拿东西,接着她从二楼迂回上了三楼,从教室的后门看清了他们俩在看手机,好像在查找考试内容。顾老师轻手轻脚从后面闪电出击,没收了他们的手机。
这两个学生,李一飞,父母离异,母亲监护,青春期叛逆,在家也无人敢管;另一个,黄万伟,父母长年在外地打工,奶奶是监护人,隔代管教,形同虚设。顾老师多次走访过他们的家。为迟到、旷课和不交作业的问题,找过他们多次谈话,他们保证不了三天,又恢复到了“老油条”状态。
今天早读罚站,顾老师实在是忍无可忍,没想到他们还会电话投诉。
没收的手机放在讲台上,看上去价格不菲,比老师的手机高级多了,顾清晨想,早读很可能就是这部手机打来的记者,她越想越气。
没了手机,这两个学生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手机是李一飞的,顾老师打通了李一飞母亲的电话,因为同城,让她晚上来学校一趟,聊聊她儿子的事。
考试结束,已是9点多钟,顾老师来到办公室。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正在等着她,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刺鼻的香水味,让顾老师条件反射,想到夏天坐公交车挤在奇葩香水气味中那种要反胃的感觉。
李一飞的母亲,顾清晨见过多次,只是这次穿戴时尚,出乎她意料。顾老师直奔主题:李一飞最近旷课、迟到、打架、考试作弊,你作为母亲,希望你负起管教的责任。
香水女人感觉顾老师在批评指责她,她提高了声调:顾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孩子在家我管,在学校应该你们管。我的孩子在初中都好好的,上了你们学校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顾清晨强压怒火,你孩子上我们学校,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全班孩子们我们一样教,一样管,学校有什么责任?
香水女人指着桌子上的手机说,你没收我儿子的手机是不对的,我每天都要和他保持联系,没有手机,他在外面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顾老师生气了,你儿子考试用手机作弊,收了手机我会找个时间还给他的,我约你来就是想借机惩戒一下他,你家长不配合,我们老师怎么办?
香水女人似乎比顾老师更生气,满是不屑地说,孩子考上你们城南学校,我也没指望考什么大学,只要不在外面出什么乱子就行。
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母亲,顾清晨无语,她也无力再和她解释什么。女儿曼曼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声大气的女人,害怕地催妈妈回家。她把手机还给了这个香水女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出乱子往往是从违反校纪校规开始的,我还是希望你心平气和和孩子谈一谈。
顾清晨骑着电瓶车奔驰在S城的公路上,此时没有了早高峰和晚高峰时的人流和车流,灯光璀璨,一路畅通。她想沿着这条路一直骑下去,只有在这条畅通无阻的大道上奔跑,似乎才能甩掉了一天的牵绊和烦闷。
她叮嘱孩子坐在后面别睡觉。她深感亏欠了孩子,亏欠了父母。
她再一次想到她在她报考师范大学时父亲说过的一句经典:优秀的男人做教师是个糟糕的职业,优秀的女人做教师是个最稳妥的职业。
时过境迁,父亲前半句话依然堪为经典,县市级教研活动,花花绿绿的娘子军阵容以压倒性优势足以说明了男人们对这个职业的鄙视和抛弃。父亲的后半句话已经不再是经典,甚至变成了天大的谬误,因为自己的选择丝毫没有“稳妥”的感觉。
或许自己不是优秀的女人吧,这样想着,她就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