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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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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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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表和小老表

安徽 孙先文

我有两个表哥,大我许多,他们看着我长大的。我从咿呀学语时就叫他们“大老表”和“小老表”。

我和大老表”和“小老表”在同一个饭锅里舀过瓢,在同一块田地里割过稻,在同一张床上打过呼。他们视我为兄弟,我看他们为亲人。

大老表和小老表,自小就是一对难兄难弟。小老表才几岁 ,姑妈和姑父就过世了。我爸从修建佛子岭水库工地回来。顺道去看看两个外甥,当两个外甥赤皮露肉站在舅舅面前的时候,舅舅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走,跟我一道回家!

家里突然多了两口人,加上我姐,六口之家,吃饭首先就是个问题。娘是善良的女人,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没有嫌弃两个表哥,一直照顾着他们快到成年。后来爸妈在我家东面盖了三间茅草屋子,两个表哥才分灶另过。

大老表和小老表是亲兄弟,但差别很大。大老表,高大魁梧,性格粗犷,率真豪爽。因为他行伍出身,干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不讲情面。他在生产队当队长的时候,村里女人们送他一个绰号“解大烧”,就是“烧包”的意思。

小老表,精干瘦小,圆通灵活,善交际,懂人情。在那饿死许多人的饥荒年月,他硬是凭着“个人奋斗”的高情商,侥幸地活了下来。小老表小时候患过天花,“麻子”是他的雅号。“十麻九俏”,除去麻子,小老表的相貌还是帅帅的。

大老表后来去当兵,在四川成都服役。三年后退伍回乡,这段时光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回家许多年,大老表喝酒喝到高兴处,总会说他“最浪漫的事”——他在部队遇见一个首长家女儿,那姑娘漂亮得像画里人似的,人家一眼就看上了他,“热赶”着他,还要他留在成都……大老表说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神采飞扬,笑声朗朗。小老表说他在吹牛。大表嫂也说他在吹牛,讽刺他说,有那么好的女人,你干嘛回来找我?只有我相信大老表不是吹牛。在那个崇尚军人的时代,大老表高高大大,仪表堂堂,穿上军装,招女孩子喜欢,这点绯闻怎么能是吹出来的呢?

小老表在谈情说爱方面的本事比大老表就大多了。小老表善解人意,悟性高,特别会精准地解读女人,他能把他喜欢的女人360个毛孔都伺候得舒舒服服。“女人缘”的本事我觉得是无师自通的,男人在这方面差距甚远。小老表就属于现在称为“暖男”的那种。

小老表看上了“村花”小表嫂。小表嫂和小老表同村,虽说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小表嫂颜值高,追她的人多,就连街上吃商品粮的小青年也有打“村花”主意的。加上小表嫂能说会道,精明能干,娘家在村里又是大户。无论从长相还是从家庭,这样的婚姻都“门不当”“户不对”。爱情的生长有时是不按常理出牌,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爱情的参天大树。

小老表的爱情小苗苗在大老表当兵走后开始疯长。一个漂亮的“村花”经常出入小老表的茅草屋,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那时应该五六岁,我常常去偷窥,看到他们说说笑笑,亲亲热热,一起煮饭,一起出门,就像一家人一样。不久,我娘让我姊妹们都管“村花”叫“大姐”;家里有个大姐,怎么又冒出一个大姐?

这个“大姐”也常来我家,我娘极力讨好她,拿好吃的,讲好听的。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大姐”说她的父母并不同意这桩婚姻——人穷,家怂,你凭什么娶我家金枝玉叶?这是做“大姐”父母的正常思维,没有这样的思维才叫违背常情呢。但爱情一旦生根了,它就有了顽强的生命力?小老表和小表嫂后来还是“生米煮成熟饭”,一场美好的姻缘就这样瓜熟蒂落了。

小老表结婚了,举村同庆,我爸是大队干部,亲朋好友来道喜的络绎不绝。我那年七八岁,我家摆了几天宴席,就像过年一样,每天都有好吃的,开心极了。我把“结婚”和“好吃的”胡乱地联系到一起,居然问起了大人:我家小老表什么时候再结婚啊?这句“呆话”被村里人笑话了好长时间。

小老表和大老表相依相伴,情同手足,但他们也有大打出手的时候。有一次,就在那个茅草屋门口,不知道什么原因,大老表火冒三丈,和小老表干起了架。小老表有小表嫂站在身后,也不示弱。大老表从屋里拿出了一把杀猪刀,明亮亮的,尖溜溜的。我们那时小,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小老表眼疾手快,一下子夺过大老表手里的刀子,扔到了旁边“大九斗”水田里,大老表没有刀子,失了锐气,愣正那里。后来小表嫂下田里把刀子摸了上来,用她那能说会道的巧嘴化解了他们兄弟俩的怨恨。再说,亲兄弟俩又能有多大的怨恨呢?

大老表退伍回乡后,小老表和我爸到处为他张罗对象。大老表长得高高大大,外部条件应该算得上英俊的。当时有部电影《侦察兵》,里面有个很酷的侦察排长——王心刚。村里人都说大老表穿上军装和他有几分神似,可见形象应该是不赖的。

大老表就是大老表,追女人,他要有小老表的一半本事,就凭着他的条件,谈七个、八个女朋友,应该是手到擒来。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外貌,就不再给你智慧,所以才貌双全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极品。

我那时已经上学,放学回来经常听到小老表和我爸嘀嘀咕咕着哪家姑娘的长与短,到处给大老表物色对象。后来几经周折,大老表遇见了大表嫂。大表嫂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模样周正,不算精明,但简单纯朴,能吃苦耐劳。大表嫂娘家没什么亲人,能嫁给一个英武的退伍军人,也算找到了很好的归宿。

大老表和小老表都成家了,一个住我家前面,一个住我家后面,树木相连,鸡犬相闻。婚姻总是要经过“三年之痛,七年之痒”的。大老表和小老表两对小夫妻也不例外。根据我的观察,他们两家夫妻吵架的也大不相同:大老表家擦枪走火的时候,常常诉诸暴力,动粗动武。大表嫂大呼小叫的时候,就一定是一场暴风骤雨;小老表家后院起火的时候,常常是和风细雨,“君子动口不动动手”。每逢两个老表家燃起战火时候,我和姊妹们最好是乖乖的,因为我爸这时蹬在院子里,皱着眉,黑着脸,吸着烟,一肚子怒火。如果我们稍有不慎,就会撞到枪口上。父亲蹬在那里,一声不吭,是在估摸着剧情的走势,审视着要不要出面教训一下混账外甥,给外甥媳妇一个台阶。有一次,大老表打大表嫂,打得厉害,父亲蹬不住了,气得翻过墙头,拿着麻绳,劈头盖脸对大老表就是一顿暴打,大老表很是委屈,蹬在地下哭了起来。

小老表家吵架,小表嫂比较强势,一般是“女生独唱”。小老表不怎么吱声,他让小表嫂发泄发泄再发泄。女人发泄完了,找不到对手,看看孩子,想想田里的庄稼,一般就平静了下来。真的平静不了,一般是我娘出面,小表嫂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个面子还是给的。许多年后,我都很佩服小老表的大度和聪明。

小老表和大老表对我都很好。大老表力气大,宰杀大型牲畜是远近闻名的高人,本村和邻村杀猪宰牛多请他出手。作为回报,他常带回来猪和牛的“下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老表还能烧一手好菜。这些“下水”经大老表一烹炒,香辣的味道翻墙越院,馋得我们口舌生津。每在这个时候,大老表总在墙那边喊我:“大头啊,过来扫猪心肺”。大老表是重男轻女的,从来不喊我家大姐和妹妹们去吃。有一年冬天,大老表打了一条狗,深更半夜,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盛了一碗狗肉,油亮亮,辣酥酥,我吃得满头大汗。大老表说,三九天吃狗肉,等于多穿一件棉袄。我甩开了袄子,撸起了袖子,吃得满脸油光,齿颊生香。这顿美食来得如此惊艳,让我铭记了几十年。

小老表和小表嫂更具有前瞻性眼光,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小老表和小表嫂就帮我物色附近漂亮的小姑娘。那时我刚上高中,恢复高考制度不久,考上大学像中彩票一样稀有,回到农村结婚生子才是正经的营生。小老表说,我们帮你盯着家门口“排场”小丫头,不然等你读完了书,好看的就给别人定亲了。有天晚上,小老表和小表嫂卖肉、打酒、杀鸡,在院子摆了一大桌。宴请的是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哥哥,小老表要我过去作陪,混个脸熟,作个铺垫。他好说歹说,我就是不去。小老表说,“劳力们”还怕丑啊,以后怎么干大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当上了老师。小老表把表侄送到我的学校读高中,读了一学年,一个很好的机缘,小老表把表侄送到了部队,跟我说,他在地方上找到了有头有脸的人,疏通了许多关节,为表侄的未来铺好了一条光明大道。当时,我很震惊,一个小小的农民,有什么能量,能在这物质功利的社会上混得有声有色。后来,这个表侄很上进,一路进取,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果然走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小老表真是不简单!

天妒英才,我的小老表虽算不上英才,但在农村一定算得上一个能人。就在我调到县城不久,他就患了癌症。那天,在上派表侄女光梅家,我去看他,中午他没吃什么东西,但见到我他很高兴。化疗让他疼苦不堪,他没说出来,我能看得出来。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我安慰了他一番,心里酸酸的。后来小老表还带着表侄到学校找过我,我感觉他状态很好,暗地庆幸小老表躲过了一劫。

没想到,一年后,小老表的病情急转直下。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是在老家。他躺在村子里的老屋里,声音微弱,有气无力,满脸的痛苦和不舍。我们姊妹几个知道这是小老表的最后时光,心里非常难受,但毫无办法。我大妹是医生,拉着小老表的手安慰着他,小老表吃力地说,我要去地下找大舅了……中午我们告别,小老表情绪激动起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小表嫂告诉我们,你们小老表一定要留你们吃饭。我们只好留下来,小老表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现在回老家常看到小表嫂。小表嫂也老了,当年“村花”的模样没有了,走路也不那么稳健了。小表嫂见到我,总要拉我去他家吃饭,她说自己不能烧饭,会叫饭店端个锅子送来的。几十年过去了,亲人依旧是亲人。

回老家也常看到大老表,他一如既往,大大咧咧,我行我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近80岁的人了,精神矍铄,身板挺拔,烟酒无忌,我很惊诧。逢年过节,我有时送他两瓶酒,平时遇见送他一包烟,大老表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夸我,先文老表就是不忘本!有次回老家,我找到油菜田和他呱蛋。娘多烧了两个菜,我叫他过来喝一杯,他高兴得很。桌上他成了主持人,说着前朝后汉的事,有些说得驴头不对马嘴,大老表还是说得津津有味。我听着乡音,数着细碎的时光,望着大老表满脸的笑容,驴头对不上马嘴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老表往往在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就喝高了,然后就是“断片”,然后就是我送他回家。我劝他,岁数大了,少干酒。他一愣说,男的,酒都不能干了,还有鸟意思啊?

人生真能活到大老表的境界也是一种洒脱。顺乎天命,安然田园,无知无畏,自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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