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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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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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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墩,抹不去的乡愁

安徽 孙先文

初夏,从国道312驶入“最美省道”315,水杉碧翠,白杨深绿。道旁树直立路边,整肃有序;浓密的枝丫在空中纵横交错,遮蔽天空,车子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绿色隧道。从挡风玻璃望出去,黑黝黝的柏油路被绿色包围,在无尽的丛林之中蜿蜒向前,显得神秘而又悠长……

这条绿色长廊上的第一个乡镇就是柿树岗——合肥市美丽乡村示范镇。乡镇西面有一条小河,小河边上有个古墩,叫葛墩。

我老家的村庄因墩得名,也叫葛墩,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葛墩,是个几十米高,纵横二三百米的椭圆形大土堆。家乡人敬称它为“大墩子”。春夏一片葱绿,秋冬满眼枯黄。夏天洪水来袭时,老年人就到“神墩”来祷告,听说墩子底下镇着一个水怪;冬天下大雪,大墩就成了冰雕玉砌的大高台,银装素裹,煞是壮观。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第一次诵读这样的诗句,我想到的不是“秦氏楼”和“幽州台”,而是老家门口的大墩子。大墩子正在我家东南方向,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是从那里升起;我也曾去大墩子高台像陈子昂一样发思古之幽情,但除写了些炊烟小溪、田野村庄之类的小资文字之外,从没有写下“怆然而涕下”的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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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大墩子是我们村子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看到大墩子,那就是家的所在。我们村子一天的生活似乎是从大墩子后面第一缕阳光开始的。太阳还藏在墩子后面的时候,全村就热闹起来。水田里,水牛早在“哗啦哗啦”地犁田,犁田的村民是当天起得最早的人,也是村里当天拿“工分”最高的人——12分工,可算得上当天村里“最牛”的人了。大墩还在沉睡的时候,最牛的人就甩响了鞭子,吆喝出威震八方的声响,响声震荡在大墩子的上空。“牛人”用他那不同寻常的声响,驯服着一头牛,也在驯服这一方水土,他要这方水土,养育这方勤劳的村民,丰衣足食,福寿安康。

晨曦初显,生产队长清脆的哨声滑过晨风,响彻葛墩,全体男女社员迅速赶到大墩脚下,听候队长安排农活。孩子们也不闲着,放鹅的,放鸭的,放猪的……各自走上自己的岗位,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我在这个时间点要做两件事:送“随牛茶”和割牛草。“随牛”,就是赶牛犁田。送“随牛茶”,说是“茶”,是斯文的说法,其实是一道“早餐”,一道豪华的早餐。标配一般是这样的:用一个大号搪瓷把缸,带盖子的那种,里面卧二三个“荷包蛋”,加之细溜溜的“挂面”和焦黄的锅巴,这三样东西浸在油汪汪的汤里。挂面劲道,鸡蛋松软,锅巴焦脆。饥肠辘辘起早犁田的人,望之口舌生津,吃之满腹留香。这样的“硬餐”,只配农村干“硬活”的人才吃得上。我把“随牛茶”送给父亲,实在抵挡不住父亲“吃茶”的诱惑,就溜到大墩上玩一会,眼不见,嘴不馋。当我从大墩一阵疯跑下来,从田埂草窠拿起把缸,往往有意外的惊喜,父亲会留下了一个“荷包蛋”犒赏我。后来给父亲送“随牛茶”光荣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无论送多远还是多早,我总是很乐意的。

人生不可能都是“好差事”。吃完“随牛茶”的“回扣”,我就上工了,去大墩后面割牛草。墩子后坡有嫩草,后坡陡峭,没有一些攀爬技巧的人,是上不去的,好在我身手敏捷,上坡下坎,不在话下。割完坡草,如果篮子未满,再下到大墩下面小河里,河汊里水草肥美,不大一会,我就能扛着一大篮子青草回来。时间如果还早,我会把草篮子放在墩子下面,冲上墩顶去凉凉风,歇歇工。坐在墩子最高处,看炊烟升起,看稻浪滚滚,看全村的社员们在田地里忙活,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站到大墩上,放眼远望,稻田像棋盘,村庄淹没在树林里,社员们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砍完牛草,差不多就到了“卸牛”的时候,我又要开始放牛了。放牛是我的固定工作,早晚各一次。我要提前到田埂上候着,起早犁田的“牛人”们脾气大,去晚了是要遭骂的。我和同村的“牛郎”们放牛地点主要是大墩子。

我骑在牛背上,牛在大墩半坡绕行吃草,惊起的蚂蚱、蟋蟀、土蛤蟆在牛嘴边跳跃。我听着牛“呼哧,呼哧”啃食嫩草的声音,觉得特别动听,只是没能去上学,心里老想着学校的事。那时生产队给我家放牛,是对我家劳力少人口多“过头户”的照顾,一年算73个工,我家除了感恩戴德,还能说什么呢?我也只能上午放牛,下午上学。

大墩子放牛是绝佳的地方,我们可以把牛散放那里,牛不会祸害庄稼,我们放心地去玩打仗。墩子后面陡峭,我们演过《上甘岭》,墩子旁边的小河芦苇丛里,我们扮过《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兵”,墩子顶上的壕沟里,我多少次拿起“火箭筒”,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样,跳向敌阵……

大墩顶上还真上演过“舞林战争”。70年代末,大墩上已经栽种了桃树。山南街道小混混和柿树岗小混混发生了摩擦,愈演愈烈,他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一比高低,为了江湖上的公平道义,这群最不讲公平道义的人相约来到葛墩桃林里作一次公平道义的对话。他们借桃林作掩护,在桃园里摆开了阵势,双方轮流出一个人“单挑”,以胜出多为王者。后来,据一个83年“拉网”被捕的小混混说,他们用上了“弹簧刀”“三节棍”“九节钢鞭”,大战了许多回合,未能分出胜负,有两人受了重伤,最终惊动了柿树公社派出所才作鸟兽散。

古墩之上,古代的战火和硝烟鲜有记录,地痞流氓聚众闹事倒早有耳闻。

大墩的威武总在初夏显现出来。沧海横流,方显大墩本色。每年梅雨季节,墩子后面的那条小河一改往常涓涓细流、温柔甜美的模样,一夜之间,河水暴涨,漫到大墩脚下,墩子后面的大堰和小堰首当其冲,变成了汪洋泽国。村民们看着半黄的稻穗渐渐没入水中,心疼不已。此情此景,我总能想到老师课堂上讲的诗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水来袭,墩子岿然不动,像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我们站到墩子的最高处,看着浩浩汤汤的大水,从北面防虎山方向滚滚而来,一路势不可挡,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水草和庄稼从大墩脚下汹涌而过,一路冲向南面的龙潭古寺。长大后我才知道,家门口这条无名小河,也算得上长江大动脉的一条毛细血管,它流向龙潭河,再注入丰乐河,经巢湖,汇入长江。

每年这个时候,村里的老辈们要到大墩前念叨:神墩保佑,镇妖降怪。说来也怪,据说,发大水的时候,水势再猛,只到一到墩子底下就会退去,从来不会淹到村庄。我记事的几十年里,见过无数次洪水来袭,我们的村庄都安然无恙。我们真的相信是大墩子镇住了水怪。

“墩”,在古代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东汉的许慎在《说文》里解释道:“墩,平地有堆。”墩,土堆而成的高台,高居其上免受水患。在古代,墩台也是城镇防御工程体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史记》里记载:“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烽,土橹也;燧,炬火也,皆山上安之,有寇则举之。”每当敌人侵犯,夜间士兵在墩台上点燃火把,白天在墩台上放烟,便于快速传递军情信息。

葛墩,不知从什时候它就蹲守于此,它昂首迎着这里的狂风暴雨,凛然耸立,岿然不移,仿佛站在云端静观妖魔作乱、天地旋转的佛陀,等妖魔鬼怪悉数登场,丑态毕现,它才轻轻一揽,收入袖囊,一网打尽,然后驾云飞去,笑傲苍穹。

大墩子迎来了人气爆棚的高光时刻,要算在栽种桃树和安装高音喇叭之后。

生产队时代,集体的力量迸发出来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人心齐,泰山移。葛墩村青壮劳力有20多人。他们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之后,开始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一次生产队开大会,有人提议,大墩子顶部有几亩田的面积,每年光秃秃的,既是土地资源的浪费,又不美观,建议栽种果树。这个建议一呼百应。不久,一批壮劳力从外地挑回了桃树苗,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栽树浇水护苗,硬是把光秃秃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三年之后,桃树成林。春天墩子开满了桃花,桃红叶绿引来了飞鸟、蜜蜂和蝴蝶,整座墩子鸟语花香,招蜂引蝶,生机勃勃。路过的村民有的驻足观赏,有的爬坡来到桃林里流连忘返。桃花的芬芳随着东风飘向我们村庄,馨香四溢。小溪潺潺,桃花灼灼,鸡犬相闻,田畴盈绿。小小的村落变成了桃花源般胜境。当年不时兴观光农业,搁现在,搞个什么“桃花节”,一定能引来大批游客,让葛墩火上一把,成为流量古墩。

大墩子最热闹的时候要数新桃成熟季节,远近村民为了一饱口福,提篮挎篓上墩子买桃子,村子里老队长总是乐呵呵给大家称桃子。有现钱的,有记账的,也有白送的,白送的多是下放知青和小孩子们,老队长慈眉善目,笑着说:”知青是城里的孩子,是我们的客人,吃桃子不要钱。”。葛墩的“大白桃”一时间闻名遐迩,成了柿树公社水果的“头牌”。

大墩子的热闹远不止桃林,广播大喇叭再度让它成了全大队的焦点。柿树公社广播站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在大墩上安装了高音喇叭,这样合龙大队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农田里都能听到来自县城、省城乃至首都北京的声音,在那个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这是个了不起的创举。每天早上的开始曲——《东方红》,让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劳动中,社员们能听到黄梅戏、庐剧,特别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极大地愉悦了他们的身心,激发了他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革命豪情。放暑假,我回家参加生产队的“双抢”。那时“战高温,夺高产”一心为公的热情高涨,尽管“双抢”很累,身体下了地狱,但一听到“长篇小说连播”,我的灵魂就上了天堂。记得当时连播路遥的小说《人生》。每天下午我都守着大墩的大喇叭,当传来”长篇小说连播“时,我无论在田里是插秧还是割稻,都干劲倍增,因为文学让我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找到了肥美的食粮。

大墩,居高声自远,引人瞩目;革命的声音,文学的种子,藉大墩传遍了村头里巷。它在一代人的记忆里屹立千年不会倒。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大墩也一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开始,大墩遭到了瓜分,先是分桃树,后是分墩坡。大墩子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分割后的墩子,各家各户,各自为阵,种棉花的,点豆子的,兴芝麻的……偌大的大墩子被挖得千疮百孔。梅雨季节,失去了植被的大墩子,泥沙俱下,有的地方崩塌,有的地方流成了沟壑,大墩像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好在村里和大队有识之士及时阻止了村民的乱砍乱伐,勒令退耕还草,保护下了这座“神墩”。

在此后十多年间,我们村里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了,村子里留下的多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村子老了,我们的“神墩”似乎也老了,它荒败衰落,幽寂苍凉,失去了活力,没了人气。村里剩下的老人们常常望着这座“神墩”发呆,他们没了兴致爬上墩子去俯瞰自己的家园。田野荒芜,村庄萧条,神墩失神落魄,只有墩子上的杂树败草在秋风中瑟瑟吟唱,歌唱昔日的繁华,悲鸣当下的荒唐。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葛墩又迎来了它明媚的春天。

随着美丽乡村建设拉开序幕,素有“烟雨之乡”美誉的柿树乡镇,先后获得了安徽省环境优美乡镇、安徽省森林城镇、安徽省优秀旅游乡镇、安徽省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和中国最美村镇的称号。沉寂了许多年的大墩子,迎来了它浴火重生的机会。

乡村振兴战略,柿树乡政府把目光锁定在合龙社区的“一墩、一河,一路”上,着力打造美丽乡村示范点。乡政府把葛墩村、董小圩和董大圩整体搬迁,在省道315北面建起了别墅式的小楼。对面路南以葛墩为中心建起了农民公园。

从柿树街道向西一公里就进入了葛墩农民公园。葛墩端坐中央,一条新建的柏油路贯穿其间,那条曾放荡不羁的小河,经疏浚、整修,如玉带般地从公园东面穿境而过。河岸有丛林小径,漫步其间,乡野气息扑面而来,夕阳从林缝叶隙穿泄,偶而还有野鸡窜过。公园里功能齐全,有健身器材,有广场舞舞池,有文化宣传长廊,还有花卉佳木杂植其间……村民们有了城里人的公园。

大墩四周铺有步道,曲径通幽;通向墩顶也修砌了台阶,可以拾阶而上。墩顶建有亭台楼榭,可小坐,可游览,可举目望远,可发呆休闲;西面不远处,合龙小学的楼房特别亮眼,它矗立在稻田和绿树之中,显得优雅又宁静,正是读书的好地方。天朗气清之时,从葛墩顶上望去,北可见紫蓬山风景区的防虎山绿色屏障,南可眺千年古寺龙潭寺。大墩的东面是柿树岗,西面是陡岗,唯有中间是一幅平坦的绿色画廊,一直从防虎山脚下铺展到丰乐河畔,就像沙漠地带的一条绿洲。大自然的伟力真是鬼斧神工,它成就了一方水土,一方水土又养育了一方村民。

葛墩农民公园的落成,大墩再次成了周围的焦点。傍晚时分,公园里跳起了“最美广场舞”,她们身着五彩衣、手持莲湘棒,轻移舞步,用棒敲击肩、臂、背、腿等部位,打击出有节奏的声音,伴随着优美动听的音乐显得格外和谐悦耳……这几年,在肥西县政府主办的“蒿子粑粑节暨柿树岗乡全季旅游文化艺术节”上,极具地方特色的“莲湘舞”与碟子舞、门歌、闹花船等“保留节目”共同组成“民间文艺串烧”,尽情展现给围拢而来的众多乡亲和游客。2014年6月,柿树岗乡的莲湘舞作为安徽省唯一选派节目,参加了在苏州举办的全国莲湘舞邀请大赛,荣获国家银奖。《莲湘舞》再次入选全国《十佳公益奖》,也是安徽省唯一入选代表作品获奖。

葛墩下农民公园广场的“莲湘舞”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成了美丽乡村文化建设的成功典型。发源于葛墩脚下的莲湘舞从幕后走向台前,从柿树岗乡走向肥西,走出了安徽。莲湘舞已成为柿树岗乡“一镇一品”特色文化项目中引人注目的文化品牌。

我不知道葛墩已走过了多少岁月,也不知道它是因为军事的原因还是民用的原因屹立于此,但我知道,它一定是我们的先民用他们辛勤汗水和聪明才智垒成的“神墩”,是神墩佑护我的父老乡亲,是神墩在向我这个游子诉说着难忘的故事,是“神墩”历久弥新,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

古墩肃穆,记载着时间脚印,铭存着历史云烟,刻录着声声震荡的华夏惊雷。古墩无声,见证着人间沧桑,阅览着红尘兴衰,掩含着滔滔不竭的家国故事。

我看到的古墩,屹立着的是忠贞、雄劲,是豪迈、希望,是百折不挠、敢于胜利的战斗精神,是矢志不渝、保家卫国的爱国精神。

古墩威武!古墩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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