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管

安徽 孙先文

城南中学要托管了，“贾疯子”的疯劲上来了。

贾疯子的雅号是打出来的。他从农村中学刚调到县城城南中学当校长那会儿，校园欺凌很严重。有一天放学，一群小混混来学校门口打群架，贾校长看到自己的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他眼红了，抄起了清洁工的扫帚，冲进了人群，噼里啪啦，一阵疯狂反击，硬是把一群地痞流氓给怔住了。小混混们说，城南中学来个“贾疯子”，不好惹！

江湖上的名声从来都是靠拼出来的。后来，贾校长为了给城南中学争得一块拆迁地做操场，在县政府里和县大老爷们干上了。他七次上书县政府，五次道上截住县长要操场，后来在还去县衙里哭过，闹过。县长最后没办法，批了地，拨了款，还送了他三个字——“真疯子”。

学校建好了标准田径场，县长来视察，他检讨说，我是贾宝玉的后代，有”痴狂病“。当初闹那么几出，县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县长笑笑说，别糊弄我了，我知道”贾疯子“的疯起来的能量。

最近两年时髦“集团办学”，S县的堂堂城南中学也被B“集团”托管了，贾校长愤怒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所名校，怎么说托管就托管呢？他憋屈，焦虑，无助。

他被局领导约去谈话时，还是一头雾水。

“城南中学要托管了，你是校长，你是怎么想的？”局长端坐在办公桌前，慢悠悠地品着茶，看着贾校长。

“领导都决定了，我能怎么想？”贾校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生气地说。

“听你的意思好像有情绪，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作出这样的决策也是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局长笑笑。

“托管是与时俱进，开拓创新？这是跟风？是“傍大款”！是抱别人的大腿。”贾校长一脸的鄙视，贾疯子要发疯了。

“话不能这样说，如果是一阵清新之风，我们也是可以跟的；如果这个大款能让我们城南中学重回巅峰，我们也是可以傍的。” 局长续了水，重回座位，一板正经地说。

“如果这条腿有梅毒，有新冠病毒，我们还能抱吗？”贾疯子正式开启他的“疯狂模式”。

“我们的决策是论证过得出来的，集团办学是当下最佳模式。”局长从抽屉里拿出红头文件往桌上一撂。

“即便如此。办教育，是讲究校园文化特色的，是讲积淀和底蕴的，是讲教育思想、教育理念传承的，不是你们领导一拍脑袋就能拍板的。再说一个学校有一个学校的优势和劣势，不能简单的“复制粘贴”。你听过《爱情买卖》一句歌词吗？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贾校长顾不上以下犯上，慷慨陈词起来。

局长皱起了眉，知道这个贾疯子疯劲正盛。沉默片刻，提高了声调，“城南中学原来是一所省级名校，考上过不少清华北大。你主政之后，学校也辉煌过，但最近几年升学率一降再降，学生、家长和社会各界反响很大。”

贾校长最讨厌坐在衙门里的外行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官僚作风。

“S县公办教育的初中和高中，完败给了民办私校，这都是我们校长的责任吗？我倒觉得你们这些主管教育的官员们首先应当检讨。”贾疯子不知进退，反唇相讥。

“我今天找你谈话，不是和你讨论“责任”的，也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你要搞清楚。我是代表政府通知你的，后天的托管座谈会上你要作表态性发言。”局长声色俱厉，像是下一道命令。

贾疯子一听表态性发言，站了起来，甩开了椅子，走到局长办公桌前，用力地拍着局长的桌子，“我表什么态，我表我们S县教育无能的态吗？士可杀，不可辱！你撤了我的职，我也不表不起这个态！”

局长也擂起了桌子“不换脑筋就换人！”

贾疯子摔门而出，楼道里传出他铿锵的脚步声。

十年前，贾校长在华师大“校长班”学习，后来和一批校长去南方考察，看到许多贫困县的县一中都建起了新校区。贾校长回来就给县局领导写过洋洋几万字的考察报告，建议S县打造一所“硬件”和“软件”都“与时俱进”的高级中学。作为经济强县，文化名邦，首善之区，他认为S县应该有这个能力和担当。结果报告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觉得S县的教育失去了一次“弯道超越”的绝佳机会。再后来，“狼来了”。北城宏志高中进来了，西城实验高中进来了。虽然是私立学校，但它们都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给地皮，给政策，给公办学校的老师去帮扶，把它们扶上马，还送它们一程。私立学校教学设施的现代化，学生管理的全寄宿封闭式，教师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和打通方方面面“关节”的“超越底线”能力，都是公办学校望尘莫及的。

贾校长明白，优质生源是学校发展的源头活水，S县为了激活学校之间的竞争机制，全县中考600以上的学生“三分天下”。城南中学一家独大的历史将一去不复返了。学校生源差了，只能靠实干苦干，勤能补拙嘛。上级规定学校节假日不准补课，这是红线，违规是要追责的。两所私立学校变着法子补课，深得家长拥护，贾校长早有耳闻。当下他只能在宏志和实验学校安插“眼线”，跟着私立学校后面补课。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法不责众。

贾校长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不久他接到教体局的电话，电话里严厉批评了城南中学高三节假日顶风补课的事。贾校长怒不可遏地辩解“宏志和实验为什么能补课，为什么我们不能？”

“你们城南是公办学校，是标杆，是窗口，怎么能和私立学校比呢？据我们调查，宏志和实验两校是“研究性学习”，不是补课。”电话那边是纪检科科长的声音，语气平静，不怒而威。

贾校长对于两所私校“暗箱操作”的“挂羊头卖狗肉”变相补课的招儿，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屑干这些“下三烂”的事。结果这次城南中学撞到了枪口上。

接着麻烦事来了，城南中学被S市教育局通报批评，暂时取消省级示范中学的称号，限期整改。

城南中学的麻烦事，远不止这些。学校局促于市区，弹丸之地，学生食堂拥挤，学生公寓只能住下一半学生。政府一直说拆迁朝南郢后，给学校地皮，但一直是纸上谈兵。不能全寄宿封闭式管理，校园设施老旧，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发展。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当一个人改变不了现实，那就只有改变自己了；当一个学校改变不了县域教育的现状，那也只有对自己痛下狠手。贾校长内忧外患，举步维艰，但他的“疯劲”是不认输的。学校最终在田径场旁边建起了两栋学生公寓，虽有碍观瞻，但解决了女生住宿的问题。贾校长最棘手的问题是学校经费开销，总是捉襟见肘。拖欠教师课时费、高考奖、早晚辅津贴已经一年有余，严重挫伤了教师们工作积极性。有的教师说，我们还不如农民工，拖欠农民工工资还有政府来管。贾校长苦笑笑，在大会小会上安慰教师，学校一定想办法解决。最后发动教职员工为学校借贷，才发了拖欠教师们的津贴。学校领导班子二十多人，多是前几任校长提拔的，严重的老龄化，惰性化，但体制内的职位往往是终身制的，贾校长无权撤换他们的职位，只能晾一批，用一批。由此引发的班子内部矛盾，常常让贾疯子按下了葫芦起了瓢。

让贾疯子变成了“真疯子”还是最近几年城南中学升学率的下滑。城南中学一直在苦苦追赶前面两所私立中学，虽然差距很小，但贾校长感觉很屈辱，也很受伤。没有了升学率高调亮剑就没有了学校的美誉度，没有了美誉度也就失去了话语权，他感觉自己不是办一所学校，倒像在做一个企业，不盈利就一切泡汤。他觉得自己倡导的书香校园，绿色校园，阳光校园，在各种张力的作用下即将灰飞烟灭。

升学率才是硬道理，没有升学率才引来了托管。

贾校长想不明白，“托管”就是解决S县公办教育不景气的一剂良药吗？自己搞了一辈子教育，不敢说自己德才兼备，功德圆满，但为教育事业励精图治，殚精竭虑应该是句良心话。城南中学是S县的窗口学校，城南中学教育出问题了，S县的教育就出问题了，他苦苦思索，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托管座谈会如期举行，开会地点就在城南中学办公楼会议室。S市B集团负责人带领他的团队坐北向南，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救世主气场。S县教育主管领导坐在B集团对面。城南中学领导班子分散坐在两侧剩余的席位上。

会议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隆重召开，宾主双方的发言在阵阵热烈掌声中金句频出。

贾校长没有到会，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憔悴的面容，像是几夜没合眼，花白的天灵盖显得凌乱而荒芜。据说他一直在说着一句“胡话”——“不换脑筋就换人”。

有人说他是累的，有人他是说气的，还有人说他可能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