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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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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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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荣宝

四十多年前,我们还在农村读高中。一次,学校在食堂上面的露天空地上召开表彰大会。校长面带微笑,声音铿锵,极尽赞美之词,表扬一个学生,他叫翟荣宝。校长亲自颁奖,台下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一个衣着朴素、面容清秀的小个子同学身上。“这个家伙真厉害,六安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同学们啧啧称赞。

一个农村中学的学生,学科竞赛能跻身省市重点中学尖子生的行列,在我们看来是“天方夜谭”。台下,这个“天方夜谭”就坐在我们身边。这样的“天方夜谭”还发生在一个没有什么傲人家庭背景同学身上,发生在一个貌不惊人的高一“愣头青”身上,让我们感觉挺意外的。他,平凡得和我们一样——土著农村子弟,吃着学校饭桶里粗粝的饭,就着从家带来的腌菜,晚上凑着煤油灯上晚自习。

大学校园里,我再次遇见他。他高我一届,变成了师兄。我们的大学在一座岛上,水清木华,景色优美。一次,我们山南籍的师兄弟五六个人沿着淠河和桃花坞散步,沙滩、渡口、桃林、夕阳,我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路上,荣宝师兄一言不发,表情严肃。我想理科男大概都是这样高冷吧。

如果就此别过,我们时空也许就没什么交集了。1988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进了我的母校——山南中学。局里开调令的时候,我好奇扫了一眼。调动名册里有个“翟荣宝”的名字,他也调往山南中学?我没有多问,我想此翟荣宝一定非彼翟荣宝。因为我知道的翟荣宝已经作为“双优生”分配进了省城。他怎么可能放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城市调往穷乡僻壤的农村呢?

出乎我的意料,我一进山南中学就看到了翟荣宝,就是当年上台领奖的翟荣宝,。关于他为什么调回山南中学,有几个版本,有的说他服务桑梓,大爱无疆;有的说他敬孝父母,孝心难得;有人说他因为爱情,屈居乡下……

我更相信他是因为爱情,当年,我就是因为爱情调来的,刘志萍老师也是因为爱情调来的。当时因为夫妻分居调动工作的人很多。那个年代,爱情的保鲜期很长,“异地恋”恋个十年、二十年也大有人在,不像现在的“快餐爱情”,不要说隔空相爱难长久,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很容易分手。

荣宝,生产队长的儿子,靠读书的成功逆袭,迎娶了区委书记家的千金。男才女貌,新婚燕尔,沐浴爱河,为了长相厮守,为了妥妥地过日子,为了不劳神费力给老婆跑调动,荣宝一拍脑袋:打道回府!不过,很多人面对这种境遇,不会作出像荣宝这样的选择,会利用“区委书记”的人脉资源“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把老婆调往城里。因为这件事,当年高冷的理科男,在同学圈里被称为“大傻帽”。

山不转水转,高冷“大傻帽”荣宝成了我的同事。他教数学,我教语文。我们教的不是一届,没什么交集。先是听同事说,荣宝课上得好;后来听复读班的学生说,没有难题难住翟老师的。这样的评价也在我意料之中,当年的市赛获奖者,大学里的“双优生”,又跑过省城“大码头”,没有两把刷子才不正常呢。当时县教委搞“讲坛新星”大赛,荣宝被推荐代表山南中学参赛。指定课题,借班上课,资深评委,列坐其前,打出分数,排列名次。荣宝讲的是“三角函数”内容。这类赛课,其实是戴着镣铐跳舞,要会表演,要会“出彩”,要会孔雀开屏,要会吸引评委的眼球。这些都不是荣宝的“强项”,特别是要求用普通话教学,这更是他的“软肋”。赛课上,他一开始紧张说“三角(jue)函数”,中间矫正为“三角(jiao)函数”,最后回归到“三角(ge肥西方言)函数”。赛后,他说,当我一说到“三角(ge)”函数,才找到了数学课原生态课堂的感觉。教师有多种类型,有内功深湛、不拘小节型,有恪尽职守、勤能补拙型,有花里胡哨、好看不实用型……教无定法,教学的全过程是个动态的过程。拿一把尺子评价一节课,去品评教师的高下,岂不荒唐?这本身也是违背教育规律的。县里这类比赛搞了几届就偃旗息鼓了。因为评出的“教坛新星”有的跑省城名校去了,有的“新星”成了一颗“流星”,消逝得无影无踪。

荣宝没有在“教坛新星”比赛中大出风头,对他本人来说可能是失落的,但对于山南中学来说是幸运的。山南中学留住了一个日后的“超新星”。

山南中学有两个辉煌时代,一个是八十年代中前期,一个是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和荣保都是母校辉煌的见证者。前期我们在山南中学读书,山中连续多年高考星光璀璨,状元频出。这里走出过政界高官,学界精英,商界名流,还有平凡如我辈的合格劳动者。后期的辉煌表现在办学的规模上,我和荣宝也是参与者。一所三县交界的僻远乡村中学,办学条件简陋,薪资待遇偏低,一批教学骨干硬是不顾流俗,把高考复读班办得从无到有,从有到多,形成蔚为大观的气象,我公正地说:荣宝等一批教师是功不可没的。

山中一批骨干老师打造了那个年代人气旺盛的高考复读班,高考复读班也成就了山中一批精英教师,好的教育应该是这样师生共同成长的双赢美景。

荣宝的数学课堂已经是这双赢美景中独特的风景,“高冷”的荣宝依然是高冷的,但他对他的学生像春天般的温暖。他没什么兴趣爱好,喜欢躲在书斋翻弄他的数学“大部头”;每年高考数学试题,他都试水体验,感受快乐。他的爱心、童心、睿智、激情和冷幽默让他的课堂领地妙趣横生。一个学生的作文里有这样一段精彩的描写:

翟主任上课,激情满怀,声音抑扬铿锵,双手时不时挥舞出夸张的弧线。板演解题过程,严谨至严苛的程度。一支简单的粉笔,生风的步子,如魔术般呈现的解题方法,让学生屏住呼吸,目光紧随。雄关险隘在他手中很快化为平地,最终答案现身的一刻,翟老师长呼一口气,痛快酣畅。他转过身,微微前倾,扫视全场,问一句“可完美了?”眼中闪烁着得意又欣喜的光芒,数学的魅力再也无须言辞。在这里,喜欢数学与分数无关,与数学能力无关,因为热爱没有门槛,他的一堂堂课既是展示,又是传承——传承对数学的热爱,传承数学的严谨精神。翟老师让所有学生都明白数学是如何美妙有趣又丰富博大。在这样的热情下,同学们从刚接触高中数学的战战兢兢变为对数学艺术的痴迷。

书教好的老师是可敬的,一个书教好又有情怀有担当的老师不但可敬,还可爱。一个周末,我们几个小聚,酒后,荣宝和大鹏老师坐在我的家里喝茶,喝着喝着,荣宝情绪激动,表达对学校现状的不满,说到动情处,他擂起桌子,震得邻居无法入睡。“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样的慷慨激昂的“愤青”之怒,屡屡上演,差点上演成了一出“闹剧”。那天夜上,从我家怒完之后,荣宝和大鹏回家。路上,他俩看到几个黑影蹩进袁牧老师家厨房后面,他和大鹏跟了过去,准备捉住这几个“蟊贼”。“蟊贼”看见有人跟踪,停了下来。荣宝和大鹏跟“蟊贼”拉扯起来,“蟊贼”只好亮出底牌,我们是警察,来抓赌的。黑咕隆咚的,荣宝没看到任何标志,认为他们在撒谎,揪住他们不放,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到我学校来乱搞!到我学校来乱搞!”。我及时赶到,见状,只好说,大家都在执行公务,误会,误会!场面才缓和下来。多年后,我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就觉得荣宝和大鹏特可爱。这个可爱里有饱含着多重的家国情怀啊?

荣宝这颗“超新星”爆发了。他的学生把他声名远播,县一中有意曲线调他去,合肥几所学校也抛来了橄榄枝。他像走草根路线的歌星一样,一开始只是“网红”,最后由粉丝捧得大红大紫。荣宝父亲曾骄傲地说过,“舒、六、合三县哪个不知道我家荣宝书教得好”?老爷子不是在吹牛。最后荣宝去了合肥168中学。多少年来,争夺名师、争夺生源一直是学校之间的一场“暗战”,直到今天也不曾停止过。随着城市化规模的推进,集团化办学的兴起,这样的暗战将更加惨烈,农村中学沦陷,县中崩塌就是明证。

到了一个新的学校,特别是“高大上”的学校,心有多大,舞台不一定有多大。无论你当年站在领奖台上是多么的耀眼,无你的职称和学历多么牛X,也无论你的背景和人脉多么深广,三尺讲台会重新丈量你的高度,学生会重新揣摩你的的厚度,全校同仁会重新评价你的风度。

荣宝去了名校,我断断续续得到消息。他当过实验班、诺贝尔班班主任,也就是金字塔塔尖班级的班主任,奥赛金牌教练员,还兼有行政职务。在168中学他被学生亲切地称为“阿翟哥”。2019年热播的电视剧《少年派》,剧中那个“国民班主任”的赵荣宝的原型就是翟荣宝。故事来源于编剧九枚玉的作为家长的陪读生活。她在168中学陪读期间,女儿是翟荣宝班的学生。九枚玉既是报社编辑,又是陪读妈妈,她一边陪读一边写着《陪读日记》。女儿的班主任翟荣宝老师正是她要寻找的人物,最后只在名字上略作改动。我一口气看完了《少年派》,那个把高三数学上得云淡风轻的“赵荣宝”,那个不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高在上的“赵荣宝”,那个每次找学生沟通,都能直击要害,说到学生的心坎的“赵荣宝”,确实和我熟悉的翟荣宝非常神似。

 不久,我听说六旬的荣宝,依然奋战在教学第一线,和一批80后、90后的新生代们比肩打拼,令我肃然起敬。我希望老友荣宝永葆初心,青春永驻!

荣宝威武!

荣宝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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