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孙先文
芳菲歇去,夏木阴阴,月明星稀,蛙鸣萤飞……这是迷人的乡村夏夜。
乡村的夏夜是真实的。这里没有城里明亮的路灯、闪烁的车灯、焦虑的红绿灯和虚情假意的霓虹灯。除了月光、星光和萤火虫的点点微光,巨大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漫过一切,夜的黑暗,夜的朦胧,夜的清凉,让乡村夜色充满着诗情画意——“夏夜追凉月满庭,谢家池上旧山青”、“月出惊飞鸟,时鸣深涧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些脍炙人口的文字就是古人在沉醉的夏夜蹦跳出来的诗行。
遥想童年乡村的夏夜,是凉爽快乐的,是瑰丽缤纷的,是神秘有趣的。
夏夜是从烈日退场后一点一点生长出来的。晚霞隐去,一丝凉凉的晚风从河沟、树林、秧田悠悠而来,不疾不徐,抚摸着炙烤了一天的大地。垂头丧气的老柳树活泛过来,柳丝摇曳;萎靡不振的老槐树也精神起来,枝叶婆娑。村口那棵老银杏枝繁叶茂,稳稳站在那里,慈祥得如同老爷爷,守望着庄稼地里晚归的儿孙们。儿孙们乘着凉快,还在地里干活。鸭子抓紧时间在水沟里欢快地觅食,它们追逐青蛙和鱼虾,闹出了“哗啦啦”的响声。大白鹅吃饱了,在池塘里游弋,领头的老公鹅耀武扬威,伸长了颈子,撑开了翅膀,对着另一拨鹅群摆开了准备开战的架势。鸡在庭院悠闲地散步,享受着傍晚的清凉,迟迟不肯回那余热未消的鸡舍。
庭院外面绿油油的秧田缀满露珠的时候,乡村的夜晚才真正开始。炎夏溽暑,村里人消夏的方式是纳凉。忙碌了一天,村民需要休息和交流。纳凉是最好的平台。纳凉需要道具:一张竹子做成的凉床,最好是旧的,枣红色的,油亮亮的,坐上去冰凉冰凉的。凉床上再放几把芭蕉扇,镶有布边,严实轻巧。农田里早回的妇人已把孩子洗过澡,用痱子粉涂抹得粉嘟嘟的,放在凉床上玩耍,女人闪电般的抹床席、打蚊子、清点牲畜,做晚饭,一天最后的几个程序编排也是很重要的。直到鹅上了笼,猪进了圈,鸡鸭停止了聒噪,女人才把饭菜搬到凉床上,先喂好孩子。然后,女人逗着孩子玩,守着备好的饭菜,等候着晚归的男人。男人回来了,女人迎过去,接过男人的农具,送到墙角,给男人盛好饭。男人坐下来,看着凉床上的孩子和饭菜,男人脸上漾出了笑容,这里是男人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女人摇着芭蕉扇,一扇给男人,一扇给娃。男人嚼得香,孩子笑得欢。女人脸上漾出了笑容,男人和娃也是女人最美丽的风景。男人吃罢,女人把孩子交给男人,她电光火石般吃饭,吃完饭后,收拾洗刷,又是一阵锅碗瓢盆交响曲。
纳凉,一般在自家的庭院,有时为了寻一些凉风,或者为了凑热闹,也把凉床搬到庭院的外面,左右邻居可以聚在一块海阔天空地聊。聊庄稼,聊男人和女人,聊东家长西家短。这里女人永远是主角。男人们也聊天,他们在烟雾缭绕中聊的是道听途说的国家大事,聊身边趣事。聊着聊着就打起了瞌睡。躺在凉床上就打起了鼾。
乡村的夏夜有时也有忙绿的时候。生产队干活的时代,夜以继日。夏夜打场,是快乐紧张的活儿。吃过晚饭,生产队长一声哨响,社员们集中到打谷场上。按时记工分,按人头准备“夜宵”。打谷场上,汽油灯高悬,生产队长高声吆喝,似乎在指挥千军万马。场地上人声鼎沸,鞭响牛嘶。社员们把脱过粒的稻草散在场地上,健硕的公牛拉着石磙反复碾压,把剩余的稻粒碾下来。这是一个精细活,牛走圈儿,均匀地压过稻草,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角落。赶牛打场的男人是威风八面的,他甩鞭,吆喝,都是抑扬顿挫的。只有生产队长最为信得过的“牛把式”才能胜任这份荣耀。
大人们忙碌的夏夜,对于我们孩子们来说,是个热闹快活的夜晚,我们好像是在赶夜市,不仅可以玩,还有好吃的“夜宵”在后面。
生产队长是村里最权威的人,打场过半,队长威严的面孔慈祥起来,他要犒赏他的村民们。他手一挥,故意高声喊道:张三、王五到村里塘里去捞鱼,李四、赵七去村里农户家买鸡买鸭。再派两个女人去菜园里准备蔬菜。有时还调侃两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荤素搭配,有滋有味。打场结束,几桌香喷喷的饭菜就准备好了。男人们推杯换盏,划拳捣杠,声震如雷;女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有说不完的话题。孩子们早就眼巴巴等着这一顿饭,瞌睡齐了眉毛,也要坚持到最后。这时慈祥的队长变得十分慈爱,他给我们一人发个海碗,虽不允许我们坐桌子,但我们可以扛着海碗游走在几个桌子之间,向大人们要你最喜爱吃的菜,不管哪个大人都会夹菜给你,管你吃个够。
夏夜是短暂的,吃过饭已过午夜。慈祥的队长已经拎着他的汽油灯晃晃悠悠走了。女人们的欢声笑语也消失了。夜色漫过周围的一切,一切又变得宁静祥和……
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安居于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享受着五彩炫目的物质生活。乡村的夏夜已是我的梦境。看着眼前星空之下突兀的高楼,像山峦,又像森林,更像一座孤岛。我想到了那乡村的夏夜,想到了夏夜的乡村。
乡愁,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乡愁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我乡愁呢?肯定是清凉的乡下,肯定是那活色生香的缤纷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