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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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 孙先文
突然想念起青菜，不是农贸市场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菜，而是娘的菜园里，一畦一畦生机勃勃的青菜。
青菜，餐桌上最寻常的一道菜，价贱如泥，似乎不值一提。它永远是桌上的配角，但穷人、富人都离不开它。老话说，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
青菜的记忆是始于童年的。娘种的菜园里，青菜碧绿葱郁，与红番茄、白萝卜、紫茄子、金南瓜交相辉映。菜地的旁边有一口水塘，盛满天光云影；水塘边上还有几棵树，有婀娜多姿的杨柳，有弯腰驼背的老槐树……
初春时节，雨如丝，柳如烟，娘在菜园撒下了菜种。不几天，黯黑的泥土就像被娘施了魔法一样，一簇簇，一棵棵，绿油油、肥嘟嘟的菜苗恋在一起，茁壮生长。这场缠缠绵绵的绿色爱恋，葱茏而柔嫩，繁茂而热烈。即使有几粒菜种散落在犄角旮旯，它们也能落地生根，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这是种子的力量，也是生命的情怀。
春风和畅，娘的脚沾满泥巴，大襟褂子染着金黄色的油菜花，发梢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她坐在院子里择菜，脸上漾出笑容，喜不自禁，“今年头水菜，鲜嫩得很！”。“头水菜”是青菜萌芽的头茬菜，头茬菜最嫩，口感最好。春天的小青菜一天一个样，昨晚菜苗还趴在土缝里伸腰撒胯，早晨则亭亭玉立于土缝边仪态万方。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青菜永远是餐桌上的主菜，一盘油亮亮的炒青菜，照亮了我们眼睛，芬芳了我们的齿颊，温暖了我们的肠胃。
油菜花黄的季节，娘一边择菜，一边自言自语：时光催人老，春光撵菜黄。春天的菜疯长，三四茬之后，菜就起苔了。毕竟春情关不住，便是青菜也抽出芳心来。
青菜成了菜苔，依然是一道美味，它品质柔嫩，风味可口。娘把掐回来的菜苔洗净，在竹篮里控干水，油锅里放入一些葱末和干辣椒，大火翻炒。二三分钟，一盘青嫩爽口的炒菜苔就上桌了。
冬天经霜的青菜，更是好吃。即使什么佐料不放，那特有的清香就足以让你回味悠长。秋天栽种的小青菜，到了冬天就长成了大青菜，绿叶披纷，葳蕤深绿，煞是好看。娘的菜园地里，一棵棵，一行行的大青菜，站成了一畦、一片，满眼都是葱茏的绿，那宝石般的翠绿，成了严冬土地上最妖娆的风景。大青菜肥厚的茎，宽大的叶子，嫩绿的菜心，让人想到蓬勃、茁壮、丰腴、娇嫩。一株菜就像坚守土地的哨兵，它敦实厚重，不惧风雪与严霜；它根植泥土，不问高低与阴阳；它清清爽爽，不管贫贱与高贵。
冬天的青菜，母亲能做出许多花样。大青菜硕大的叶子，蒸在饭锅里，拌点油盐就是美味，糯软香甜；青菜帮子也能和鸡蛋烧成清热去火的“菜梗汤”，汤里有时点缀几片菜叶，色香味俱佳，让人口舌生津；娘做得最多的还是“青菜豆腐”。豆腐烧到入味之后，再放入青菜，先放菜干，后放菜叶，满锅冒泡即可开吃。娘这时总爱唠叨一句：青菜豆腐保平安。围着一锅青菜豆腐，一家人吃得浑身热乎乎的，低矮的农家茅檐里，飘出来是青菜豆腐的阵阵馨香，传出来是幸福安康的欢声笑语。再严寒的冬天也不再寒冷。
青菜富余的时候，娘会腌菜。屋里的墙根地下常年腌有满满的几坛青菜。我和妹妹上中学住校那会儿，腌青菜成了我们主要的菜肴。每个星期天返校，娘把腌菜炒得油汪汪、香喷喷的，放进大号搪瓷缸里，压得严严实实的，这就是我们一个星期的“下饭菜”。靠着娘的腌菜，我和妹妹挺过了求学的艰苦岁月，成功逆袭，走出了乡村，端起了“铁饭碗”。
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开始肆意吃喝，喜好大鱼大肉，生猛海鲜。俗话说：“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冬天气候干燥，冬季养生，适宜滋益阴精。新鲜的青菜，往往含有人体所需要的多种维生素，并且有的青菜含有的有机成分还可以抗病抑病，因此多食青菜也有益于身体的健康。豆腐民间有“豆腐得味，远胜燕窝”的说法。两种平和滋补的食物，老少咸宜，让人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又达到了养生保健的目的。
青菜别看是“乡巴佬”，它也能成为艺术品，走进大雅之堂。明代著名画家沈周一生不知画过多少青菜，他在《题菜》一文里写道“天茁此徒，多去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作者不但吃得齿颊生香，其乐洋洋，还吃出了人生哲理——青菜将人世间的“真理”藏于淡泊的口味，食客不用求人，亦可安贫贱于久长。
沈周晚年“耕隐”时还写过一首诗：
南园昨夜雨，肥胜大官羊。党氏销金帐，何曾一得尝。
昨夜下了雨，菜园里疯长的青菜比宋代宫廷奉为上食的羊肉还要肥美。像党进（官宦之家）那样在冬天的金帐里吃羊肉喝酒的富贵人家，哪里有机会得尝青菜这样的清淡至味。
上海世博会，看过江苏馆里的镇馆之宝“翡翠玉雕白菜”，叹为观止，那可谓全国最大的一棵青菜。它造型优美，玲珑剔透。近看远观，茎鲜叶绿，舒卷如翼，仿佛还带着泥土的清新。真是“玉色临风美女娇，半卧半醒自清高”。
娘年事已高，已经不再种菜了。我闲下来之后，接过娘的锹锄，躲到乡下，继续种菜。土地是慷慨丰盛的。手里一把菜籽撒下去，它常常百倍回报。我种菜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一份守护，一份期待，更有与之陪伴的日日牵挂，这个过程是美妙快乐的。
看着绿油油的菜苗，吹着乡野带有草木馨香的风，听着雨打菜叶欢快的旋律。
我感觉人应该像一株菜那样，努力生长，安静等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