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

安徽 孙先文

我写过《湖居》，把翡翠湖比作瓦尔登湖；我写过《湖山》，把紫蓬山比作终南山。虽然这样比起来有点不靠谱，但我还是笃定它们是最靠谱的终老之所。

“迎紫气，赴蓬莱”，造化之神从一开始就让紫蓬山自带仙气。当都市繁华被抛在脑后，无论是行走在神奇隐秘的仙女湖畔，还是驻足在香气袅袅的西庐寺前；无论是流连在曲径通幽的白云古道上，还是徜徉在水光潋滟的大堰湾水库边，都会让你即刻顿悟，人间仙境原来就在身边……

疫情最崩溃的日子里，我与妻避开口罩人流，常常来紫蓬山。生活一切都变了样，只有这片山水依旧。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本是我在南窗下读书时的浪漫畅想，在这里已不是什么奢望，看云观天，赏花玩水，就在举步之间。山水最抚人心，我们登峰眺湖，下山探幽，释放着压抑的情绪。山水一如往常，草木千变万化。山上乔木和野草，在云遮雾绕中肆意生长，繁茂茁壮。草木的万般姿态，无不呈现着生命的美好和坚韧。大自然让我们从惊魂中平复了下来。

因为这样的缘分，我和紫蓬山情定终身。开启了一段山居生活。

我住的农家小院，坐西朝东，开发商忽悠我：紫气东来；我怼回去：紫气只在心中。当早晨第一缕阳光从眼前升起，万道金光慢慢从小山峰后面推举出一轮朝阳，新亮夺目，你会惊奇地打量崭新的一天。太阳一点一点地爬升，似乎在慢慢挣脱晨雾的羁绊。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对于农人是重要的，春光不等人。农人要安排好一天的农事。我不是农人，也没有农事。我只关注春天的美景。“晨光沐浴百枝俏，莺雀啼鸣声悠远”。我数着晨曦中飞过的鸽子，听着它们滑过头顶的飞声，觉得时间慢了下来。紫蓬山的佛塔在朝霞中，巍然耸立，熠熠生辉，有种佛光祥瑞、河山无恙的吉兆。如果说有“紫气”，那也一定藏在这冉冉新日之中。“紫气”我没见到，“朝气”倒在我身边。

清晨的小院生机蓬勃，浅浅的草甸，缀满了露珠，晶莹闪亮。菜畦里的青菜，挤挤挨挨，绿得逼眼；黄瓜和缸豆挂满了竹架，千姿百态。藤蔓的触角好像会定位导航，沿着竹架设定的线路扶摇而上，妙曼地爬升，比人工智能还要精准。偶有一枝旁逸斜出，它会在风中独舞，似乎在招蜂引蝶，叫它们来传递爱情。

葡萄藤又是另一种姿态，它高过人头之后，基本躺平，不再攀高。它飞檐走梁，绝处逢生。它用鹅黄色的藤子在空中安心织着一张绿网，不急不慢。绿网铺天盖地，和院子的绿植妙然合缝。有时空中网眼里会漏下细碎的日光，散落一地碎金。春夏之交葡萄架如一大顶绿帷帐洇在壁影里，人在绿架之下，也染得绿盈盈的。“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这时所有的心事应该都是绿色的。

山居生活是清静的，也是清冷的。冷清的生活有了一架葡萄，就充满了人间烟火。石桌上沏一壶茶，自己采的野茶最好，三二好友围坐其次，或品茶读书，或摇扇对弈，或谈古说今，所有的日子都沉浸在岁月静好之中。

晚唐有首诗，写得如草尖上的露珠般清新，“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葡萄成了爱情的信号，20字，勾勒出祥和、温暖、安静、妩媚的画面。

山居，夜坐不可少。

一个人坐在书房，临窗冥想，春风拂面，空气甜香，蔷薇花在摇曳，金银花在攀援，葡萄藤在延伸，万籁俱寂，月明星稀。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在读王维的诗，月出惊飞鸟，时鸣春涧中。唯有心真正闲下来，放下对世俗杂念的执着迷恋，才能将个人的精神提升到一个“空”的境界。深夜诗人显然无法看到桂花飘落的景致，但因为“夜静”，更因为观风景的人“心静”，所以才“人闲桂花落”。他敏锐感受到了盛开的桂花从枝头脱落、飘下、着地的过程。我也似乎进入了“香林花雨”的胜景。

山居，劳动少不了。

劳动光荣是大道理，劳动快乐是硬道理。拿惯粉笔的手，一开始拿起了锹锄，显得沉重笨拙。熟能生巧，勤能补拙。一段时间过后，就会心灵手巧起来。劳动是和泥土亲密接触，濡染的是大地的元气，得到的是日月的精华。开荒种菜，植树造林，莳花弄草，每一种劳动我都元气满满，这回真的做回了园丁。劳动带来的附加值很高，远离了屏幕，眼睛明亮起来；累了之后，睡得深沉而又踏实；汗流浃背过后，肥肚圆腰开始有了肌肉线条，穿衣显瘦，脱了有肉；劳动让僵硬的身体灵活了，步履矫健了。老婆打趣说，淌了一身汗，多吃一碗饭。挥舞起了锹锄，我的快乐因子遍布全身。劳动不仅能改变身体，劳动还能改造人的灵魂。

劳动能创造快乐，劳动还能参透生命。花木蔬菜也是有生命的，它们从萌芽到枝繁叶茂，生命的花期有长有短，获得的雨露有多有少，它们风雨兼程，不计得失，繁华落尽之后，它们安然老去。它们无需追名逐利，无需勾心斗角，无需郁郁寡欢。它们生命的旅程真实而自然，从容而快乐。万物之灵的我们，生命未必能如此坦荡和洒脱。

三毛有诗云：

如果有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