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主要著作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阎纲短评集》《文学八年》《余在古园》《文学警钟为何而鸣》《冷落了牡丹》《哭笑不得》《惊叫与诉说》《座右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等,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
人有七情六欲,诗有兴观群怨,发乎情欲者是为诗。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生死耳目口鼻。按孙犁的说法,情有:情韵、情景、情绪、情调、情境、风情、人情种种。所以,我说过:“文学是人学、情学,人的情欲学,情根于爱。文学者,情学、情欲学。”
随笔、散文、杂文都姓“杂”,情之所至,缘情成文,或乐而忧,或忧而乐,恩恩怨怨,笔下难免带点“刺”,不能净挑好听的。然而,达意易,感人心者难;带刺易,刺准穴位难,特别是对准自己痛下针砭。韩愈说:“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辞难工。”
——阎纲
89岁高龄的阎纲先生,旅京陕人。在当代文学史上,他是一位爱憎分明、风而有骨的评论家,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他是一位热情似火、脉脉含情的散文家,一唱三叹,催人泪下;他也是一位极重乡党情怀的人,从柳青、杜鹏程、王汶石一直到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王愚、李星等陕西作家、评论家,阎纲几乎为他们每一位的成就著文叫好。
“写好散文,首先写父亲、母亲、恋人和爱人,写没齿难忘的骨肉亲情,写死去活来的爱,‘端起饭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孙犁的《亡人逸事》,快读,三五分钟,掩卷后能让你心酸大半天。散文写爱,要动真感情,作者掉泪,读者才可能含泪。”只要用心品读阎纲的散文佳作,你会感受到其精神与人格的直正以及对于散文创作独特的见解。
近日,魏锋对阎纲进行了采访。阎纲老师与读者朋友一起谈散文,题目就是他出版的散文集的书名:“散文是同亲人谈心”。
魏锋(以下简称“问”):阎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我们主要想和您聊一聊有关散文创作的话题。您所理解的散文是什么呢?
阎纲(以下简称“答”):什么是散文,说法很多,鲁迅时代诸大家都有高见,当代诸公也有高见。张守仁说散文就是“要有我,写特殊,特殊写”,有意思,牛汉说散文是“诗的散步”,更有意思。
其实,文学都是“写特殊、特殊写。”也就是说,有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感悟,方可提笔为文。
有史以来,文学分为两大类:韵文和散文,韵文之外都是散文。文、史不分家,散文与说史水乳交融。随着传奇和说话的出现,散文分成虚构与非虚构两类文字,虚构的散文称作小说等,非虚构的散文称作纪实文学等,包括自传体文学与报告文学等。今天所谓的这种散文,其实是非虚构的散文中纪实文学的一部分,或称狭义的散文。
我以为构成散文最可宝贵的两个因素是:独特的感悟,自由的抒发。可贵在“独特”,尤其在“自由”。吴冠中生前对我亲口说:“离开感情深邃的意蕴,笔墨等于零。”鲁迅激赞曹操“是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其文章“清峻”“通脱”“简约严明”,“想写的便能写出来”,鲁迅这里所说的“通脱”,“想写的便能写出来”,就是自由的抒发!自由抒发什么呢?当然是知识分子的主体精神。
难道其他文学样式不是“主体精神”的“自由抒发”么?其实也是,但是散文更自由,不加掩饰,甚至于赤裸裸,我曾说过:散文是“情之裸美”。
我们当前散文所欠缺的,恰恰是散文作家主体精神的缺失,辞藻华丽而思想贫乏,不无感动却少有震憾。
问:有文章介绍说,您的评论是从心灵的净水中喷出的火,你的散文是从心灵的圣火中生出的莲。
答:这是放大了我对艺术的追求而后用来勉慰我的话。
文学是人学、情学,人的情欲学,情根于爱。传奇传奇,无奇不传,因情奇而传。以火样的热情激活生命,以莲样的精神净化心灵。
问:您说“散文是老年,小说是中年,诗歌是少年”。87岁高龄的您,依然关注文坛,孜孜不倦写作。《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如此感人,催人泪下又温情脉脉,送给读者的总是不含苦涩的慰藉,您是怎样写的?
答:孙犁说:“老年人,回顾早年的事,就像清风朗月,一切变得明净自然,任何感情的纠葛,也没有,什么迷惘和失望,也消失了。”
我写散文,是因为散文找我。
我喜欢小品杂感,没有正经写过散文。母亲在悲苦的深渊里离世,我陷入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反省之中,散文来叩门,我写了《不,我只有一个娘》。女儿与死神坦然周旋,生离死别,那痛苦而镇定的神态令人灵魂战栗,我想她,散文又来叩门,我写了《我吻女儿的前额》。为了忘却心仪的英魂,历时3年,写出《文网·世情·人心》,掉了几斤肉。为了惦念,也为了忘却,更为了报恩,时断时续,撰写《美丽的夭亡》,历时七八个年头,又掉肉,已经皮包骨头了。
女儿的病床旁,我劝着、哄着,让她安安稳稳地入睡,就像哼着儿歌在摇篮旁摇着、唱着一样。她没有选择眼泪,而且时时提醒人们:“卵巢病变非常隐蔽,万万不可大意!”
女儿墓前,我默默起誓:生命倒计时,我要学父亲和女儿那样对待死亡。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要像女儿那样,坦然面对死亡,该哭不哭,该笑时笑,给人留下内心的禅。
至于作品为什么感动父女母女、男男女女,因为我笔下回响着女儿“珍惜生命”的遗言,念念不忘亲情、爱情和感恩。
问:您写散文,还有什么特别的体验?
答:侯雁北教授写道:阎纲在《美丽的夭亡》里写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运用了以乐写悲的手法。女儿的电脑里藏了一则短文《思丝》,写到年轻女子对满头青丝的钟爱,她却以“秃头示人”,而且反复说“没头发好”、怎么好。最后说,翘首盼着青丝再生,“谁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诙谐幽默,寓庄于谐,痛苦而镇定的神态令人灵魂战栗。何况女儿的女儿叫“丝丝”。
以乐写悲而备增悲怆,这种独特的反衬手法,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女儿阎荷是一枝荷: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载不动,许多愁,这也是我的散文梦。以乐写悲而备增悲怆,以悲写乐而备增乐感,以乐写悲,以悲写乐,人间至情,自然出之。
散文自由通脱,尽可以敞开心扉,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怎么写读者咀嚼有味而不致硬着头皮受罪就怎么写。
步入老年,半生顿踣,悲欣交集,痛苦多于欢乐,时不我待,其言也善,或甜或辣,或悔或怨,或无悔无怨快意人生,非虚构的散文不请自来。杜甫晚年心有戚戚:“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霜。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可是汪曾祺说:“老年人的文体大多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年文章之一病。”
冰心却不,冰心写来,一方面亲切、不隔,犹如老奶奶抚摸着、拍打着;一方面又是一个过来人做心灵的内省和独白,“我呼吁”,敢于直言,清醒地做着美好的梦,梦里充满人性的生机。像说话一样无拘无束,像禅机那样耐人寻味。
我也说过:“散文是老年”,因为散文追忆、缅怀、恋土、伤逝。按铁凝的说法,人类尚存惦念,所以人类有散文。惦念别人和被人惦念,都是美好的情愫。惦念,长者最善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越活越明白,加之文笔老辣,连缀而成人生的一部活《春秋》。所以,比我们早觉悟20多年的顾准,推崇“从诗到散文”,即“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1980年代巴金的五卷《随想录》出版,1990年代一批深谙世情的老作家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等穿行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老来尚有疏狂志,干戚犹能舞不休?”散文随笔大行其道。
我常说:“古今至文多血泪,散文尤甚。”写散文很苦,但散文既真、且善、又美,饱含艺术自觉的韵味。只要天假以年,我要用散文敬畏天地,用血泪浇灌苦参,一瓣心香,为先驱们敬燃。
问:您经常引用牛汉“散文是诗的散步”这句经典,让散文向诗靠拢,提升散文的审美层次,这是对散文很高的要求。
答:既然是“诗的散步”,文字必须精炼,有韵味,以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不能像出远门似的把什么都往包袱里塞。出远门不能漫无边际,行程再远最后还得回到家里。文学多情,语言要清通传神,千万别“转”,假模假式、堆垛词藻。
散文就是同亲人谈心拉家常、同朋友交心说知己话,恂恂如也,谦卑逊顺,不摆架子不训人。只要明白这一点,手则握笔,口却登场,管它街谈巷议,我自驰骋笔墨。
问:您在读经典散文的时候,有哪些具体的体验呢?
答:首先写父亲、母亲、恋人和爱人,写没齿难忘的骨肉亲情,写死去活来的爱,“端起饭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孙犁的《亡人遗事》,快读,三五分钟,掩卷后能让你心酸大半天。散文写爱,要动真感情,作者掉泪,读者才可能含泪。
我服膺雨果两元心灵对立的艺术哲学,也喜欢他的这句话:“在主义之上我选择良知,在冷暖面前我相信皮肤。”
学习先贤,就得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一、没有独特的发现,没有触动你的灵魂,不要动笔;二、没有新的或更深的感受,不要动笔;三、情节是天使,细节是魔鬼!没有一个类似阿Q画圈圈、吴冠中磨毁印章那样典型的艺术细节,不要动笔;四、力求精短,去辞费,不减肥、不出手。
当下的好多散文越拉越长,含诗量稀薄,文采韵味不足,巧构乏术,抽象大于形象,笔无藏锋,甚至于轻薄为文,此风不可长。
问:您的作品大多蕴含着命运的沉重和灵魂的撞击,有一种“悲剧色彩”,强调沉郁的人生体验。
答:我爱悲剧,爱喜剧里的悲剧因子,因为悲剧里有崇高,历史在悲剧中发展。
大转折时代,众声喧哗,只要作家真正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深入生活、深入灵魂,一定会深有感触。社会永远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内心冲突中亮起灯火,在发现与创造的博弈中曲折前进,居安思危恰恰是文学文体的强势所在。
问:柳青是当代著名作家,习近平总书记几次提到“向柳青同志学习”,您认为当代作家应该向柳青学习什么?
答:贾平凹说过:“生活为源泉,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道理。”陕西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继承了柳青全身心深入生活的好传统。陕西作家生性淳厚,能吃大苦耐大劳,只要有面吃,浑身是胆雄赳赳。他们全身心地沉到乡下,写作也在乡下,深入生活和进行创作一概都在现场。
路遥把《创业史》读了7遍,陈忠实也读了7遍,贾平凹1980年代以来,跑遍了陕南几乎所有重要的乡镇和村庄,说:“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无 “深谷”哪有“高山”?
固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创作的源泉,但是从深入到写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而创作又是作家的个人劳动,是不是深入人民大众的灵魂,如何判断生活,又如何通过审美价值的对象化、艺术的典型化,最后成为具有“永恒价值”的“真善美”?这是一个感性、知性、理性彼此渗透,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相互交融的极其复杂的深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