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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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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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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连载

 (二)


那天早饭过后,刚过了七点钟时,随着一阵嘀铃铃的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一辆漂亮的喷着墨绿色烤漆的邮政专用自行车准时驶进了向阳公社的大门,吱的一声,在电话总机房门前戛然而止。一个二十多岁,梳着偏分头,身穿一身绿色制服的英姿勃发的小伙子,麻利地解开车子上的帆布袋,取下一摞报纸,顺手掀开门帘,像一阵风一样进了总机房。这时,那个年轻的电话总机手里抓着一把笤帚,正在埋头打扫房间,她抬头瞟了一眼邮递员怀里的报纸,轻轻摆了一下头,示意他把报纸放在总机台边上的桌子上,问道:“没有要签字盖章的邮件吧?”

“没有,都是报纸和平信,连一封挂号也没有。”他一边满脸笑容地回答她,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姑娘一样,兴致勃勃地专注地盯着她。

按说他已经办完了他的差事,应该离开了,但他却坐了下来,姑娘见他这样,心里有些诧异,以为他送来的报纸和其他邮件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东西,便丢下笤帚,站在桌前翻开报纸。

报纸不多,包括公社内部的和附近的供销社、信用社、广播站、医院和李家庄九年制学校等单位的20几份报纸外,还有七八封平信夹在其中。不过,她第一眼就发现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封写着自己名字的平信,信封上寄信人栏里又写着两个字“内详”。刹那间,她的脸上立即泛起一阵红晕。尽管这片红晕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的一瞬,但还是被坐在一旁的邮递员看见了。他看到她这种自己预料之中的表情,撇了一下嘴,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是这个邮递员小伙子故意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的。因为当他在第一次来这里送邮件时,就喜欢上她了,并且,怎么也忘不了她。等他看到有人用写着“内详”两个字的方式给她寄信时,心里便痒痒的。于是捏了一个假名和假地址给她写了好几封充满激情的情书,也在信封的寄信人地址的栏里写了“内详”两个字寄给她,倾诉他心中对她无限的爱。但她竟然连一封信也没有回复,根本就没有理识过这些信件。他心里一直怀疑,她心里的白马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竟然这样坚决地拒绝了别人的一切示爱企图。

小伙子心有不甘,心里一直窝着一股无法发泄的火。昨天下午,他在整理邮件时发现又有人用这样的方式给她寄信,不觉生出一种妒忌的心情,他心里一阵痒痒,想知道这个写信人是谁,但严格的纪律又束缚着他,不敢有动一动那封信的念头。他只好把这封信放在所有邮件的最上面,想当场亲眼看看她在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

可是当姑娘第一眼就看到那封信以后,竟然拿捏得很稳,只是脸微微红了一下,就又故意把报纸翻了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把那封信和其他信件一起扔在一边,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一边小声哼着“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曲,一边继续干她的事情。这时她看到他还没走,便问:“小刘,你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我只是想缓一口气,李家庄这坡也太长太陡了!”说着他拿起他那双白线手套,几步就走出了房间。

直到“小刘”走出了她的房间,她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松弛了下来,她重新翻出那封寄给自己的平信,想看个究竟。

这位电话总机兼收发员姑娘名叫郭竹叶,到今年腊月就满19岁了。她是青松岭大队革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郭镇山的千金。她与钟国庆同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她初中毕业,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

现在总机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但她并没有急着去拆开手里的那封来信去看个究竟,而依然不慌不忙地伸了一下懒腰,站在门边那个有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认真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郭竹叶确实楚楚动人,她苗条的身材足在一米七以上,虽然赶不上钟国庆那样伟岸挺拔,但在女人中间已经是鹤立鸡群了。她上身穿一件时兴的深灰色涤卡料子女式小翻领西式上衣,腿上一条深蓝色凡尔丁筒裤。这身普普通通的衣裳不知是哪家裁缝师傅裁剪制作的,穿在她的身上,竟是那样随身、可体,漂亮光鲜。不知是因为这一身干板、周正的衣裳把她装扮得干练潇洒,还是她那漂亮的美人胚子把她这一身朴素的衣裳衬托得有些雍容华贵,也许是二者相得益彰的结果。就连她脚上那双极其普通的黑平绒方口布鞋,也俨然是某个舞台导演精心给他的女主角量身定做的一件十分究的道具。鞋口里露出一方寸大小的兰格格尼龙袜子,显得十分醒目。她一头黑亮的长发被一条花手绢在脑勺后束成一根柔顺光滑的“马尾巴”,不长不短,正好潇洒地飘逸在她的腰际;她那瓜子脸上淡淡的柳叶眉下一双杏仁大眼,炯炯有神,脉脉含情,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澜;笔直的鼻梁下,一张樱桃小嘴的嘴角微微上翘,流露出她天生一副倔强任性的个性。

她自我欣赏了一番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用力一甩,将右肩膀上那个漂亮的“马尾巴”甩到身后,坐到办公桌前,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信封,本想拆开看个究竟,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又把那封信匆匆塞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然后拿起圆珠笔开始分发当天的报纸,在报纸的右上角上一份一份分别写上医院、供销社、九制校、信用社、广播站等等,接着是杨书记、韩主任、马主任、王秘书、李组织、王特派、赵武装、李妇联等等字样。写完以后,她随即拿起公社内部的报纸和信件,一份一份分送到每一个领导的房间。对于剩下的那些单位的报纸和邮件,则等他们自己来取。两年多来,她对于这些繁杂的事务性工作已经是轻车熟路,应付自如了。

给领导们送完报纸,回到总机房的时候,她特意将房门关紧,插上了插销,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封信。

信封上那三行潇洒遒劲的钢笔字让她皱起了眉头,好熟悉的笔迹呀!这两年来在寄信人地址栏只写着“内详”两字的信件,她已收到过不下几十封了,不用看,她就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内容,那些火辣辣的字眼,什么亲呀,爱呀,亲密而肉麻的词汇真叫人脚心发痒、牙根发酸。刚开始时,她一看到那些庸俗不堪甚至下流低级的煽情话,就脸红心跳,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但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要拆开信封,她就会将信纸翻到最后一页,看一眼那寄信人的名字,凡是她熟悉不认识的人,便毫不犹豫地马上把信纸和信封统统付之一炬。但今天,她觉得有些异样,等再一次盯着那几行熟悉的笔迹时,她终于确定,肯定是他,她曾经的心上人。可是两年了,他们从没私下联系,更没有书信来往。今天他突然用这种写着“内详”两个字的方式给她写信,看来其用意肯定不一般。她小心翼翼的拆开了信封,匆忙翻到第四页的末尾,终于看到了那她此刻并不愿意看到的三个字:钟国庆。看到这三个字,她的心里立即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眼圈也红了,但她还是咬紧嘴唇坚持着从头至尾,一字一句,细细地默读起来:

我亲爱的竹叶:

    请原谅我冒昧地用这样的称呼给你写信,其实在初中毕业那年,我就想好好用心给你写一封信,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慕之情。但那时我十分害怕被咱们班主任发现了,给咱们带来麻烦。他反对同学们早恋的态度那样坚决,把话讲得那样严厉,那样不近人情。当然,他讲得没错,他是为了我们好,是为了我们的前途,为了我们长远的幸福。

但是在今天,我们都已经走上了社会,现在我们应该正儿八经谈谈我们的终身大事了。现在你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我也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背起钢枪,去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去了。一想到我们马上就要各自东西,长期分离,我就觉得应该把我心中的话给你说出来,与你共同商量一下,尽快把咱们俩的终身大事确定下来。

在学校时,我就能看出来,你在心里一直爱着我,只是嘴上没说罢了。记得吗,你曾经说,我的作文好,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为了帮助我提高写作能力,你特意给我买了一本《创业史》,并说,作家柳青写得真好,你要我好好看看这本书。还说,你真佩服书中的梁生宝,却为书中的女角色徐改霞感到惋惜,说徐改霞太优柔寡断,耽误了一宗好姻缘。当时我听了你这话以后,就对你很佩服,假如是你,就一定会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的。那时虽然我口袋里没钱,但还是借钱到街上给你买了一本《卓娅和舒拉》,希望你成为像卓娅那样的女英雄。

你还记得吗,在咱们初中快毕业的那个炎热的麦收季节,咱们班的同学们到赵庄公社去支援夏收,咱俩被分在一个小组,那天下午在地里捆麦,你抱着一抱麦子走过我身边,见我一头大汗,便趁人不注意时,将你那条平日用来束头发的花手绢悄悄塞到我的手心里,让我擦汗,但我擦过汗后,却悄悄将它藏了起来,再也没还你,至今还夹在你送给我的那本《创业史》里。

竹叶,初中毕业后,你为了继续上学的事,竟然与你爸闹了那么大的矛盾,我听说你都绝食了,听说你就是为了咱俩的事才非要继续上学的。最后你没有继续上学是听了你奶奶的劝说,你才屈服的。不过,你爸爸也是一番好意,今天你能在公社当上电话总机也算个不错的工作。你聪明好学,脑子好,将来肯定还能不断进步,能找个更好的工作。

竹叶,咱们都快19岁了,是应该考虑我们终身大事的时候了。如果咱们俩能够结合,那肯定是天下最幸福最般配的一对,你说是吗?

你是如何考虑的?请尽快来信。因为根据我的身体、出身和那些政审条件,我当兵的事基本可以定了。只要武装部的通知一下来,我就会马上穿上崭新的军装,跟上带兵的解放军离开家乡,坐上火车到北京去,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此致

                       革命的敬礼

                                                        你的亲爱的:钟国庆

                                                                  1968年9月13日

 

郭竹叶自当上了公社的电话总机,收到别人写给她的求爱信已不下几十封了,对信中那些肉麻的词汇她早就腻味了。但今天,等她看完钟国庆写的这些朴实生动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的话语,心里却立即掀起了一阵阵波澜。要在三年前,她一定会兴奋地发狂的,但是此刻,她却一点都激动不起来,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她将这几页信纸翻来覆去一连看了好几遍,然后扔在一边,双眼呆呆地望着墙角在发愣。过了片刻,她忽然觉得周身发冷,浑身上下就像是被谁抽了筋一样,软不邋遢,疲惫不堪。她干脆顺势在床上躺了下来,一串热辣辣的泪水潸然而下。

忽然,电话总机上的电键“哒哒”响了起来,她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坐到总机台前,戴上耳机,按对方的要求,接通了电话。

处理完了这个电话,她又回到办公桌前,默默地将那个信封和几页信纸一把抓起来,扔进洗脸盆里,划了一个火柴,扔了上去,一团红色的火焰立刻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假若钟国庆这封热情洋溢、充满深情的来信要能提前三年,能在郭竹叶刚刚从初中毕业回家那阵送到她手中该多好啊,那样的结局将是另一个样子,也许这封信将会完全改变这两个年轻人的一辈子的生活。可是,已经晚了,现在郭竹叶的心里一片混乱,像塞满了一蓬蓬乱七八糟的茅草那样令人烦闷。我们这位令人疼爱的姑娘已经今非惜比了。单纯、耿直甚至有些幼稚的钟国庆哪里能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里,生活的风雨,使这位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姑娘那年轻躯体和纯洁的心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唉!昔日心气远大、踌躇满志的郭竹业,如今已根本回不到三年以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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