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中午,钟国庆满头大汗地从城里发信回来,正好赶上吃晌午饭。坐在饭桌前,他心里仍然想着那封信,所以晌午饭都吃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吃过饭,他断定下午肯定还是去东坡翻地,所以没等出工的钟声响起,就肩扛着一张明晃晃的钢锨往大槐树下走来。这时,他远远看见队长陈宝兴正在和推着自行车的民兵连长文旭升俩站在大槐树下。见到国庆来了,文旭立刻转过头来,郑重其事地说:“国娃,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咱们明天要去县医院体检,你准备好,明天一大早在大队部院子里集中,要穿戴整洁,骑上一辆新车子。”
“哎吆!文连长,验兵又不是相女婿,也不是验车子!为这事还要借别人新车子去!”
“哎!你看你,咱们几个一出马,就要精神一些嘛,不能给咱青松岭丢人啊!”
国庆知道文旭升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便笑道:“行,就按连长说的办!但你可要给咱使把劲,保证把我送走啊!”
文旭升看了看正准备敲钟的陈宝兴说:“宝兴哥,你看国娃这体格和条件,能不能验上?”
“嗨嗨!我看一定行,你可要使把劲,给国娃多添些好话!”
“那还用说!不说了,我还得给那几个小伙子通知一下去。”说着用力一蹬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文旭升是前年才从部队转业回乡的,一回村就被三队的社员们选为生产队副队长,不久又被大队党支部任命为大队民兵连长。对钟国庆想当兵的事,他很支持,他给国庆作了保证,说只要体检过了关,他一定要带上国庆去见一见前来接兵的部队首长,让人家顺利地把国庆带走。
青松岭大队到县医院检查身体的适龄青年一共有6个。一队去的是王胜虎和张王锁,二队是王辛牛和钟国庆,三队是王合福和任玉龙。听说今年这批兵是去北京卫戍区的,入伍以后就在北京市里当兵,在中南海和天安门前站岗执勤,所以各方面的要求都很严格。如:个头都要达到1米7以上,五官要端正,特别是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绝对不能有一点问题。全大队报名的适龄青年有十几个,但经过公社武装部严格审查以后,只通知了这6个人去检查身体,听说公社给了青松岭大队3个指标,去体检的这6个人将有三个人被淘汰。
当听到儿子将要去北京当兵的消息时,国庆母亲的心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看,她在巷子里走路的脚步都不一样了,像遇到喜事一样,变得紧促而有力;与人们说话的声音也热情响亮了。隔壁三嫂抱着小孙子来串门,高兴地问她:“五嫂,听说咱国娃要到北京当兵去了?”
“明天就要去城里验身体,可还不知道能不能验上?”
“肯定能行,国娃那体格在那里放着呢,又是高中毕业,你家成分也没有说头,哪一条都占先着哩!我看没说的。”
“老天爷保佑着!国娃如能到北京当兵,我就不发愁了!”
“可不是!出去闯一闯,将来准能干个大事!人常说:人操好心,天有赶趁。你们一家都这么好人,老天还能不睁眼!”
五嫂听了三嫂的话,心里乐滋滋的,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麻利地剥掉糖纸,笑着塞进三嫂怀里的小孙孙嘴里。
国庆是五嫂的大儿子,她当年刚嫁钟家时,国庆他爸就跟人去西安给人家当相公,学习做生意去了,三年五载才能回一次家。过门后,她就一直在家里伺候公婆,所以迟迟没有生育。这可急坏了家里人,到处找人给她看病,怀疑她不会生育。后来还是她跟上国庆爸去了西安,直到她27岁那年,才生下了国庆。虽然后来又生了二儿子建设和女儿建贞,但国庆在家里的宝贝疙瘩的地位始终没有变,母亲对大儿子国庆的特殊情分也一直保持着。国庆从高中毕了业,回到了村里,听他在村里给人说要在农村扎根,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可愁坏了她。难道念了十几年的书就算白念了?难道国庆也要像村里的这些穿得破破烂烂、一脸尘土的庄稼汉一样,一辈子打牛后半截(种地)?唉!为这事,把她着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眼看着脸都瘦了一圈,眼圈都急烂了。好容易听说国庆要去到北京当兵,又在她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
黎明,窗户上还黑乎乎的,母亲就起了床。她给国庆收拾了几件干净衣服,放在国庆的枕头边上,接着又开始给儿子张罗早饭。准备好了这一切,她独自坐在厨房里,一边等着儿子起床,一边眯缝着眼睛,憧憬着儿子幸福美好的未来。她似乎看见国庆已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戴上了大红花,在乡亲们的簇拥下,走出了巷子,坐在大队的拖拉机上,到县里去报到;国庆当兵不久,村里那个人称“铁嘴公鸡”的媒婆,就扭着屁股,来她家串了几回门子,来到家里,没有二事,就是给国庆说媳妇。但五嫂的主意拿得很稳,只是笑嘻嘻地与“铁公鸡”说些闲话,并没有立即应承“铁公鸡”提到的一宗宗亲事。就凭她国庆那长相、条件,又在北京当兵,一定要说个百里挑一,十分出众的好姑娘,既要人样长得俊,还要贤惠能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定要让“铁嘴公鸡”多跑几回,多给她提说几个,任她细心地挑选......想着想着,她独自低头笑了.........
“妈!我的衣服呢?”国庆在他的窑洞里着急地喊叫。
“在你枕头边上放着哩嘛!”说着她已经推开窑门,站在儿子的炕头。她举起那几件叠得平平展展的衣裤放在国庆的眼前。
“我这几天穿的那几件呢?干嘛要换这么新的?”
“那几件我刚才洗了,今天你要去检查身体,还穿着平日在地里干活时那一身衣服,怎么能行?且不说一身臭汗味,上面还打着补丁,叫别人看了笑话!邋里邋遢的,人家带兵的能看得上?”
国庆边穿衣服,边说:“验兵,是验身体,又不是相女婿,以貌取人?”
母亲听了,宽容地笑笑:“看你又胡说些啥?去验兵的那么多的人,妈怎么能让你丢人显眼?”
当国庆穿戴整齐,洗过脸,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两个荷包蛋,便蹙着眉头,嗔怪地说:“妈!不年不节,又不过生日,怎么就一下给我合包了两个鸡蛋?”
“快快吃了吧!今天验兵还不知道要验到什么时候,到时候饿得心里发慌,还能验得上?听妈的,没错!”
青松岭大队距县城较近,只有8里路,所以不必坐公社的拖拉机,由文旭升带队骑自行车去。文旭升在部队上待了几年,干什么都爱实行军事化,尽管他只带了6个人,但在临动身前,他非要让这6个小伙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立正稍息地站成一排,他严肃地再三强调了体检纪律和注意事项。认真地说,一会儿走在路上,大家要排成一列纵队,不能有一点松松垮垮的样子。
钟国庆的车子走在队伍的最后边,他默默地瞅着今天前来体检的6个人,看看谁最有可能被验上。从体格看,个个都是五把三粗,体格健壮,身高都在1米7、8;从出身看,一律贫下中农,连一个中农成分的都没有;从文化程度看,除钟国庆是高中毕业外,其他几个都是初中或高小毕业。钟国庆心里暗暗得意,他想青松岭有三个指标哩,哪里能少了咱?文连长让我跟大伙一起去,还不是做做样子?
青松岭的小伙子们赶到县医院大门口,刚存放好自行车,公社武装部长赵辉就带着全公社其他大队的四十几个适龄青年坐着一辆拖拉机也赶到了。赵部长的嗓门很大,在他的口令下,大家列队、报数、点名,然后来到医院里的一个小广场上,等候检查。
小广场上,一杆杆高高的红旗迎风飘扬,两根粗壮的木桩上撑着一幅红底黄字的横标,上面写着“响应祖国召唤,积极应征入伍,认真接受体检,服从祖国挑选。”各公社的适龄青年们个个精神焕发,昂首挺胸,站在整齐的队伍里,看着那些来来往往前来接兵的解放军官兵和身穿白大褂手里拿着一沓体检表忙忙碌碌的医生。
钟国庆身材匀称,体格强健,从初二到高三都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所以在县医院体检时并没有费很大周折。他按照引导人员的引导,进的第一个检查室就是目测,进了门就看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站成一排,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进门的人。
“脱衣服,快脱光衣服,站成一排,抬起头往前看。”为首的一个白大褂发出了指令。
国庆在学校也检查过身体,可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稍微有些害羞,但看见大家都是这样,也就刷刷两下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白大褂们先是站在远处盯着大家看,然后走近每一个人,从上到下仔细地审视,还要围着每一个人转一圈,360度全方位认真检查,甚至连身上一块小小的伤疤,也要问个来龙去脉。
一个白大褂将国庆的全身都看完以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弯下腰,撅起屁股。”
国庆老老实实的按照要求撅起了屁股。白大褂走近他,忽然两手使劲地掰开他的肛门,他禁不住“嗯!”了一声,但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情时,白大褂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完了,没事了,穿上衣服。”
接下来又经过一连串好几个检查室。这些在学校组织体检时,国庆都经历过,无非就是看视力表,看色盲图片,听放在耳边那个嗡嗡作响的舌簧,再就是测血压、拍X光片子等等。不到中午12点,全部检查项目就都进行完毕,公社武装部长赵辉让各大队的民兵连长将这些年轻人带回,等候最后的审查和入伍通知书。
从城里体检回来都三四天了,可公社和县里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叫钟国庆心里异常的焦急。嗨!那些接兵的解放军怎么就这么能沉得住气!难道你们就不想早早把我们这批新兵带回去?都好几天了,怎么赖好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还有那封信也叫他很揪心,体检的前一天,给郭竹叶的那封信就寄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心里暗暗猜度:公社这么近,按说她早就应该收到了,怎么不见她的反应?肯定是她至今还没收到我的那封信,不然她不会置之不理的。是否是哪个邮递员不小心,把自己的那封信给弄丢了,还是送错了地方?或是被哪个恶作剧的家伙偷偷地拿走,信的内容都叫人看了?嗨!要真是那样可就糟了!
傍晚下工时,他在村口碰见了也从地里下工回来的民兵连长文旭升,他着急地跑到他跟前,想问一问入伍通知书的事,可是还没等他说话,文旭升就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沮丧地说:“国娃,你今年可能走不了了。”
“怎么,你是说我今年当不成兵了吗?怎么可能呢?他们搞错了吧?”国庆十分惊异。
“没错,人家说你有严重的痔疮,不符合条件。”文旭升十分肯定地说。
国庆一听,就生气的说:“咱们北方人‘十人九痔’,这种病很普遍,再说,我知道我的痔疮根本不算一回事儿,也就是有时屁股有点发痒,并没有其他症状,怎么能说是很严重,再说那天检查时,大夫根本连一句也没说嘛!”
好心的民兵连长文旭升对钟国庆此刻的心情很理解也很同情,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耐心地给国庆解释:“国庆,该说的话我都给人家说了,该想的办法我也都想了,看来今年走不了了。算了吧,今年抓紧把痔疮治一治,明年还有机会,等明年再说,一年时间,很快的。”
钟国庆怀着失望的心情回到家里,坐在饭桌跟前,一点食欲也没有。母亲看见他那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便问:“咋了?你拉着脸,与谁驳嘴了?”
“没有,妈,今年当兵怕是不行了。”
“为啥,是身体不行,还是叫别人给挤了?”母亲异常焦急地问。
“人家说,我有痔疮,体检不合格。”
“放屁!痔疮,这还算一回事?那还能算病?不疼不痒,不挡吃也不挡喝,为啥就不合格?咱寻他去!”
“妈!算了,那不是寻不寻的事,文旭升那人是个实在人,他只要有办法,肯定会帮忙的。既然人家不要,那就算了,难道不当兵就啥也不能干了?”国庆有气无力地摇着头说。
母亲看到这样,也只好说:“那咱吃饭吧,三百六十行,干啥不一样?”说着抹桌子、端菜,吆喝弟妹出来吃饭。
正在这时,隔壁三嫂的孙女张晓红推开大门,手里拿着一封信急急走来,她直接走到国庆面前,把信递到国庆手里,说:“叔叔,我们杨老师说,这是你的信,一定要我亲自送到你的手里。”
国庆一听,立即眉飞色舞,浑身都有了劲儿。没当上兵的郁闷顷刻间被丢到脑后去了。他接过信,有些紧张地瞅了一眼,就看见信封的下款也同样写着“内详”两个字,从那熟悉的笔迹看,肯定是竹叶写的没错儿。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装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的对那小女孩说:“晓红,谢谢你了,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学生。”他仍紧紧地捏着信,生怕它被风吹走了似的。
母亲看见儿子刚刚还是满脸的乌云,忽然变得眉开眼笑,知道一定是这封信给他带来了喜讯,便高兴地笑着问道:“谁的信?有什么喜事?看把你高兴的!”
“我一个同学的。等我看看再告诉你。”国庆说着就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他的窑里去了。
信确实是郭竹叶寄来的,但写得并不长,只有一页,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钟国庆同学:
您好,欢迎您扎根农村闹革命,衷心祝贺您能即将参军,当上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我为有您这样的同学,而深感自豪。
我们在学校时是很要好的朋友,感谢您当时曾给了我那么多的帮助和关心,但对于您在信中所提到的那事情,我从来连想也没有想过。对不起,可能我让您误会了,我觉得我们只能是好朋友,是革命同志,希望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希望您能尽快找到一个可心的对象。
希望您不断进步,希望您幸福。
您的同学:郭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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