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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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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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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连载

一袋烟的功夫,钟仁诚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神龙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李茂尚。

李茂尚快50岁了,是钟仁诚小时候的同学。他瘦高的个子,光头秃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不多说话,一副很深沉的样子。利用中医药治病救人是他家的祖传,前年他又在县医院参加了半年的赤脚医生培训班,现在他中西医结合给乡亲们治病,更加如虎添翼。由于他的医术不凡,医德又好,乡亲们都把他当神仙敬着。不仅本村的社员们有了大病小病来找他,他的诊室里还时常挤满了十里八乡的外村患者,所以他成天忙得屁股都挨不了地。

这天半早起的时候,李茂尚正在他的卫生所里忙碌着,忽然看见老同学钟仁诚一头大汗,风风火火赶来,便知道他有急事,赶紧按他坐下。他听了钟仁诚的一番叙述,点点头说:“听你说的样子,孩子可能是重感冒吧!”说着就急急忙忙往出诊箱里装药品和针管、输液器等。

这时在旁边的一张病床上抱着一个正在输液小孩的年轻妇女见他要走,马上问他:“李医生,我这孩子?”

“没事,雅琴照护着把这瓶液体输完,然后拿上我给你的药回去吃就行了,保证到不了天黑就不屙不吐不烧了。”说着他又给女儿雅琴交代了几句,让女儿照护着屋子里其他几个输液的病人,就搭腿上了自行车,尾随着钟仁诚向青松岭赶来。

李茂尚进了国庆的窑洞,放下出诊药箱,就伸手摸了一把国庆的额头,然后拨开他的眼皮,用一个小手电筒对着眼珠晃了几下,便从药箱里取出一根三棱针,猛地在国庆的上嘴唇上扎了一下,接着用两个手指使劲挤压,只见一股乌黑的血水就顺着针眼流了出来。这时,受了强烈刺激的国庆哼了一声,立刻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大家。

李茂尚看见他清醒了,便说:“国娃,不要动,你病了。我好好给你看看。”

“叔,麻烦的,把你都请来了!我浑身冷得厉害,想喝水!”

“甭急,一会就好,等我给你输点液体,你再吃喝一点,很快就会好的。”

站在一旁的钟仁诚和他老婆立刻眉开眼笑了,老婆听了李医生的话立即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啪啦,啪啦”拉风箱的声音。钟仁诚递烟、倒茶,忙着招待。

李茂尚从出诊箱里取药瓶,开始配药,说:“国娃,你是感冒得重了,另外,是否心里也有些什么不痛快的事情,着急了?上火了?”

国庆听了李医生的话,默默点了点头,说:“叔,这几天确有些烦心的事,不过现在都过去了,昨晚我睡不着觉,想了一夜,现在一切都想通了,没事了。”

“听你妈说你是为当兵的事?”仁诚赶紧问道。

“爸,不提了,当不成算了,你放心,我干啥都一样。”国庆努力地安慰他爸。

这时李茂尚已将针头扎进国庆手背上的静脉里,望着挂在窗棂上的输液器里正滴着点的药液,调整好了快慢。他说:“按中医的说法,你这病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所致;按西医的说法,你这是感染了流病毒,加上你思想不愉快,自身的免疫力就弱一些,引起了上呼吸道感染,所以才病得这么急。不要紧,你喝点药,输点液,保持心情舒畅,这样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说话中间,国庆母亲已端进来三碗鸡蛋泡馍,分别递到他们三人的手里,另外端来一个白色搪瓷茶盘,放在国庆炕对面的桌子上,里面放着几个白面馍馍和几节水灵灵的大葱。

李茂尚端着泡馍碗,又看了看茶盘里的白馍,眉开眼笑地说:“哎呀,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白的馍馍了,今天好好过一下熬烤。”说着就希里呼噜地吃了起来。

   “这馍看起来白,可并不是什么好面,是我们粮店腾面袋时扫下来的,照顾我们内部职工,每人可以买一点,7分钱一斤,还不要粮票。你若想要,我下一次回来也给你捎一点。”钟仁诚解释道。

“行,能买你就给买一点,去年一年,我们队一个人才分了八九十斤麦子,剩下就是玉茭、红薯和‘三尺三’。哎呀!那‘三尺三’高粱真真把人吃够了,那家伙,产量是高一些,可就是太难吃,社员们说:人吃了屙不下,鸡吃了不下蛋,猪吃了不上膘,马吃了不下驹。唉,孩子们见了白馍都欠死了。”李茂尚哈哈地笑笑,又自问自答说:“反过来说,有总比没有强,1960年连这‘三尺三’还吃不上哩!”

没等那瓶液体输完,李茂尚就走了,临走时他又留了些西药片和一盒中成药“银翘解毒丸”,还仔细地给国庆嘱咐了一番。钟仁诚坚持要给他掏钱,但他死打死夺地不要。

   不知是李茂尚的医术高明还是钟国庆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好,也许是他不经常打针吃药的缘故,那一瓶液体下去,国庆的烧就退了,身体也舒服了许多。喝了一碗鸡蛋泡馍,就着大葱,又香香活活吃了一个大馍。

钟仁诚凑国庆吃喝的当儿,在隔壁窑里听老婆叙述了国庆一心想当兵,可当兵又黄了的情况,便对国庆的病因知道了个大概。他返回头又走进国庆的窑洞,让国庆继续躺在炕上休息,自己则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国庆的炕前,开始了几年以来父子俩很少有的一次畅谈。

“国娃,爸知道你的心气强,理想大,但高中刚一毕业就遇上这场旷日持久的‘文革’运动,成天斗来斗去的,看这阵势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全国的学校都停止上课、停止了招生,咱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咱一家一户的事,谁能扭转这个局面?我看咱们还是顺应大势,不要与世事去抗争,让务农咱就老老实实地务农,平日多看看书,不要把在学校学的东西都丢了,那些知识将来肯定会有用处。再一个是不要怕挫折,我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就读过《孟子》,孟子的那段‘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话,你们也肯定读过。”

“读过,我现在还能背下来。”国庆答道。

爸爸点了点头,接着说:“过去人常说:贵人多磨难嘛。咱们虽然不是什么贵人,但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世界上,不论干什么事情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只要想干成一件大事,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挫折,那些遇到一点困难和挫折就退缩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爸,你说得对,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的,我就不相信咱们的国家会这样一直乱下去,我也绝对不相信我们读了这十几年的书会白读,我在村里锻炼几年也好,就是碰几次钉子也有好处,你放心,我不会灰心丧气的。”

听到这里,钟仁诚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会心笑了。他站起身来盯着国庆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人们只知道国庆是因为没有当成兵,思想上想不通,才大病了一场,却无人知晓郭竹叶那封无情的来信给了国庆多大的打击啊!不过此刻在钟国庆心里,郭竹叶那封来信的打击以及她彻头彻尾地变化所给他带来的痛苦已经过去了。

当天晚上,当他坐在桌前时,又从裤兜里摸出那封被揉搓皱巴巴的短信,不禁感到有几分冰冷,他把它放在手心里瞅了片刻,忽然用力将它撕得粉碎,一口气把那些碎纸屑吹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短短的三年里,她究竟中了什么魔,竟然变化这样大,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呢?这是为什么呢?这时,他想起了在学校上政治课时,老师曾说过的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存在决定意识”,想到这些,他心里一下就亮堂了。他与郭竹叶从分别到现在,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但郭竹叶成了公社的电话总机,她穿的是漂亮的衣裳,吃的是白馍,每月的工资等于四五个农民的收入,接触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而自己从原来一个雄心勃勃、前途无量的高中毕业生突然返乡务农,成了一个成天与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汉。他与郭竹叶两人所处的环境地位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么现实的“存在”还不足以引起郭竹叶那“思想意识”发生变化吗?再说,这三年时间,还不知道她都接触了些什么样的人?与她接触的人发生了什么故事,咱怎么能知道呢?人们不是常用“水性杨花”四个字来形容某些女人吗?想到这里,钟国庆的心里豁然一亮,他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这时,郭竹叶先前留在他脑海里的那副妩媚动人的形象立即像一根麻花那样,扭曲了,变形了,变得十分的丑陋,她简直就是一个丑八怪、可怜虫,她那副丑陋的形象像是滴在清水中的一滴墨汁,渐渐地淡化了,模糊了......

这个清静的夜晚,国庆的病已经完全好利落了,但他却没有一丝睡意,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窑壁上父亲亲手书写的那幅“天道酬勤”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又想起了白天父亲离开时与他的谈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老天“降与大任”的人,浑身也充满了奇妙的力量,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么大的世界,也不是只有那当兵一条路!不让我当兵,老子就不当了,我就不信在农村就不会有一点出息?让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水性杨花女人见鬼去吧!老子才不稀罕你们这些嘴尖皮厚腹中空东西!他狠狠地用上牙咬住了下嘴唇,使劲的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变成了一只奇大无比的鸟儿,在高空的云雨间搏击,一直向着无限高的宇宙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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