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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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腊月二十三，天擦黑时，国庆才与那几个老头回到村里。不知道那几个老头累不累，他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腰酸腿疼得回到家里就不想动弹了。但吃过晚饭，他不敢睡觉，他一边坐在灯下看书，一边等着李志明来还那50块钱。可是他把手里的书都看了20几页，时间都到了11点多了，仍没见到李志明的影子。
第二天一大早，国庆便早早地站在队长派活的大槐树下，继续等待李志明，看他将钱带来了没有。等了半天，国庆远远看到李志明向大槐树下面走来，但他的眼睛一直迈向别处看，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国庆。国庆心里开始打鼓：哎呀！李志明原来说还钱的事儿恐怕八成是黄了！他等李志明站定以后，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走过去，招了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声问道：“李老师，那50块钱呢，带来了吗？”
“哎呀，昨天在集上没把我那头猪卖掉，那钱再缓一缓吧！”李志明露出一副笑脸，满不在乎地说。
“那怎么行呢？李老师，我今天就要给出纳交账，没钱拿什么交呀！”国庆又气又急。
“那怎么办？不然我去给出纳说说好话！”李志明似乎有点歉意。
“你千万不能去说，公款根本就不能挪用，你让出纳知道了我把队里的钱让你挪用了，将来我还怎么说人家？”
“哎呀，国庆，队里那么多钱，就在乎这50块？我反正今天拿不出来，你就说咋办吧！”李志明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老师，我今天晚上必须把钱给出纳交。我看是这样，咱们俩都去借，争取今天晚饭以前把这50元筹齐，跟上晚上给出纳交账。”
“行，国庆，你路子宽一些，还得麻烦你多帮忙。”
“那咱晚上在我家里见面？”
“行，只要能借到钱，我早早就去了。”李志明一本正经地说。
吃过晚饭，国庆干啥也没心思，哪里也不敢去。等了好久，还不见李志明的影子，国庆便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院子来回踱步。晚饭以前才从城里回来的父亲看出国庆心里有事，便问：“又出啥事了，把你的眉头皱的？”
一听父亲问起这事，国庆冤屈得都快要哭了，他懊丧地说：“李老师借了队里50元钱，说好过了腊月二十三就还，可今天早上却说二十三在集上没把猪卖掉。有和我说好今天白天去借，晚上给送来，可现在还不见他的影子！”
“是哪个李老师？”
“李志明，他原来不是当过老师吗？”
父亲一听国庆的话，脚板往地上一拍，生气地说：“嗨！你怎么敢相信他的话？一个自私自利，见物作价，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家伙，别等了！这家伙赖着呢，今天肯定不会来了。”
“哎呀！这家伙把我骗了！他借钱的时候嘴可甜哩，口气可硬气着哩！我见他当时那样着急，还一再保证腊月二十三集上把猪一买就能把钱还了。我也就心软了，把队里的公款借给了他50元，这家伙说话不算话，他这钱还不了，今天晚上怎么给永贵交账？”
父亲看到国庆为难的劲儿，也有些着急，他在院子里转了两个来回，就返回他住的窑洞里，拿出来一个纸包，说：“这是我今天带回来的30块新钱，都是毛毛票，是给邻居们换的过年压岁钱，你先给人家垫上，另外这里还有20块钱，是准备让你妈给你和你弟弟妹妹扯新衣服的钱。”
国庆不好意思要父亲递过来的钱，这钱是父亲攒下准备过年用的。但不用这些钱，又怎么解决眼前的困难呢？绝不能让永贵知道我把公款挪用了啊？他的手伸了几次，都没伸出来。父亲看出了他的心情，便说：“不要犹豫了，咱家里的事好说，先垫上把账交了，不要叫别人说闲话。”说着把那些钱塞到国庆的手里。
国庆尴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50块钱，说：“爸，我明天再去催他，让他尽快把这钱给咱还上。”
父亲见善良单纯的国庆上了李志明的当，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国庆还是太单纯、太善良还有些冒失，刚走上社会就这么不稳当。他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担心，便赶到国庆住的窑洞里，往炕沿上一坐，指着国庆说：“你坐下，对于这个李志明，还得给你说一说，今后可再不敢再上别人的当了！”
李志明出生在本村一个很有钱势的地主家庭，他还在孩童时，家里良田几百亩，骡马成群，家里有长工、使唤丫头十几人，是远近闻名的富家大户。但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在日本人来了以后不久，李志明的父亲李世福抽上了日本人的大烟，并且烟瘾越来越大，后来想戒也戒不掉了，烟瘾发了时，他便啥也不顾了，偷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跟人换成钱，买来“洋烟”，过烟瘾要紧。就这样，他因抽“洋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光了，接着开始卖房子卖地，到最后竟把一个富得流油的富家大户卖得倾家荡产。当年那个壮实如牛、穿着体面的李世福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日本人投降的那年，李世福一家住在他家打麦场里的几孔土窑洞里。像当年他家那些佃户们一样，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日子。可是到了1947年村里搞土改划成份时，根据当时的政策和他家里的土地、房屋、人口数和近三年以来雇工等情况，李世福家竟被划为贫农成分。
1950年乡里在神龙沟村成立了完小（包括高小和初小），解放前就从完小毕业的李志明，算村里最有文化的人，那年他正20岁，且是贫农成分，很自然地被聘为神龙沟完小教员，经过县里的培训，他很快被聘为完小校长。
李志明年幼时，还是个阔少爷，生活富庶奢靡，所以从小就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懒做，贪婪自私的坏习惯。虽然后来家境败落，受了几年洋罪，过了几年苦日子，但自他当上完小校长以后，经济和社会地位逐渐好转，随之少年时形成的那些恶习便死灰复燃。起初仅只是摆摆校长架子，在他的职权范围内搞点特殊化，后来又渐渐地从贪占小便宜开始逐渐发展成为贪污腐化。与他熟悉的那些教员们说，李志明哪里像一个学校领导？简直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便宜虫，在学校不管遇到大小事情，只要牵扯到银钱，他都要插手，不论钱多钱少，总想从中扣一点。不贪占一点，心里就不舒服。有一天他看见学校院子里的台阶中间，有一块长条石头，很光滑，很精美，便想把它据为己有。终于凑了一个礼拜六，他叫来几个高年级学生，找了些砖头把这块石头换了下来，让学生家长套上一辆大车，拉了十几里地，把这块石头送回他家，在他家盖门楼时做了过门石。就连学生交来的公杂费、课本费他也不放过，每年学生开学，他总以种种理由额外给每个学生多加几毛钱的费用，虽然到每个学生头上不多，家长也不计较，可全校300多名学生，算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他给教员们说：这点钱虽然不多，但可以作为校长经费，由他直接掌握，如果那个教员遇到急事，便可救济或周转一下。但这些都是李志明的借口，教员们哪里能从他跟前得到一点点照顾？后来他还是以各种名目把这部分钱给私吞了。那时教员们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哪里有人敢说查他的帐？结果在1952年8、9月间，全国上下开展的“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快接近尾声时，上面派来的检查组却把李志明给揪了出来，查获他在当了两年校长期间，共贪污挪用各种经费180万元（旧币，折合新币180元）。当时李志明痛哭流涕，除老实坦白自己的贪污行为以外，积极退赔，上面便根据其悔改表现，并没有对他进行太严厉的处分，只给以撤销其完小校长职务、开除公职的处分。
李志明自1953年春天被开除回家以后，一直在村里务农，虽然村里像他这样的文化人不多，但谁也看不起他，即使本村的初小缺教员、队里没会计，也从未有人会想到他。社员们传说，李志明的手脚不干净，摘棉花时偷棉花，摘柿子偷柿子，下地回来，路过别人自留地，看到人家地里那长得绿油油的萝卜、大葱，也要偷偷拔两根，不然回到家里吃饭睡觉也不香。
听了父亲的一番叙述，国庆觉得后悔万分。他说：“爸，我看到他那一副文质彬彬，说话还时常爱带点之乎也哉的口气，以为他是个文化人，对他高看了一眼。你没见，那天他来借钱时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在他的一再祈求和保证下，我以为过两天就能还，耽误不了队里的事情，就心软了，就借给了他，哪知他是这样一个赖鬼！”
“今后可得多个心眼，多提防着点，不要轻易相信这样的人。再说，不管他能不能及时还款，都不能把队里的公款随意借给别人。财务制度规定，公款不准挪用，你不知道？”父亲严肃地责问他。
“茂河叔早就说过了，但我还是没把住关，让李志明钻了一次空，不过我保证，这种事也就这一次了。”国庆也像他爸一样严肃地说。
那天晚上国庆用父亲给的50块钱垫上了李志明借款的窟窿，及时与出纳结算清了账目。李志明那天晚上没来，第二天也没见到他的面，国庆更加着急生气，第二天晚上专门去他家找他。
那天晚上国庆刚进他的家门，李志明便沉下脸，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就直截了当地说：“国庆，我欠的是队里的钱，又不是你个人的，你干嘛这么着急上火？”
国庆听了，两眼都瞪圆了，气得肺都快炸了，他嘴唇颤抖着说：“你若再不还钱，咱就找个地方说说。”
但李志明已经挖破了脸皮，他带着几分轻蔑说：“说说就说说，看看谁怕谁？”他心里清楚得很，国庆肯定不敢把这事在人前说出来，人们会说：谁让你把队里的公款借给他人，你作为会计不懂政策？
国庆回头就走，他只能把这苦水往肚子里咽。这是国庆从学校毕业回到村里碰到的第三个钉子了。当他独自一人愤然离开李志明的院子，懊丧地走在黑呼呼的巷道里时，两行滚烫的热泪禁不住潸然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