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一大早,天空阴沉沉的,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国庆匆匆的来到王海龙家,和龙发、辛牛几个把院子里昨天没有来得及送完的家具,一件一件分送完毕,拆了院子里的炉灶,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大家坐下来,消消停停吃过了早饭才散。
离开海龙家,国庆赶到大槐树下,等着队长给他派活儿。刚开春,地里光秃秃土蒙蒙的一片,没有正经活计,去年冬天社员们实干加苦干,搞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平田整地,把队里所有的沟洼地已统统整修了一遍。所以,今天队长只能给大家派了两样活,一是往地里送牲口粪,一是挖池塘泥积肥。天寒地冻的,两样活儿都不好干。
国庆被派往地里送牲口粪,他来到饲养处门口一看,堆成一座小山一样的牲口粪,被冻成一坨一坨的。国庆抡圆了二齿镢,朝粪堆上砍了下去,“咔嚓”“咔嚓”,直震得他手疼发麻。一镢下去只在粪堆上留下两个白茬茬,还把他手指甲缝里震得淌出血来。这些牲口粪要往岭上送,用大车或平车拉,显然太费力,队长便让大家一人挑一副担子,把牲口粪担上去。
国庆挑起装好了粪的两只筐子,扁担立刻闪了一闪,他觉得很沉重,起码有100多斤。他没有吭气,咬了一下牙,尾随着大伙身后,默默往岭上爬。到岭上去的坡路很陡、很长,眼看着别人晃晃悠悠,不慌不忙地就上去了,但他却不行,刚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喉咙里想吃了辣椒一样难受,没上到坡顶就歇了三歇,两个肩膀也开始疼了起来。第二趟回来下到半坡时,国庆看四周没人,便悄悄解开衣服,摸了一下,两个肩膀肿得就像两个红通通的小馍一样,一摸就疼得他直咧嘴。可是怎么办?能给别人说他不行?那不是笑话!他不甘示弱,装得若无其事,他不能让大伙看出来他那怂样子,那太丢人!
尽管他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同大伙一起说着笑着,但他肩膀上的情况不知怎么还是被往筐子里装粪的老贫协满财老汉发现了,老汉虽然装得很平静,一句也没有言语,但在往他的粪筐里装粪时就少装了几铣。尽管他觉得担子轻了许多,但压在肩膀仍然像刀割一样疼。没有办法,只能硬咬着牙坚持到吃早饭,再坚持到天黑。晚上回到家里脱了衣服一看,肩膀上的皮肤被磨破了,又红又肿,衬衫被染红了一片,都粘到肩膀上了,他咬着牙,慢慢把衬衫从皮肤上剥下来,悄悄找来一块白麻纸贴上去,不管疼不疼,就钻到被窝里去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上工钟声响了,当国庆收拾好扁担和两只荆条筐子,刚将扁担往肩上一压,就觉得疼痛难忍,但有什么办法?咱一个小伙子还能给人家队长说句怂话,要求换个轻松的活儿?那还不让别人笑话死!他狠狠地将扁担压在肩上,就出了大门,朝大槐树下走来。
大槐树下只有两个人,老贫协满才老汉和队长陈宝兴,他们俩对面蹲着在一起抽烟。看到国庆挑着两只筐子出来,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嘿嘿笑了。国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们笑什么。
这时队长陈宝兴笑着对国庆说:“国娃,你今天就不要再去送粪了,干脆去挖泊池泥去吧。万一队里有事,也好找你。”
国庆听了一喜,立刻回头将扁担和筐子送回家,扛了一把钢锨,就到泊池挖塘泥去了。
挖塘泥活儿虽说肩膀不疼,但也不轻松。池塘浅处的黑泥已经挖完了,已挖到了深处,泥厚了,地势也深了。塘泥表皮冻得铁硬,深处却是乌黑的稀泥。国庆回家穿了两只雨靴子,站在泥里,一铣一铣给等在跟前的小平车里装塘泥。
第二天又接着挖了一天,天黑时,塘泥就要挖完了。这时公社来了通知,让各个大队立即准备彩车、锣鼓等,要在“九大”闭幕的那天,进城参加盛大的庆祝活动。
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是1969年的4月24日结束的,4月25日天蒙蒙亮,国庆一家人就吃过早饭,和社员们一起,穿上新衣服,像平日间走亲戚一样,急急忙忙往县城赶。村里出动了一辆彩车,三个方块队,国庆和辛牛两人抬了一块版面,上面贴着一条红底黄字的大标语“热烈庆祝党的‘九大’胜利闭幕!”。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分别站在各自的方块队里,手里举着彩纸做的三角旗,嘴里还不停地呼着口号。那天县城附近的几个公社的庆祝队伍都进城了,街道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比元宵节闹社火的规模还要大上好几倍。那天尽管累了一天,渴了一天,回到家时,天都黑了,但大家依然很兴奋。
庆祝游行回来,村里又接着召开群众大会,公社派工作队来宣传贯彻“九大”会议精神。公社来的干部给大家念了报纸上大会“公报”和社论,国庆只记住了几点重要内容:毛主席亲自主持了这次大会;林彪被确定为接班人;林彪还在大会上作了报告,肯定了文化大革命的成绩,说还要继续将文化革命运动进行到底;山西大寨大队的支部书记陈永贵成了中央委员,也在九大会上发了言。
学习完了报纸上的文章,社员们被分成小组讨论,政治队长张秦忠老汉给大家出了几个讨论题,让大家发言。看见大家没人吭气,他便用启发式的办法提问:“‘九大’文件大家已经听了,大伙说一说:‘九大’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
老贫协满财老汉马上就很认真地顺口答道:“还不是那四个字嘛:好好干呗!”
大家一听,哗的一下都笑了。
大队正在贯彻“九大”会议的精神,公社又通知开支书会,传达上边新精神,说是“苏修”在我国东北边疆上搞突然袭击,妄图侵占我们的“珍宝岛”,前几天过春节时,我们的解放军在珍宝岛上与苏联军队打了一个漂亮仗。还说,“苏修”狗急跳墙,扬言要给我国扔原子弹,毛主席已经发出了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与“苏修”打一场人民战争,坚决要把“苏修”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郭镇山从公社开会回来说,许多兵工厂要从沿海的大城市搬到我们内地这些偏避的山沟来,叫做搞“三线建设”。我们龙城县除了已经建成的军鞋厂,军服厂以外,还要修建一个造坦克的工厂,马上就要从各大队抽调劳力,去为坦克厂修铁路。说了这话的不几天,队里就派了几个年轻力壮、没有拖累的年轻人到县里的“三线建设指挥部”报到,支援“三线建设”去了。
有一天,国庆爸从城里回来时说他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最近从部队上转业下来,被安排在县上刚刚成立的“三线建设指挥部”里,担任副总指挥,人家答应给安排一个临时工到他的指挥部去帮忙。爸爸是在吃晚饭时提到的这个消息,他看着两个儿子,用目光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时,国庆看了一眼早就想出去找个工作干的弟弟说:“那就让建设去吧,出去闯一闯,说不定将来还有个出息。”爸爸就笑着点了点头,应允了。弟弟当然很高兴,第二天就去县里,找到“三线指挥部”,那个副总指挥马上给公社开了个介绍信,让弟弟即日就去报到。
眼前接连出现的这一系列突然变化,都快把人们的头脑搞懵了。在这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局面面前,作为青松岭大队第二生产队会计的钟国庆并没有手忙脚乱,他知道自己的岗位在那里,他是一名生产队的社员,他的具体任务就是在干好他会计工作的同时,应听队长的安排,积极参加生产队的各项农活。
听说要打仗了,说不定“苏修”还真的会扔原子弹,社员们心里都慌慌的。虽然大家不知道原子弹有多厉害,但想着总比当年日本人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要厉害得多。怎么办?还是要按毛主席说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精神去做,赶紧挖地洞,万一“苏修”的原子弹来了,就钻进地道,它能把咱们咋了?所以,青松岭大队按照公社给各大队下达的任务,计划从村北至村南挖一条8尺高,4尺宽,360丈(二里多)长的地洞主巷道,然后各生产小队再从主巷道开始,向各队挖分巷道,说“苏修”的原子弹真的打过来的时候,要保证全村的人都能全部、迅速地撤退到地道里去。
二队决定,队里抽出20个年轻人,分为4个组,每组五个人,先去完成大队分给的120丈主巷道任务。国庆年轻,当然被抽上了。5个人一组,两个年轻妇女在地面上摇辘轳上土,三个男的在下面挖洞。他们按照大队的统一规划,首先在主巷道线上挖一个1丈7尺深的圆井,然后再向南北两边挖,一边一个组,四个钟头一换班,根据挖掘长度的多少记工分。
穿厚了不好在下面干活,所以小伙子们在进入地道前,在地面上就脱了棉衣,穿着单衫,然后再下洞。下面不冷,干起活来汗水顺脸往下淌。洞里的土也不算硬,几镢下去就是一筐土,就是空气太差劲,马灯里烧的是煤油,一个班上来,大家的鼻孔都被熏得乌黑,鼻涕都像墨汁一样。但是没有办法,这活儿总得有人干。大家也没有一个人说怪话。几个年轻人憋着一股劲儿,就单从挣工分这一点来说,大家也要好好干,每天想的就是不仅要完成任务,还要尽量多挖几尺,挖一尺,就有一尺的报酬啊!那段日子尽管煤油灯熏得人头昏脑胀,直吐黑痰,也十分劳累,但却很规律,大家也过得挺滋润,吃过饭也不等队长派活,4个钟头一换班,正规的就像在工厂当工人一样。
地道挖了两个月后,三个队的领头人量了一下已挖的尺寸,说可能再有几天就要全线贯通了。可是这时郭镇山从公社开会回来却说:上边有指示,龙口夺食的夏收割麦季节到了,挖地道的活儿要暂时停下来。